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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姊

  这两天来,不知为什么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是我童年游伴之一,虽然在一块儿的日子不多,我却着实的喜欢她,她也尽心的爱护了我。

  她的母亲是菩提的乳母――菩提是父亲朋友的儿子,和我的大弟弟同年生的,他们和我们是紧邻――菩提出世后的第三天,她的母亲便带了六一来。又过两天,我偶然走过菩提家的厨房,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姑娘,坐在门槛上。脸儿不很白,而双颊自然红润,双眼皮,大眼睛,看见人总是笑。人家说这是六一的姊姊,都叫她六一姊。那时她还是天足,穿一套压着花边的蓝布衣裳。很粗的辫子,垂在后面。我手里正拿着两串糖葫芦,不由的便递给她一串。她笑着接了,她母亲叫她道谢,她只看着我笑,我也笑了,彼此都觉得很腼腆。等我吃完了糖果,要将那竹签儿扔去的时候,她拦住我;一面将自己竹签的一头拗弯了,如同钩儿的样子,自己含在口里,叫我也这样做,一面笑说:“这是我们的旱烟袋。”

  我用奇导的眼光看着她――当然我也随从了,自那时起我很爱她。

  她三天两天的便来看她母亲,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多。她只比我大三岁,我觉得她是我第一个好朋友,我们常常有事没事的坐在台阶上谈话。――我知道六一是他爷爷六十一岁那年生的,所以叫做六一。但六一未生之前,他姊姊总该另有名字的。我屡次问她,她总含笑不说。以后我仿佛听得她母亲叫她铃儿,有一天,冷不防我从她背后也叫了一声,她连忙答应。回头看见我笑了,她便低头去弄辫子,似乎十分羞涩。我至今还不解是什么缘故。当时只知道她怕听“铃儿”两字,便时常叫着玩,但她并不恼我。

  水天相连的海隅,可玩的材料很少,然而我们每次总有些新玩艺儿来消遣日子。有时拾些卵石放在小铜锣里,当鸡蛋煮着。有时在沙上掘一个大坑,将我们的脚埋在里面。玩完了,我站起来很坦然的;她却很小心的在岩石上蹴踏了会子,又前后左右的看她自己的鞋。她说:“我的鞋若是弄脏了,我妈要说我的。”

  还有一次,我听人家说煤是树木积压变成的,偶然和六一姊谈起,她笑着要做一点煤冬天烧。我们寻得了一把生锈的切菜刀,在山下砍了些荆棘,埋在海边沙土里,天天去掘开看变成了煤没有。五六天过去了,依旧是荆棘,以后再有人说煤是树木积压成的,我总不信。

  下雨的时候,我们便在廊下“跳远”玩,有时跳得多了,晚上睡时觉得脚跟痛,但我们仍旧喜欢跳。有一次我的乳娘看见了,隔窗叫进我去说:“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天天只管同乡下孩子玩,姑娘家跳跳钻钻的,也不怕人笑话!”我乍一听说,也便不敢出去,次数多了,我也有些气忿,便道:“她是什么人?乡下孩子也是人呀!我跳我的,我母亲都不说我,要你来管做什么?”一面便挣脱出去。乳娘笑着拧我的脸说:“你真个学坏了!”

  以后六一姊长大了些,来的时候也少了。她十一岁那年来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裹尖了,穿着一双青布扎红花的尖头高底鞋。女仆们都夸赞她说:“看她妈不在家,她自己把脚裹的多小呀!这样的姑娘,真不让人费心。”我愕然,背后问她说:“亏你怎么下手,你不怕痛么?”她摇头笑说:“不。”随后又说:“痛也没有法子,不裹叫人家笑话。”

  从此她来的时候,也不能常和我玩了,只挪过一张矮凳子,坐在下房里,替六一浆洗小衣服,有时自己扎花鞋。我在门外沙上玩,她只扶着门框站着看。我叫她出来,她说:“我跑不动。”――那时我已起首学做句子,读整本的书了,对于事物的兴味,渐渐的和她两样。在书房窗内看见她来了,又走进下房里,我也只淡淡的,并不像从前那种着急,恨不得立时出去见她的样子。

  菩提断了乳,六一姊的母亲便带了六一走了。从那时起,自然六一姊也不再来。――直到我十一岁那年,到金钩寨看社戏去,才又见她一面。

  我看社戏,几乎是年例,每次都是坐在正对着戏台的席棚底下看的。这座棚是曲家搭的,他家出了一个副榜,村里要算他们最有声望了。从我们楼上可以望见曲家门口和祠堂前两对很高的旗杆,和海岸上的魁星阁。这都是曲副榜中了副榜以后,才建立起来的。金钩寨得了这些点缀,观瞻顿然壮了许多。

  金钩寨是离我们营垒最近的村落,四时节庆,不免有馈赠往来。我曾在父亲桌上,看见曲副榜寄父亲的一封信,是五色信纸写的,大概是说沿海不靖,要请几名兵士保护乡村的话,内中有“谚云‘……’足下乃今日之大树将军也,小草依依,尚其庇之……”“谚云”底下是什么,我至终想不起来,只记得纸上龙蛇飞舞,笔势很好看的。

