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院后只恣情于山水间之遨游,忽忽数月,并不曾正经的拿起书来。纵然看了些,也很零碎。前日又归默特佛(MedDfood),浪漫的灵魂,顿归安定,偶然从包博士(Dr。N。Boynton)书架上,看见这本《北京的沙尘》(Peking Dust:by Ellen N。La Motte)是一位美国人在一九一六――一七两年游历北京的笔记。我以为又是万里长城和西山诸寺的赞美者,我虽已厌闻,但“北京”字样对我总能引起恋恋,姑妄看之!
我愈看愈惊心动魄,不能释手,自早晨十一时至午后五时,一口气把全书上下卷二十八章看完。释卷恍惚,天地异色。好个西人眼中的北京呵!“我实不德,于人乎何尤!”
作者在导言中说,平常关于中国书籍的写作,大概分两种:一种是作者只在中国过一夜,叙述一切,都有肤浅而有趣,文字中只充满了寺院中的铃声铎语。又一种是深知中国的作者,他的作品多半是属于教训的,叙述中国原始的学问,同时又使人觉得作者之不负责。他的这本书不属于任一种,唯一的和前者相同之点,或者是“不负责”。这书不过是汇集在北京时所听的飞语,这飞语也就好似北京的沙尘,向人吹去,偶然也会使人有一种感觉……
是的,至少我也觉得出这一点,这本书是最率直,是代任一外国人述说他初登中国岸的第一种感觉和感想。他们的感觉和感想,也就是我们中国小百姓的切肤之痛,伟大的万里长城,寺院中的铃声铎语,以至于庄老孔孟的哲学,都只是完成中国之所以为古国,与我们小百姓的生活之安全与否,是没有相干的!
以游历为目的底欧美人士,在海舟中举目东望,心中已充满了神秘的推测,进了中国国门,看见了崇高黯旧的陵庙故宫;骑着驴儿,望见两旁整齐接天的农田,听着农夫农妇痴朴的笑声;倘然再在北京城僻处寄宿,夜中万静,听得瞽者的琵琶,惊叹以全国首都的北京城,竟能沉寂若此!这时正是诗人抒写的好机会!加以感触,参以成见,写出洒洒洋洋的抒情或叙事诗来。这诗中的中国,竟是与天国相差不远。回到本国去,印刷,发行。以消遣为目的的欧美士女,爱看这种书。偏偏中国懂得西文的人,也爱看这种书!
其次是经过欧洲大战的惨剧,一种悲悯的激动,横在心头。以悔祸的目光,在小河上泛着舟子推拽的小舟,经过两岸水车咿哑的田亩,只觉得在天光云影之中,一片是“无机”,是“原始”。惊叹以为在如今机器贯穿的世界,还有中国国民这种无机的生活!以无机为和平之始,著起书来,拉扯上东方人和平人的哲学,中国也成了理想的国度!欧美战后的心身受伤的人,爱看这种书,偏偏懂得西文的中国人,也爱看这种书!
我们已被人玩笑得够了!这种书籍,不妨客气的接了过来,再不客气的丢在字纸篓里!多看这类容纵夸奖的话,是要使我们弛怠堕落的,何况这还是一片隔靴搔痒之言呢!豪富之家,还经不起宴安逸乐,何况我们贫穷到了无可再贫穷的地步,这种论调,岂容再放进门来,误我们的子弟?请看这本《北京的尘沙》罢!无论你看时有如何的不快与愤郁,而看后的奋发感慨,是于中国未必无益的!十个人看了,只一个人在心,我们已可满足!十朵花只结了一个果,而此一个果里的核,种下去还有生一新树的希望!
这本书自始至终叙述实事,只是文笔很尖刻,偶然一两句话,都能予人以痛刺。开宗明义的第一章,便是“可怜的老中国”,第六章是“外人之神圣不可侵犯”,这些不过是触目惊心的章目,其他这类的话,穿遍全书,提也提不尽,略举一两端:
第一章“可怜的老中国”中,提到他未到中国之前,在舟中和一个同舟的英国人谈话,他问说,“欧洲各国怎样的要求安顿他们的势力范围,是向中国政府请问么?”英国人笑道,“我们才不请问呢,大家定规好了,选好了地点,只通知中国政府一声!”随后书中,他列表举例,自然句句是实话!
第四章“种族的对比”,他问这个到日本游历的英国人,喜欢不喜欢日本。英国人说,“我不很喜欢日本人,他们与中国人比不了。总起来说,日本人是以常人待我们,中国人却以超人待我们”,――原文是(In Japan they treat you as an egual,in China they treat you as a superior.)我译得不达意!
