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个最理想的北平的春天下午,温煦而光明。地点是我们太太的客厅。所谓太太的客厅,当然指着我们的先生也有他的客厅,不过客人们少在那里聚会,从略。
我们的太太自己以为,她的客人们也以为她是当时当地的一个“沙龙”的主人。当时当地的艺术家,诗人,以及一切人等,每逢清闲的下午,想喝一杯浓茶,或咖啡,想抽几根好烟,想坐坐温软的沙发,想见见朋友,想有一个明眸皓齿能说会道的人儿,陪着他们谈笑,便不须思索的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车,把自己送到我们太太的客厅里来。在这里,各人都能够得到他们所想望的一切。
正对着客厅的门,是一个半圆式的廊庑,上半截满嵌着玻璃,挂着淡黄色的软纱帘子。窗外正开着深紫色的一树丁香,窗内挂着一只铜丝笼子,关着一只玲珑跳唱的金丝雀。阳光从紫云中穿着淡黄纱浪进来,清脆的鸟声在中间流啭,屋子的一切,便好似蒙在鲛觚之中的那般波动,软艳!窗下放着一个小小书桌,桌前一张转椅,桌上一大片厚玻璃,罩着一张我们太太自己画的花鸟。此外桌上就是一只大墨碗,白磁笔筒插着几管笔,旁边放着几卷白纸。
墙上疏疏落落的挂着几个镜框子,大多数的倒都是我们太太自己的画像和照片。无疑的,我们的太太是当时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岁时候尤其嫩艳!相片中就有几张是青春时代的留痕。有一张正对着沙发,客人一坐下就会对着凝睇的,活人一般大小,几乎盖满半壁,是我们的太太,斜坐在层阶之上,回眸含笑,阶旁横伸出一大枝桃花,鬓云,眼波,巾痕,衣褶,无一处不表现出处女的娇情。我们的太太说,这是由一张六寸的小影放大的,那时她还是个中学生。书架子上立着一个法国雕刻家替我们的太太刻的半身小石像,斜着身子,微侧着头。对面一个椭圆形的镜框,正嵌着一个椭圆形的脸,横波入鬓,眉尖若蹙,使人一看到,就会想起“长眉满镜愁”的诗句。书架旁边还有我们的太太同她小女儿的一张画像,四只大小的玉臂互相抱着颈项,一样的笑靥,一样的眼神,也会使人想起一幅欧洲名画。此外还有戏装的,新娘装的种种照片,都是太太一个人的――我们的太太是很少同先生一块儿照相,至少是我们没有看见。我们的先生自然不能同太太摆在一起,他在客人的眼中,至少是猥琐,是市俗。谁能看见我们的太太不叹一口惊慕的气,谁又能看见我们的先生,不抽一口厌烦的气?
北墙中间是壁炉,左右两边上段是短窗,窗下是一溜儿矮书架子,上面整齐的排着精装的小本外国诗文集。有一套黄皮金字的,远看以为定是莎翁全集;近看却是汤姆司・哈代。我们的太太嗤的一声笑了,说:“莎士比亚,这个旧人,谁耐烦看那些个!”问的人脸红了。旁边几本是E。E。Cummings的诗,和Aldous Huxley的小说,问的人简直没有听见过这几个名字,也不敢再往下看。
南边是法国式长窗,上下紧绷着淡黄纱帘。――纱外隐约看见小院中一棵新吐绿芽的垂场柳,柳丝垂满院中。树下围着几块山石,石缝里长着些小花,正在含苞。窗前一张圆花青双丝葛蒙着的大沙发,后面立着一盏黄绸带穗的大灯。旁边一个红木架子支的大铜盘,盘上摆着茶具。盘侧还有一个尖塔似的小架子,上下大小的盘子,盛着各色的细点。
地上是“皇宫花园”式的繁花细叶的毯子。中间放着一个很矮的大圆桌,桌上供着一大碗枝叶横斜的黄寿丹。四围搁着三四只小凳子,六七个软垫子,是预备给这些艺术家诗人坐卧的。
我们的太太从门外翩然的进来了,脚尖点地时是那般轻,右手还忙着扣领下的衣纽。她身上穿的是浅绿色素绉绸的长夹衣,沿着三道一分半宽的墨绿色缎边,翡翠扣子,下面是肉色袜子,黄麂皮高跟鞋。头发从额中软软的分开,半掩着耳轮,轻轻的拢到颈后,挽着一个椎结。衣袖很短,臂光莹然。右臂上抹着一只翡翠镯子,左手无名指上重叠的戴着一只钻戒,一只绿玉戒指。脸上是午睡乍醒的完满欣悦的神情,眼波欲滴,只是年光已在她眼圈边画上一道淡淡的黑圈,双颊褪红,庞儿不如照片上那么丰满,腰肢也不如十年前“二九年华”时的那般软款了!
