通讯十三
亲爱的母亲:
这封信母亲看到时,不知是何情绪。――曾记得母亲有一个女儿,在母亲身畔二十年,曾招母亲欢笑,也曾惹母亲烦恼。六个月前,她竟横海去了。她又病了,在沙穰休息着。这封信便是她写的。
如今她自己寂然的在灯下,听见楼下悠扬凄婉的音乐,和阑旁许多女孩子的笑声,她只不出去。她刚复了几封国内朋友的信,她忽然心绪潮涌,是她到沙穰以来,第一次的惊心。人家问她功课如何?圣诞节曾到华盛顿纽约否?她不知所答。光阴从她眼前飞过,她一事无成,自己病着玩。
她如结的心,不知交给谁慰安好。――她倦弱的腕,在碎纸上纵横写了无数的“算未抵人间离别!”直到写了满纸,她自己才猛然惊觉,也不知这句从何而来!
母亲呵!我不应如此说,我生命中只有“花”,和“光”,和“爱”,我生命中只有祝福,没有咒诅。――但些时的怅惘,也该觉着罢!些时的悲哀而平静的思潮,永在祝福中度生活的我,已支持不住。看!小舟在怒涛中颠簸,失措的舟子,抱着樯竿,哀唤着“天妃”的慈号。我的心舟在起落万丈的思潮中震荡时,母亲!纵使你在万里外,写到“母亲”两个字在纸上时,我无主的心,已有了着落。
一月十日夜。
昨夜写到此处,看护进来催我去睡。当时虽有无限的哀怨,而一面未尝不深幸有她来阻止我,否则尽着我往下写,不宁的思潮之中,不知要创造出怎样感伤的话来!
母亲!今日沙穰大风雨,天地为白,草木低头。晨五时我已觉得早霞不是一种明媚的颜色,惨绿怪红,凄厉得可怖!只有八时光景,风雨漫天而来,大家从廊上纷纷走进自己屋里,拚命的推着关上门窗。白茫茫里,群山都看不见了。急雨打进窗纱,直击着玻璃,从窗隙中溅进来。狂风循着屋脊流下,将水洞中积雨,吹得喷泉一般的飞洒。我的烦闷,都被这惊人的风雨,吹打散了。单调的生活之中,原应有个大破坏。――我又忽然想到此时如在约克逊舟上,太平洋里定有奇景可观。
我们的生活是太单词了,只天天随着钟声起卧休息。白日的生涯,还不如梦中热闹。松树的绿意总不改,四围山景就没有变迁了。我忽然恨松柏为何要冬青,否则到底也有个红白绿黄的更换点缀。
为着止水般无聊的生活,我更想弟弟们了!这里的女孩子,只低头刺绣。静极的时候,连针穿过布帛的声音都可以听见。我有时也绣着玩,但不以此为日课;我看点书,写点字,或是倚阑看村里的小孩子,在远处林外溜冰,或推小雪车。有一天静极忽发奇想,想买几挂大炮仗来放放,震一震这寂寂的深山,叫它发空前的回响。――这里,做梦也看不见炮仗。我总想得个发响的东西玩玩。我每每幻想有一管小手枪在手里,安上子弹,抬起枪来,一扳,砰的一声,从铁窗纱内穿将出去!要不然小汽枪也好,……但这至终都是潜伏在我心中的幻梦。世界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能任意的破坏沙穰一角的柔静与和平。
母亲!我童心已完全来复了。在这里最适意的,就是静悄悄的过个性的生活。人们不能随便来看,一定的时间和风雪的长途都限制了他们。于是我连一天两小时的无谓的周旋,有时都不必作。自己在门窗洞开,阳光满照的屋子里,或一角回廊上,三岁的孩子似的,一边忙忙的玩,一边呜呜的唱,有时对自己说些极痴�的话。休息时间内,偶然睡不着,就自己轻轻的为自己唱催眠的歌。――一切都完全了,只没有母亲在我旁边!
一切思想,也都照着极小的孩子的径路奔放发展:每天卧在床上,看护把我从屋里推出廊外的时候,我仰视着她,心里就当她是我的乳母,这床是我的摇篮。我凝望天空。有三颗最明亮的星星。轻淡的云,隐起一切的星辰的时候,只有这三颗依然吐着光芒。其中的一颗距那两颗稍远,我当他是我的大弟弟,因为他稍大些,能够独立了。那两颗紧挨着,是我的二弟弟和小弟弟,他两个还小一点,虽然自己奔走游玩,却时时注意到其他的一个,总不敢远远跑开,他们知道自己的弱小,常常是守望相助。
这三颗星总是第一班从暮色中出来,使我最先看见;也是末一班在晨曦中隐去,在众星之后,和我道声“暂别”;因此发起了我的爱怜系恋,便白天也能忆起他们来。起先我有意在星辰的书上,寻求出他们的名字,时至今日,我不想寻求了,我已替他们起了名字,他们的总名是“兄弟星”,他们各颗的名字,就是我的三个弟弟的名字。
小弟弟呵,
我灵魂里三颗光明喜乐的星。
温柔的,
无可言说的,
灵魂深处的孩子呵!