第五章“势力范围”,在述说各国在华的势力之后,他说现在有一段情景悉合的故事,有一大群各国的代表,在中国地图上寻找租界,许多中国官员也都盛服围着地图坐着。很大的地图,却涂上各种颜色,如红,黄,蓝之类。一个美国代表指着地图上有红色处向中国官员说“我们要在这里建作”,英国代表连忙插话说“对不起,你不能到那里去,这地方是属于英国的”,美国代表连换了几个地方,却都不能沾染,因为那是属于法俄等国的。最后美国代表回头向默坐不敢发言的中国官员说“中国的阴间在哪里?”――意思是说美国人只好占领中国的阴府!
第八章“顾问官与指导”,说到中国政府中的各国顾问官,从英国,美国,法国,俄国,日本,意大利,德国来的,只是指导中国以就死之路,为自己本国谋攘夺,将中国钉在贫弱无能的地位,以便易于控制。中国是自头到脚都锁困住,这是大家所共知的,在各顾问各自为谋的情势之中,政治的北京,是个宽阔的惨默无声的战场,表面上充满了东方化的礼让与国际交谊,而底下有个翻腾冲击的海洋!然而中国人对此还洋洋不理。末后他说,总之,中国人是太腐败了!
我不能再多举,我既介绍这本书,便不愿在此多占篇幅,诸位同学看的时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书一直到底,“中国人总之是无能的”!“欧洲的被侵服者”等字样不一而足。不幸一九一六――一九一七又正是法国老西开问题,英国十二项要求,对德宣战等等,相继发生的时候,种种怯弱,种种无能,都被作者清清楚楚的看在眼里,要他不生轻蔑之心,如何能够?幸而作者不曾久住,他在书末说,“我们就要离此巨大蛮野的北京城而去,这城中只是旋风般的飞语与飞扬的尘沙,对于这两样,我们都已觉得呼吸闭塞,我们要到日本看樱花去了。”
相形之下,日本当然得他的赞扬,我不嫉妒,而且承认,人家的进步真是飞速。只是中国以最古的文化,混了五千年,连日本都不如了!事实如此,我又有何话可说!
上而国政,下而洋车夫倚外人势力欺压国人,巡警怕事,袖手他顾;道路污秽狭仄,在骆驼颏下,马溺上行走,都在被人讥笑之列。甚至于在卷二第十三章“会见中国总统”文中,说北海会客室中的陈设,如煤气灯之类,简直是从“贱价店”中采买来的,又讥笑着说这就是中国所沾染的西方文化!――“贱价店”原文是(Five-and-ten-eentstore),中国没有这种店铺,店中大小物件,价钱没有大过五分或十分的。――事实如此,我又有何话可说!
幸而作者在一九一七年四月一号,便离开北京城而去,“复辟”以及以后无千无万的惨剧怪剧,还不曾累他记载――他纵不记载,我们小百姓却都身受了,我们的痛苦和羞愧,并不因此而减去一毫一分!
我也不解我看后的愤愧,何至竟逼我写了一千多字;又为何要写此一千多字?我对于作者只佩服他叙写的忠诚,我对于同学,却愿有几句同工的誓语。天下事有不可以独力为者,既是大家都是团结者中之一,我愿将我的意思,贡献与同学。
三十年来的往事,足使我们对于政府和领袖失望了,无论如何的解说辩明,也不能使我们相信了!帝制不好,民国以来又有什么?保皇党不好,国民党又有什么?名流内阁不好,超然内阁又有什么?这系不好,那系又有什么?……盖造房屋,尚是从底下盖起,何况一个国家?我们真懵懂呵!
如其说领袖误了我们,不如说我们误了领袖。不好的领袖,我们不能裁制驱逐,好的领袖,我们不能保护服从,与之同力合作。与其怪罪于领袖,不如怪罪我们自己。我们尽我们一分心,就是愿对于领袖,能尽裁制或服从之责,更愿为领袖制造环境,预备后盾。倘若在不意中,能制造预备出个领袖,则我们尤其惊喜!
政府既是从人民产生,无知识的人民,产不出有知识的政府。即或有个例外,而几个先觉,决不能支配指挥四万万个后觉。我们制造环境,预备后盾的手续,不是从某派某系入手。我们既知道盖起七宝楼台,不是从顶上一层用功,便尽可任这一班人在上面喧呼叫闹,我们是默默然的从我们街头巷尾的张大哥,李大姐,秃儿,妞儿入手。彻底说是自我们自身起,渐渐的向外发展,我的弟兄姊妹,我的中表,我的朋友,我朋友的朋友……
战时不是当了兵才算爱国,当了看护妇才算爱国,不论他是以什么为职业的,只要他尽了职,论功行赏,他的勋业不在身临前敌者之下。至少他是维持了秩序,在无数结合之中,使这结合严紧无懈可击。――平时也不是例外,在中国更是紧要。中国素倍“人才万能”,这个人上了台,大家都忘了自己的行业,引领翘望,看他做作。这种以一两个台柱维持全局的光景,决非国家之福。即或能维持,这一两个人的失败或死亡,都能使全国纷然,成乌合之众。不幸而不能维持,……就是今日中国的现象,我更不用多说了!