  社戏演唱的时候,父亲常在被请参观之例。我便也跟了去,坐在父亲身旁看。我矮,看不见,曲家的长孙还因此出去,踢开了棚前土阶上列坐的乡人。

  实话说,对于社戏,我完全不感兴味,往往看不到半点钟,便缠着要走,父亲也借此起身告辞。――而和六一姊会面的那一次,不是在棚里看,工夫却长了些。

  那天早起,在书房里,已隐隐听见山下锣鼓喧天。下午放学出来,要回到西院去,刚走到花墙边,看见余妈抱着膝坐在下台阶上打盹。看见我便一把拉住笑说:“不必过去了,母亲睡觉呢。我在这里等着,领你听社戏去,省得你一个人在楼上看海怪闷的。”我知道是她自己要看,却拿我作盾牌。但我在书房坐了一天,也正懒懒的,便任她携了我的手,出了后门,夕阳中穿过麦垄。斜坡上走下去,已望见戏台前黑压压的人山人海,卖杂糖杂饼的担子前,都有百十个村童围着,乱烘烘的笑闹;墙边一排一排的板凳上,坐着粉白黛绿,花枝招展的妇女们,笑语盈盈的不休。

  我觉得瑟缩,又不愿挤过人丛,拉着余妈的手要回去。余妈俯下来指着对面叫我看,说:“已经走到这里了――你看六一姊在那边呢,过去找她说话去。”我抬头一看,棚外左侧的墙边,穿着新蓝布衫子,大红裤子,盘腿坐在长板条的一端,正回头和许多别的女孩子说话的,果然是六一姊。

  余妈半推半挽的把我撮上棚边去,六一姊忽然看见了,顿时满脸含笑的站起来让:“余大妈这边坐。”一面紧紧的握我的手,对我笑,不说什么话。

  一别三年,六一姊的面庞稍稍改了,似乎脸儿长圆了些,也白了些,样子更温柔好看了。我一时也没有说什么,只看着她微笑。她拉我在她身旁半倚的坐下,附耳含笑说:“你也高了些――今天怎么又高兴出来走走?”

  当我们招呼之顷,和她联坐的女孩们都注意我――这时我愿带叙一个人儿,我脑中常有她的影子,后来看书一看到“苎萝村”和“西施”字样,我立刻就联忆到她,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是那天和六一姊同坐的女伴中之一,只有十四五岁光景。身上穿着浅月白竹布衫儿,襟角上绣着B字。绿色的裤子,下面是扎腿,桃红扎青花的小脚鞋。头发不很青,却是很厚。水汪汪的一双俊眼。又红又小的嘴唇。净白的脸上,薄薄的搽上一层胭脂。她顾盼撩人,一颦一笑,都能得众女伴上午附和。那种娟媚入骨的丰度,的确是我过城市生活以前所见的第一美人儿。

  到此我自己惊笑,只是那天那时的一瞥,前后都杳无消息,童稚烂漫流动的心,在无数的过眼云烟之中,不知怎的就捉得这一个影子,自然不忘的到了现在。――生命中原有许多“不可解”的事!

  她们窃窃议论我的天足,又问六一姊,我为何不换衣裳出来听戏。众口纷纭,我低头听得真切,心中只怨余妈为何就这样的拉我出来!我身上穿的只是家常很素静的衣服,在红绿丛中,更显得非常的暗淡。

  百般局促之中,只听得六一姊从容的微笑说:“值得换衣服么?她不到棚里去,今天又没有什么大戏。”一面用揽围着我的手抚我的肩儿,似乎教我抬起头来的样子。

  我觉得脸上红潮立时退去,心中十分感激六一姊轻轻的便为我解了围。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一切的不宁都恢复了。我暗地惊叹,三年之别,六一姊居然是大姑娘了,她练达人情的话,居然能庇覆我!

  恋恋的挨着她坐着,无聊的注目台上。看见两个婢女站在两旁,一个皇后似的,站在当中,摇头掩袖,咿咿的唱。她们三个珠翠满头,粉黛俨然,衣服也极其闪耀华丽,但裙下却都露着一双又大又破烂的男人单脸鞋。

  金色的斜阳,已落下西山去,暮色逼人。余妈还舍不得走,我说:“从书房出来,简直就没到西院去,母亲要问,我可不管。”她知道我万不愿再留滞了,只得站起来谢了六一姊,又和四围的村妇纷纷道别。上坡来时,她还只管回头望着台上,我却望着六一姊,她也望着我。我忽然后悔为何忘记吩咐她来找我玩,转过麦垄,便彼此看不见了。――到此我热烈的希望那不是最末次的相见!

  回家来已是上灯时候,母亲并不会以不换衣裳去听社戏为意,只问我今天的功课。我却告诉母亲我今天看见了六一姊,还有一个美姑娘。美姑娘不能打动母亲的心,母亲只殷勤的说:“真的,六一姊也有好几年没来了!”

  十年来四围寻不到和她相似的人,在异国更没有起联忆的机会,但这两天来,不知为何,只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这时一定嫁了,嫁在金钩寨,或是嫁到山右的邻村去,我相信她永远是一个勤俭温柔的媳妇。

  山坳海隅的春阴景物,也许和今日的青山,一般的凄黯消沉!我似乎能听到那呜呜的海风,和那暗灰色浩荡摇撼的波涛。我似乎能看到那阴郁压人的西南山影,和山半一层层枯黄不断的麦地。乍暖还寒时候,常使幼稚无知的我,起无名的怅惘的那种环境,六一姊也许还在此中,她或在推磨,或在纳鞋底,工作之余,她偶然抬头自篱隙外望海山,或不起什么感触。她决不能想起我,即或能想起我,也决不能知道这时的我,正在海外的海,山外的山的一角小楼之中,凝阴的廊上,低头疾书,追写十年前的她的嘉言懿行……

  我一路拉杂写来,写到此泪已盈睫――总之,提起六一姊,我童年的许多往事,已真切活现的浮到眼前来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六日黄昏,青山,沙穰。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4年6月《小说月报》第15卷第6号,后收入小说、散文集《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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