――《繁星》四
如今重忆起来,不知是说弟弟,还是说星星!――自此推想下去,静美的月亮,自然是母亲了。我半夜醒来,开眼看见她,高高的在天上,如同俯着看我,我就欣慰,我又安稳的在她的爱光中睡去。早晨勇敢的灿烂的太阳,自然是父亲了。他从对山的树梢,雍容尔雅的上来,他又温和又严肃的对我说:“又是一天了!”我就欢欢喜喜的坐起来,披衣从廊上走到屋里去。
此外满天的星宿,那是我的一切亲爱的人。这样便同时爱了星星,也爱了许多姊妹朋友。――只有小孩子的思想是智慧的,我愿永远如此想;我也愿永远如此信!
窗外仍是狂风雨,我偶然忆起一首诗:题目是《小神秘家》是Louis Untermeyer做的,我录译于下;不知当年母亲和我坐守风雨的时候,我也曾说过这样如痴如慧的话没有?
The Young Mystic
We sat together close and warm,
My little tired boy and I―
Watching across the evening sky
The coming of the storm.
No rumblings rose,no thunders crashed,
The west-Wind scarcely sang loud;
But from a huge and solid cloud
The summer lightning flashed,
And then he whispered“Father,Watch;
I think God’s going to light Hismoon”――
“And When,my boy”―“Oh very soon:
I saw Him strike a match!”
大意是:
我的困倦的儿子和我,
很暖和的相挨的坐着,
凝望着薄暮天空,
风雨正要来到。
没有隆隆的雷响,
西风也不着意的吹;
只在屯积的浓云中,
有电光闪烁。
这时他低声对我说:“父亲,看看;
我想上帝要点上他的月亮了――”
“孩子,什么时候呢……”“呀,快了。
我看见他划了取灯儿!”
风雨仍不止。山上的雪,雨打风吹,完全融化了。下午我还要写点别的文字,我在此停住了。母亲,这封信我想也转给小朋友们看一看,我每忆起他们,就觉得欠他们的债。途中通讯的碎稿,都在闭璧楼的空屋里锁着呢。她们正百计防止我写字,我不敢去向她们要。我素不轻许愿,无端破了一回例,遗我以日夜耿耿的心;然而为着小孩子,对于这次的许愿,我不曾有半星儿的追悔。只恨先忙后病的我对不起他们。――无限的乡心,与此信一齐收束起,母亲,真个不写了,海外山上养病的女儿,祝你万万福!
冰 心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一日,青山沙穰。
通讯十四
我的小朋友:
黄昏睡起,闲走着绕到西边回廊上,看一个病的女孩子。 站在她床前说着话儿的时候,抬头看见松梢上一星朗耀,她说:“这是你今晚第一颗见到的星儿,对它祝说你的愿望罢!”――同时她低低的度着一支小曲,是:
Star light
Star bright
First star I see to-night
Wish I may
Wish I might
Have the wish I wish to might
小朋友:这是一支极柔媚的儿歌。我不想翻译出来。因为童谣完全以音韵见长,一翻成中国字,念出来就不好听,大意也就是她对我说的那两句话。――倘若你们自己能念,或是姊姊哥哥,姑姑母亲,能教给你们念,也就更好。――她说到此,我略不思索,我合掌向天说:“我愿万里外的母亲,不太为平安快乐的我忧虑!”
扣计今天或明天,就是我母亲接到我报告抱病入山的信之日,不知大家如何商量谈论,长吁短叹;岂知无知无愁的我,正在此过起止水浮云的生活来了呢!
去年十二月十九日,我寄给国内朋友一封信,我说:“沙穰疗养院,冷冰冰如同雪洞一般。我又整天的必须在朔风里。
你们围炉的人,怎知我正在冰天雪地中,与造化挣命!”如今想起,又觉得那话说得太无谓,太怨望了,未曾听见挣命有如今这般温柔的挣法!