大家都从底下造起,就是使一切都维持本位,不论是基石,是角石,是柱石,是阶石,只要是这建筑中之一分子,就有维持全体的责任。一个警察的不尽职,可陷全市于叫嚣,一个军士之不尽职,可陷全师于覆没。看重了自己对团体的关系,不论你是总统,是国会院长,是外交官员,是医生,是律师,是车夫,是阍者,只要安分守己,竭力的尽了自己的职任,你便已救了国!
我最信力学中因果之说,一举手一投足都能与大宇宙有关,一人在社会的因果的效验,比力学中之“力”更为显著。所以我是“个人主义”,“尽职主义”的崇信者,做学生时代,我愿能做一个好学生(虽然我时时失败,而我仍愿能努力!),以后呢,设若我是一个书记,我愿做一个好书记,若我是一个小学教员,我愿做一个好教员,若我是一个牧者,我愿做一个好牧人。高谈职外,分外事,都是无成功,无结果,玩霸时日!“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高唱者,是误国的中心分子!只说“假如我做大总统,便怎样怎样”,“假如我做教育总长,便怎样怎样”,这只是遁词,是你无意向上的表示,你明知你未必有做大总统或教育总长之一日,不过说说好玩,乐得躲在一边做旁观者,批评讥笑在台上呼应不灵的人,中国若亡便亡在这些人身上!
不过做学生,书记,牧者等等似乎都容易,但加上一个“好”字,便不容易了!这是古今许多的人们,努力趋走的一个标门,但走到的人究竟还少。这其中需要人生观,需要哲学,需要爱的哲学。至此我以为我燕大同学向这标门趋走的人,至少已得个捷径,固为“宗教”解释给我们“为何爱’,而“教育”教给我们“如何爱”!
这便是我写这篇的原因了,这些感想,原可我自己“中心存之”,不必说出来叫大家知道批评的,不过我以为真能维持秩序的国民,还是出于燕大,燕大学生所做的一切服务,往往是比较的彻底,不叫嚣,不夸张,便成功也只是默默然。这种精神,是我五年来所感谢而佩服到无地的。而且我们的同学出校之后,往往即时有最着实最原始最有力的工作,等着我们。我们的同学,是做沉潜而吃力的工作的,有话只向你们说是有效果,有意思的,自家人不曲折,我便絮絮的写了许多。
“大处着眼,小处下手”,也许是这篇的解嘲罢,我介绍一本书,竟说到“宗教”和“教育”来了,总之我的“感想之流”是如此流泛的。
说说笑话罢,人家要说“留学生爱发议论”了。诚然,我素来是不大会写这种论列的文字的。不过“留学生”三字,对于我,是两头不差,中间有愧!“欲归未得”,可谓之“留”,“病而未死”,可谓之“生”,而“学”之一字,真是无从说起!去年九月二十上课起,十一月二十六病倒。这九星期之中,刚将威尔斯利大学图书馆文学室书籍的分架,和各课堂宿舍的方位记住;刚将一部分师友的姓名住处记清;刚将上课和会见教员的时间记准;此外交了几篇文课,和读书报告;赴了几次茶会,泛了几次轻舟,如斯而已!正是学洒扫应对的时节,一病便连此也搁下了。病中七个月,为舒意起见,还是看中国书报的时候居多,偶然看几本无关紧要,不合时宜的英文诗和小说,只是消遣,更无“学”字之可言。司徒校长说我大部分时间用在读书,写作,散步上,我奉阅之下,受宠若惊!“散步”信有之,“写作”则偶然,“读书”则简直是千载一时的举动!
至于旅居异地多受感触,这端我是质直的承认。美国多数人士对于中国国情隔阂得很,以学生为比例,美国学生知道中国的事的,的确比中国学生知道美国的事的,少的多多。中国高小的学生,没有不知道华盛顿,而美国大学学生,知道孔子的真没有几个。去年在威校我交一篇论文,论到孔子的哲学与中国的影响,全班同学没有一个知道孔子是谁的,为此教员特意叫她们到图书馆去看参考书,然而图书馆中关于中国的书也很少很少!
