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文学的创作,是由于不可遏抑的灵感,则我的作品之中,只有这一本是最自由,最不思索的了。
这书中的对象,是我挚爱恩慈的母亲。她是最初也是最后我所恋慕的一个人。我提笔的时候,总有她的颦眉或笑脸涌现在我的眼前。她的爱,使我由生中求死――要担负别人的痛苦;使我由死中求生――要忘记自己的痛苦。生命中的经验,渐渐加增,我也渐渐的撷到了生命花丛中的尖刺。在一切躯壳和灵魂的美丽芬芳的诱惑之中,我受尽了情感的颠簸;而“到底为谁活着”的观念,也日益明了……
感谢上帝,在我最初一灵不昧的入世之日,已予我以心灵永久的皈依和寄托――
我无有话说,人生就是人生!母亲付予了我以灵魂和肉体,我就以我的灵肉来探索人生。以往的试验探索的结果,使我写了寄小朋友这些书信。这书中有幼稚的欢乐,也有天真的眼泪!
年来笔下销沉多了,然而我觉得那抒写的情绪,总是不绝如缕,乙乙欲抽――记得一九二四年的初春,在沙穰青山的病榻上,背倚着楼阑凝望:正是山雨欲来的时候,湿风四起,风片中夹带着新草的浓香。黑云飞聚,压盖得楼前的层山叠嶂,浮起了艳艳的绿光。天容如墨,而如墨的云隙中,万缕霞光,灿穿四射,影满大地!我那时神悚目夺,瞿然惊悦,我在预觉着这场风雨后芳馨浓郁的春光!
小朋友,朗润园池中春冰已泮,而我怀仍结!在这如结久蕴的情怀之后,我似乎也觉着笔下来归的隐隐的春光。我在墙头小山上徐步,土湿如膏,西望玉泉山上的塔,和万寿山上的佛香阁,排云殿等等,都隐在浓雾之中,而浓雾却遮不住那丛树枝头嫩黄的生意,春天来了!
小朋友,冰心应许你在这一春中,再报告你们些幼稚的欢乐,天真的眼泪,虽然她也怕在生命花刺渐渐握满之后,欢笑不成,眼泪不落……
小朋友,记取,春天来了!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日,朗润园。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7年3月24日,《寄小读者》四版,北新书局1927年8月出版。)
§§192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