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是凝然不动的如同一缸浓浓的绿酒。湖风甜迷迷的无力的吹着。湖柳,被水薰的被风吹的也醉了,懒洋洋的不时刮起几丝长条来,又困倦的垂下了。柳叶中的蝉儿,从酣梦中断续的发出几声短吟,胶粘的,迷糊的,好似醉人的呓语。
�自己半卧在临湖廊边的长椅上,心里也懒迷迷的,起不了意想的波纹,只觉得一团的甜,柔,浓,重,压着他的四周,压着他的心身一切。
廊子的那边,放着三张藤椅子,中间一张小藤桌子,罩着细麻绣白花的桌布,上面三副杯盘,几碟子细点,一瓶红玫瑰花。这都是青睡前亲手熨贴的,她是怎样一个娇柔而可意的妻子呵!
他想到这里,微笑的欠伸一下,她这时正在楼上睡着午觉呢!一朵海棠似的,轻欹在玉碗之中。为着她倦了。为着禁止自己去搅醒她,才独自一人跑到楼下来的。
这湖光,这香气,这心情,好像是三年前海外的一个夏日:――上帝祝福这一天!――那天也是这样粘,这样浓,这样重,只不像今天这样的心思有着!那时自己还在校里,午后睡得昏昏忽忽的,夕阳西下时,霖来了,――上帝祝福这个朋友!――叫他一同泛舟去。霖脸上洗得白净白净的,穿着雪白的帆布裤子,雪白的敞领的衬衣,落霞射在他的身上,如同白莲花一般的英挺妩媚。笑说:“你必有了约会罢?何必又拉上我?”霖笑着从床上扯起他:“你猜得对,只是这位小姐不比别人,她是不肯两个人出去的。我就想起你,让你也开开眼!”
整衣换鞋,同霖去了。接到了她,又一同走入街角的一间冰淇淋店里,三人坐下,才敢抬起头来:对面是一件白得玲珑的上衣,衣领上一个圆圆的绿玉的别针,映着那小小的欲笑的红唇,再上去,是一双黑大黑大的眼睛!凝眸时如同不起波澜的黑海,流动处如同空中飞走的黑星……
出了冰淇淋店,上了船,湖上泛到月出,又送她回去,――这一切,都迷迷糊糊的,心里只觉得乱,回来做了一夜白的,绿的,红的,黑的梦!
霖告诉他,她是今年新来的,她的名字叫做青。他们在国内,就认识的,不过青是这么一个过分聪明的女孩子,所以他们的关系,在青处处客气之下,至今还是朋友。
此后呢,说来话长,�和霖当然还是极好的朋友,可是三年之中彼此都伤过心。一切都委之于青的结果,是青和�的交情,渐渐的由朋友而恋人,由恋人而同度蜜月了!
因着这天气,�又抱歉似的,想起他好友来了,这时不知霖在哪里。自己给他寄去一张喜帖,从他家里转的,也许收到了罢?……
极清脆的履声,从楼上下来了。�刚回过头来,青已走到楼梯转角处。她微俯着那新月般纤纤的身段,用手去理梯柱上盆里的凤尾草。――她已换了一身白到玲珑的衣裙!
�站起唤一声“青!”她抬起头来,衣领上一个圆圆的绿玉的别针,映着那小小欲笑的红唇,一双睡后的光辉四射的眼睛,如同泛着情波的深大的黑海!
�倒凝然了。青已燕子似的掠到身边来:“你也睡了一会儿罢?楼下倒比楼上凉快。”她没有等到�的回答,又飘然的走到茶桌旁边去。
�只微笑着看着她。青坐下了:“该吃茶了罢?我今天请了一位茶客,你猜是谁?”
�也走过来:“我猜……”
青笑了,笑得清脆:“你猜!你猜不到,我昨天在湖边遇见霖了!”
�愕然了,一坐就坐在桌角上:“在湖边?”
“对了,在湖边,就是你同船夫算钱的时候。我先上岸,看见他独自一个在茶桌上吃茶。我告诉他我们在这里,他答应今天下午来,他因为要看医生,先走了,没有见着你。”
“霖怎会在这里,他不是……”
“是的,他是旅行着,在火车上病了,就歇了下来。他也想不到我们在这里,昨天他看见我,显出万分的惊讶。――好,我们又到一处了,可怜的病中的霖,我们可以安慰他,是不是?”
�默然,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把小银匙来,玩弄着:“他病了,你若体恤他,就不该请请他今天来……”
“今天?有什么要紧?这会儿太阳也不毒了,他昨天这时候还坐在湖边呢!”
�不言语。
“你这人真奇怪,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么?你仿佛不喜欢他来喝茶似的,我们若没有他,还走不到一块儿呢!三年前和今日一样的一天,你记得?”青巧笑着走到�椅边来。
�仍旧玩弄着银匙:“太阳毒不毒倒没有关系,一个病的男子比不病的女人还壮呢!――只因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不喜欢他今天来喝茶。”
��“这是什么年月了,你还存着顾忌的心?你是个得胜者,应当有得胜者的同情与宽大!”
“我并没有顾忌的心,从头我就没有顾忌的心。我体恤他,所以不愿意他来领受我的同情与宽大!”
青看着�,笑了:“你不用遮掩,假若我是你呢,我就愿意我的朋友或情敌,到我愿意我的朋友或情敌,到我幸福的空气中来,我焕发的精神,无声的呼唤着说:‘看啊,看我们的幸福。’”青说着一转身就坐在�的膝上。
�轻轻的抚着她,面容却沉寂了下来:“青,一个高尚男子纯正的爱情是不容玩弄摧残的,你知道他是怎样的爱过你,你也知道他现在是怎样的怅惘。你的虚荣心,想显出我们的幸福,你的好奇心,想探取他的哀伤。这两种心理,做成了这段温柔的残忍!青,你仍不免是一个完全的女性!”
青急红了脸,站了起来:“你不要冤枉我,我请他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这些――”
�拉住她:“我知道――我是想到霖一方面,他是这么一个深情的朋友,又是这么一个坦白的情敌,我爱他,我同情他,――假若我是你,我就不请!”
“假若你是他?”
“我就不来――至少是今天不来!”
“……”
楼梯边的电话铃响了。
�看一看表:“是喝茶的时候了,这准是霖打来的电话,你去接。”
青忸怩的笑了:“我不,你去!”
�摇头笑说:“是你请的,我不管!”
电话铃响了半天又住了,住了一会又响起来。
�只笑着坐着不动,青只得走了过去。
“你是青?”
“是呀,你怎么还不来,�和我都等着你!”
“我?――今天天气真好,有湖水,有船,和三年前的一天差不多,你还记得罢?”
青看着�笑说:“是呢,我和�刚谈起,巧极了,我穿的也是三年前的那套衣裳。”
“还带着一个绿玉别针,是不是?――�呢?”
“他就在这里,你要同他说话么?”
“不,你告诉他――我今天不来了!”
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九日,北平。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0年1月《小说月报》第21卷地1号,后收入小说集《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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