和一班人谈话,调皮的孩子,便问中国女人的裹脚,和男人的辫子。好些的便提到他们所认识的洗衣局和杂碎馆的中国人。或问我中国人三餐是不是都吃杂碎(Chop suey)?知道中国是民主的,更是十无四五。再好一点的,便动问教会在中国的工作,知道几个学校医院的名字。谈国际提到威灵吞顾,谈军队提到冯玉祥,谈戏剧提到梅兰芳,这便是最好的了!谈话之间,我也未必喜欢太知道我们国情的人,本来我们没有什么体面可说的事,谈话也须有后盾呵!
当然的,时时有刺心碍面的事,震到我们耳鼓中来,感触自不能免。在国内时,若是报上看见这些事,这羞愧的重担有千万的读者,和我分担,在班上听见,有三四十个同学,和我分负,处处我是四万万人中之一人。如今我走出去,在道上,在茶会中,在宴筵里,我脸上刺着中国,背上负着中国,中国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当着无数异族人面前,我,我便是上下数千年,纵横数万里的中国!我非木石,如何能不受感触?
提到留学生,我再说几句话,我对于留学生界情形很隔膜。一来一年中病了大半年,读书的事都弃置了,交际通信,更是不多。二来我病后对于中国学生,并没有特别的周旋(燕大留美同学会也因病未赴),一切都不闻不见。只据人学说,此间留学生,对于国情有的简直很无闻,重要消息和国内思想界的变迁,有的人还不知道。留学生出版物,反不如国内精神踊跃……
又有人说留学生的职业趋向,近来已不如先前的“虚荣热”,如今学农业的都情愿在自己村田中工作,不愿在农商部里做科长科员了,大家很有自底下做起的趋势……
这两方面我都只见到一点,不过留学生以优秀分子自命,以将来中国领袖自居(去年十月在波士顿中国学生某集会中,我亲自听见人家演说的),这却似乎很普遍。我不禁微笑。留学生之所以成留学生者,机缘居第一,优秀与否,还在其次,许多富贵家儿,在此捣乱,便是个好例。――苏东坡送子由奉使诗,有“单于若问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之语,也与从前使者,在异国国君之前,自己虽在本国朝中是个最有才能者,也要说说“如臣之辈,车载斗量,不可胜数”,是一样的用意。若自夸是优秀者,在异国偶一贻笑,使人家觉得优秀者尚如此,不优秀者可知,这是很危险的――至于以领袖自命,也有危险,中国只是被人人争做领袖,闹到这般样子!留学生回国,不管实用如何,人人不屑做第二流人物,大家登到最高层上去,其如底下空壳般的地基何?至于不过要到太平洋洗一回澡,在几个欢迎优待东方学生的美国大学,轻轻省省的得个学位,回去为利禄之阶的,更是危险了。人格上之第一流,和名誉地位上之第一流,原是两样呵!
实话说,若以“尽职”为目的,不以“虚荣”为目的,留学并不是一种必要。未出国门的小学教员的工作,比走遍天下的外交总长的工作,有时是更彻底而伟大。留学生的格外责任,也许只是激发国民的自觉心罢!留学生是有机会到外国来听地道外国人对于中国的品评论调,领受许多的讥笑与教训,回去报告与国人的。我们是贫村的子弟,被家长差到富村来乞粮,我们是灾荒饥馑,人家是酒食征逐。在寄人篱下时或者不欲一人向隅使满座不乐,而回去之后,却不容“居移养移”的,也学人家享起福来,只试想这是不是我们享福的时候!
中国送了许多留学生,回去时只得些丝袜革履,剪发涂脂,穿袒胸之衣的――男学生我不知道,只就女学生说――开开茶会,跳舞会,悬祖父的补褂,祖母的绣裙于壁,以招待外宾的,我以为也算无聊!和日本比一比!可怜我们花了许多金钱,只造就几个大洋货店,建筑公司,汽车行的主顾,几个会享福的知识阶级!我们中国要享福的人太多了,我们更不敢多要几个会享精明的福的人!
我不是说发不可剪,脂不可涂,丝袜革履,袒胸之衣不可穿,不过千万不要自此而止!而且也斟酌斟酌,如今是否我们讲究涂脂穿衣开跳舞会的时候。我们是从蓝衫国苦力群中来的,回到中国,一跳上岸,便须立刻再穿上蓝衫做苦力,只是要做个精明强干的苦力!
我说的太多了,只因恐与俗推移,将来我也照人家的覆辙,坠落了下去。先说与同学们,你们大家好监察提醒我!
收回来罢,这本《北京的尘沙》是一九一九年在纽约出版,我们图书馆中未必没有,再不然,各教授个人也许有的。都没有时,通知我一声,可以购寄。
这里,我不是在做文章,是和同学们随便谈话,和在校时节,一样的自由一样的无条理。为此,这篇的拖沓牵扯,我自己都宽恕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4年10月11日《燕大周刊》第48、49期)
§§192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