生,老,病,死,是人生很重大而又不能避免的事。无论怎样高贵伟大的人,对此切己的事,也丝毫不能为力。这时节只能将自己当作第三者,旁立静听着造化的安排。小朋友,我凝神看着造化轻舒慧腕,来安排我的命运的时候,我忍不住失声赞叹他深思和玄妙。
往常一日几次匆匆走过慰冰湖,一边看晚霞,一边心里想着功课。偷闲划舟,抬头望一望滟滟的湖波,低头看滴答滴答消磨时间的手表,心灵中真是太苦了,然而万没有整天的放下正事来赏玩自然的道理。造物者明明在上,看出了我的隐情,眉头一皱,轻轻的赐与我一场病,这病乃是专以抛撇一切,游泛于自然海中为治疗的。
如今呢?过的是花的生活,生长于光天化日之下,微风细雨之中;过的是鸟的生活,游息于山巅水涯,寄身于上下左右空气环围的巢床里;过的是水的生活,自在的潺潺流走;过的是云的生活,随意的袅袅卷舒。几十页几百页绝妙的诗和诗话,拿起来流水般当功课读的时候,是没有的了。如今不再干那愚拙煞风景的事,如今便四行六行的小诗,也慢慢的拿起,反复吟诵,默然深思。
我爱听碎雪和微雨,我爱看明月和星辰,从前一切世俗的烦忧,占积了我的灵府。偶然一举目,偶然一倾耳,便忙忙又收回心来,没有一次任它奔放过。如今呢,我的心,我不知怎样形容它,它如蛾出茧,如鹰翔空……
碎雪和微雨在檐上,明月和星辰在阑旁,不看也得看,不听也得听,何况病中的我,应以它们为第二生命。病前的我,愿以它们为第二生命而不能的呢?
这故事的美妙,还不止此,――“一天还应在山上走几里路”,这句话从滑稽式的医士口中道出的时候,我不知应如何的欢呼赞美他!小朋友!漫游的生涯,从今开始了!
山后是森林仄径,曲曲折折的在日影掩映中引去,不知有多少远近。我只走到一端,有大岩石处为止。登在上面眺望,我看见满山高高下下的松树。每当我要缥缈深思的时候,我就走这一条路。独自低首行来,我听见干叶枯枝,嘁嘁喳喳在树巅相语。草上的薄冰,踏着沙沙有声,这时节,林影沉荫中,我凝然黯然,如有所戚。
山前是一层层的大山地,爽阔空旷,无边无限的满地朝阳。层场的尽处,就是一个大冰湖,环以小山高树,是此间小朋友们溜冰处。我最喜在湖上如飞的走过。每逢我要活泼天机的时候,我就走这一条路。我沐着微暖的阳光,在树根下坐地,举目望着无际的耀眼生花的银海。我想天地何其大,人类何其小。当归途中冰湖在我足下溜走的时候,清风过耳,我欣然超然,如有所得。
三年前的夏日在北京西山,曾写了一段小文字,我不十分记得了,大约是: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
可以和自然对语。
计划定了
岩石点头
草花欢笑。
造物者!
在我们星驰的前途
路站上
再遥遥的安置下
几个早晨的深谷!
原来,造物者为我安置下的几个早晨的深谷,却在离北京数万里外的沙穰,我何其“无心”,造物者何其“有意”?――我还忆起,有“空谷足音”,和杜甫的“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的一首诗,小朋友读过么?我翻来覆去的背诵,只忆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八句来。黄昏时又去了。那时想起的,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归途中又诵“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小朋友,愿你们用心读古人书,他们常在一定的环境中,说出你心中要说的话!
春天已在云中微笑,将临到了。那时我更有温柔的消息,报告你们。我逐日远走开去,渐渐又发现了几处断桥流水。试想看,胸中无一事留滞,日日南北东西,试揭自然的帘幕,蹑足走入仙宫……
这样的病,这样的人生,小朋友,请为我感谢。我的生命中是只有祝福,没有咒诅!
安息的时候已到,卧看星辰去了。小朋友,我以无限欢喜的心,祝你们多福。
冰 心
一九二四年一月十五日夜,沙穰。
广厅上,四面绿帘低垂。几个女孩子,在一角窗前长椅上,低低笑语。一角话匣子里奏着轻婉的提琴。我在当中的方桌上,写这封信。一个女孩子坐在对面为我画像,她时时唤我抬头看她。我听一听提琴和人家的笑语,一面心潮缓缓流动,一面时时停笔凝神。写完时重读一过,觉得太无次序了,前言不对后语的。然而的确是欢乐的心泉流过的痕迹,不复整理,即付晚邮。
(以上二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儿童世界》1924年2月24日、29日,后收入《寄小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