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一夏天,楼上嫌热,因为暑假中客人少,便搬到楼下客厅来住。
八月××夜九时,我已经躺下了。藻在放下了圆纱帐,拉过围屏的时候,抬头看见挂隔帘的横竿上,没有了白燕的笼子,他立刻失惊地说,“顺忘记了把鸟笼子拿进来了!”
我连忙坐起来,说,“你快出去看看罢,回头猫儿会把鸟儿叼走的。”
藻走了出去,半天,隔窗叫着说,“已经出了毛病了,白燕不在笼里了!”我又连忙趿着拖鞋,也出到廊子上,看见笼子的底敞开了两寸来宽的一缝。白燕不见了!心里立地觉得异样的空虚。
这白燕是六年前在上海时候,母亲买给小菊玩的,很细秀玲珑的笼。鸟是浅黄色苗条的身子,很会叫,尤其是早晨。母亲死后,全家回到北平,父亲出了半价的车,船票,把它也带了来,仍旧是很会叫,解了父亲不少的寂寞。
前年小菊到汉口去了。有一天早晨父亲给我打电话说,“我这里新养了一只猫,鸟笼挂着我总担心,你拿去给贝贝玩罢。”第二天早晨,白燕就送来了,从此这“王谢堂前燕”就到我们这里来了。
白燕来了以后,也许是我们不会饲养罢,不大会叫了。藻说是它老了。它一冬天缄默着,有时啁啾了几声,也不起劲。喂它的谷子,苏子,总是从城里买来,添水换食,也总是按时,但它总不像从前那样精神。
春天来了,它仿佛有点欢悦,在笼里不住的跳跃着。有一天,清早,我坐在廊上,朝阳下,春风吹着新开的樱花。我看见它侧着头左右端相着。良久,便开始娇啭了,声音如同一串的银钟,又像不断的流泉,入耳非常的熟识而爽脆,我惊起,立时觉得春天回来了,四年前的春天回来了!藻拿着笔,从书房里出来,惊讶的笑说,“鸟又叫了。”我说,“到底它不曾老呀。”我们在廊下静立了许久。
贝贝很爱它,一看见就抬头拍手叫“不达!――不达!”――我教给贝贝说“鸟儿,”他说不上来,我又教给他说“Birdie”,他也说不上来,只会说“不达!”――“不达”就成了它的名字了。
它又会叫之后,我们更爱惜它了。但是藻是书呆子,我又病又懒,我们总不大管它。顺是新来的僮子,人生地不熟,做事总是麻麻糊糊的。有时我看见笼子在廊上日影下挂着,鸟是直着脖子喘气,连忙摘下笼子来一看,水一点也没有了。我便觉得心疼,赶紧去添水,一面看着它唼唼的喝,一面数说着顺。
这一天黄昏,我还出到廊子上,扣着笼子,学着贝贝叫“不达!――不达!”它从笼里低头看了看,叫了几声。接着客人来了,坐着谈话,便把它忘了。
这时我们都呆立着,还是我说,“算了,我们先进来再说。”藻把笼底安上,小栅门开着,仍旧挂在那里,希望它万一回来。――在枕上我还是烦恼着。
藻安慰我似的说,“不是猫儿叼走的罢?要是的话,笼子掉下来会有声音的,准是它自己飞走了――无论如何,总是顺不小心!”
关在笼里六年,乍一出去,你会飞么?夜是这样的黑,不但飞去认不清途程,你要飞回也不容易了!你忍不住人们的冷淡,你求解放的挣扎的尝试。你发现开缝时的惊喜,你轻滑的钻出笼后的彷徨,你迷惘,你试飞,你无力的在地上跳跃,我似乎看见廊边珍珠梅的密叶下,窥伺的一对凶锐、惊喜、碧绿的眼睛。……一阵小小的旋风,寂然卷去了你小小灵魂的意识,在你万千惶战之中,你的柔羽,已在那毛茸茸的爪牙间撕散……
病中本来神经弱,我一夜没有睡好!燕子!燕子!就当是你自己飞走的罢。我不忍想见你被逼贴挂在笼子的一角,扑翅哀鸣,被一只毛爪,猛攫了去!
我做了一夜梦,梦见麻雀,又梦见燕子,仿佛是两只麻雀聚啄着燕子似的,很乱很乱的,……
早晨阳光未出,听见鸟声我惊起,揉一揉眼,我赶紧出到廊上来看,只见白燕的笼子仍旧空洞洞的高挂着!微凉的晓风之中,我在笼下默然的望着,直到近午。
叶底,花下,园子的角落里,我们也都找遍,连一根碎羽也不曾看见!顺满脸通红的极口的分辨,说昨夜挂笼时,白燕子还好好的闭目立着。我没有言语。
从此便没有看见它,既找不着尸体,也不见它回来,心中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望。因倩人治一印,文曰“寻常百姓”,以忏自己之不能使白燕安于其居,并无望的希望它万一重复飞入我家。病中作了许多事,此亦是无聊事之一。
一九三二年夏,病榻上。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4年7月1日《文学》第3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