我们的太太四下里看着,口里唤着Daisy,外面便走进一个十七八的丫头,浓眉大眼的,面色倒很白,双颊也很红润――客人们谈话里也短不了提到我们的Daisy。当客厅中大家闭目凝神的舒适的坐着,听着诗人们诵着长诗的时候,Daisy从外面轻轻的进来,黑皮高跟鞋,黑丝袜子,身上是黑绸子衣裙,硬白的领和袖,前襟系着雪白的围裙,剪的崭齐的又黑又厚的头发,低眉垂目的,捧进一炉香,或是一只药碗,轻轻的放在桌上,或是倚着椅背,俯在太太耳边,低低的说一两句话,太太抬头微微的一笑,这些情景也时常使这听诗的人,暂时,完全的把耳边的诗句放走。
Daisy是我们太太赠嫁的丫鬟。我们的太太虽然很喜欢谈女权,痛骂人口的买卖,而对于“菊花”的赠嫁,并不曾表示拒绝。菊花是Daisy的原名,太太嫌它俗气,便改口叫Daisy,而Daisy自改了今名之后,也渐渐的会说几句英语,有新到北平的欧美艺术家,来拜访或用电话来约会我们的太太的时候,Daisy也会极其温恭的清脆的问:“Mrs.is in bed,can I take any message?”①――
太太说:“你看你还不换衣裳去!把彬彬的衣裳也换好,回头客人来了,把她带到这里来喝茶。”Daisy答应了一声,向后走了。
――彬彬就是画上抱着我们太太的颈项的女儿。她生在意大利。我们的太太和先生的蜜月旅行,几乎延长到两年。我们的先生是银行家,有的是钱,为着要博娇妻的欢心,我们的先生在旅途中到处逗留,并不敢提起回国的话,虽然他对于太太所欣赏的一切,毫不感觉兴味。我们的太太在种种集会游宴之中,和人们兴高采烈的谈论争执着,先生只在旁木然的静听,往往倦到入睡。我们太太娇嗔的眼波,也每每把他从�卑中惊醒,茫然四顾,引得人们有时失笑。我们的太太这时真悔极了,若不是因为种种的舒服和方便,也许他就不再是我们的先生了!但是丈夫终久不比情人,种种的舒服和方便,对于我们的太太,也有极大的好处。这些小小的露丑,太太对着她最忠诚的爱慕者虽然常常怨抑的细诉着,而在大庭广众之间,也只是以漠然的苦笑了之。
彬彬未生的时候,我们的太太怀着一百分恐惧的心,怕她长的像父亲。等到她生了下来,竟是个具体而微的母亲!我们的太太真是喜到不可形容,因着抚养的种种烦难。便赶紧带她回到中国来。
无怪她母亲逢人便夸说她带来了意大利山水的神秀,彬彬有着长长的眉,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虽然也有着几分父亲的木讷,而五岁的年纪,彬彬已很会宛转作态了。可惜的是我们的太太是个独女,一生惯做舞台中心的人物,她虽然极爱彬彬,而彬彬始终只站在配角的地位。
三麻子扮关公,打着红脸,威风凛凛。跟前的那个小马童,便永远穿起绿褂子来配衬关公。关公的靴尖微微的一抬,那马童便会在关公前一连翻起十来个筋斗。我们的彬彬,便是那个小马童――
远远的门铃响了几声,接着外院橐橐的皮鞋声,Daisy在小院里扬声说:“陶先生到。”一面开着门,侧着身子,把客人往里让。
太太已又在壁角镜子里照了一照,回身便半卧在沙发上,臂肘倚着靠手,两腿平放在一边,微笑着抬头,这种姿势,又使人想起一幅欧洲的名画。
――陶先生是个科学家。和大多数科学家一般,在众人中间不大会说话,尤其是在女人面前,总是很局促,很缄默。他和我们的太太是世交,我们的太太在“二八芳龄”的时候,陶先生刚有十二三岁,因着新年堂前的一揖,陶先生脑中,就永远洗不去这个流动的影子。我们的太太自然不畏避男人,而陶先生却不会利用多如树叶的机会。见了面只讷讷的涨红着脸,趁着我们的太太在人丛中谈笑,他便躲坐在屋角,静默的领略我们太太举止言笑的一切。我们的太太是始而嘲笑,终而鄙夷,对他从来没有一句好话。近来她渐渐感到青春之消逝,而陶先生之忠诚如昨,在众人未到之先,我们的太太对于陶先生也另加青眼了――
太太笑说:“你找个地方坐下,试验作的如何了?还在提倡科学救国罢?”陶先生仍旧垴坼的含糊的答应了一声,帽子放在膝上,很端正的坐在屋角的一张圈椅里。他的心微微的跳着,在恐惧欢喜这独对的一刹那。
看他依旧说不上话来,我们的太太又好笑又觉得索然,微吁了一口气,懒懒的站起。彬彬已从门外跳了进来,一头的黑发散垂着,浅绿色的衣服,上面穿着细白绒衣,线绿边的白袜子,黑漆皮鞋。杉彬衣服的绿色,是正在我们太太的衣服和镯子颜色中间的一种色调,Daisy是懂得以太太的衣服为标准而打扮彬彬的。
看见彬彬进来,陶先生似乎舒畅了许多,赶紧站起过来拉住彬彬的手。太太又懒懒的坐下,掠一掠头发说:“彬彬,你同陶叔叔玩罢。陶叔叔整天研究化学,你问他猪肝和菠菜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维他命ABCD?平常妈妈劝你吃这些个,你总不听……”
外面Daisy又扬声说:“袁小姐到。”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站了起来。
――袁小姐是个画家,又是个诗人,是我们太太的唯一女友,也是这“沙龙”中的唯一女客人。当时当地的画家女诗人当然不止袁小姐一个,而被我们的太太所赏识而极口称扬的却只有她一人!我们的太太自己虽是个女性,却并不喜欢女人。她觉得中国的女人特别的守旧,特别的琐碎,特别的小方。而不守旧,不琐碎,不小方的如袁小姐以外的女画家,诗人,却都多数不在我们太太的眼里,全数不在我们太太的嘴里,虽然有极少数是在我们太太的心里。
我们的太太说,只有女人看女人能够看到透骨,所以许多女人的弱点,在我们太太口里,都能描画得淋漓尽致,而袁小姐却从来没受过我们太太的批评。我们的太太在客人前极口替她揄扬,辩护,说她自然,豪爽,她自有她真正的美!
有人推测着说我们的太太喜欢袁女士有几种原因:第一种是因为我们的太太说一个女人没有女朋友,究竟不是健全的心理现象。而且在游园赴宴之间,只在男人丛里谈笑风生,远远看见别的女人们在交头耳语,年轻时虽以之自傲,而近年来却觉得不很舒服。第二是因为物以相衬而益彰,我们的太太和袁小姐是互相衬托的,两个人站在一起,袁小姐的臃肿,显得我们的太太越苗条;我们太太的莹白,显得袁小姐越黧黑。这在“沙龙”客人的眼中,自然很丰富的含着艺术的意味。第三因为友谊本是相互的感情,袁小姐对于我们的太太是一见倾心,说我们的太太浑身都是曲线,是她眼中的第一美人。我们的太太说袁小姐有林下风,无脂粉气,于是两人愈说愈投机,而友谊也永恒的继续着――
袁小姐挺着胸,黑旋风似的扑进门来,气吁吁的坐下,把灰了的乔其纱颈巾往沙发上一摔,一面从袖子里掏出黄了的白手绢来,拭着额汗。她穿着灰色哔叽的长夹衣,长才过膝,橙黄色的的丝袜子,豆腐皮似的的旋卷在两截胖腿上。下面是平底圆头的黄皮鞋。头发剪得短短的一直往后拢,扁鼻子上架着一副厚如酒盅的近视眼镜。浑身上下,最带着艺术家的象征的,是她那对永远如在梦中的迷茫的眼光。
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侧坐在袁小姐的旁边,问:“别气急败坏的,你告诉我,是受了哪个批评家的气?”袁小姐喘口气,咽了一口唾沫,说:“什么批评家,是一群混蛋!刚才我忽然如有所使,吃完饭,脸也没洗,一口气跑到天坛去画画。刚安好画具,起了几笔,四围便哄上一大群丘八。起初还是远远的看,后来越挤越近,指手画脚的,蒜臭,汗臭,熏得人要死。我越画越不耐烦,最后我匆匆的收拾了,提起画箱就走,这一群大爷还笑嘻嘻的远远的把我送出园门。你看气人不?把我一腔的灵感,生生的撵走了!”
我们的太太笑了:“这是一班普罗的欣赏家呀,你应当欢迎他们才是!快好好的歇一歇。你那幅玉泉山塔的画带来了没有?一会儿好让我们赏鉴赏鉴。”
陶先生和彬彬痴痴的望着她俩。
太太招呼陶先生说:“你过来谈谈,你正需要这么一个和你正相反的朋友,一个艺术家,一个女人,一个豪爽的谈话者……”陶先生嗫嚅着往前走了一步,院子里已走进一群人。我们的太太和袁小姐都回过头来,陶先生拉着彬彬的手赶紧的便溜到门外去。
这一群人都挤了进来,越众上前的是一个“白袷临风,天然瘦削”的诗人。他的头发光溜溜的两边平分着,白净的脸,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态度潇洒,顾盼含情,是天生的一个“女人的男子”。
诗人微俯着身,捧着我们太太指尖,轻轻的亲了一下,说:“太太,无论哪时看见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云彩……”我们的太太微微的一笑,抽出手来,又和后面一位文学教授把握。
教授约有四十上下年纪,两道短须,春风满面,连连的说:“好久不见了,太太,你好!”
哲学家背着手,俯身细看书架上的书,抽出叔本华《妇女论》的译本来,正在翻着,诗人悄悄过去,把他肩膀猛然一拍,他才笑着合上卷,回过身来。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人,深目高额,两肩下垂,脸色微黄,不认得他的人,总以为是个烟鬼。
我们的太太正和一位政治学者招呼,回头看见,便嗔着诗人说:“你真是!搅他作什么?我这里是个自由的天地,各人应该挑着自己心爱的事去作。”哲学家抱歉似的,鞠躬笑着说:“书呆子真没有办法!到哪里都是先翻人家的书。”诗人在一旁嗤嗤的笑着。
太太回身问着政治学者:“你们这些人还说什么创造舆论?近来的市政越来越不像样了。自来水把我们喝病了还不算,那天我同袁小姐到玉泉山去画画,这一道的汽车,险些没有把我们颠死!亏那站上的巡警还有脸拦住我们的车,问我们要车捐!我问他:‘你们把这些捐钱用到哪里去了,你看这刀山般的汽车道!’真是,尽让我们来说话是不行的呀,你们这些‘政治家’!”太太一口气说完,回身自己点着一支烟,坐了下去,又问袁小姐:“是不是?你说?”
政治学者很年轻,身材魁伟,圆圆的脸,露着笑容,他也鞠躬着说:“无论如何,我先替市政府向我们的太太赔个不是!这汽车道是太坏了。等着我做了市长,那时您再看。别忘了我们现在还是‘在野党’呀!”
大家都笑了!我们的太太也不禁嗤的笑了,回头叫“Daisy看茶!”
Daisy轻盈的蹑着脚尖进来,递过杯盘,便递着糕点。门外有两个白长衫,黑缎子坎肩的仆人,屏声静气的在伺候传递着汤水。
我们的太太捧着茶杯,走到文学教授面前。文学教授正和袁小姐讲着前天北海的画展,看见太太过来,赶紧握着茶巾站起。我们的太太笑说:“快别起来,我只问你一句话,我举荐的那个诗学教授怎么样?”一面便侧坐在袁小姐的椅沿。
文学教授站着笑说:“您举荐的人哪会有错!他虽然年轻,谈锋却健,很会说笑话,学生们在他班上永远不困。不过他身体似乎不大好,我仿佛常在布告板上,看见他的告假条子。”袁小姐忽然笑说:“你们说的是小施呀?他哪里有病!我差不多每天下午看见他在公园里,同一个红衣蓬发的女子,来回的走着。
我们的太太稍微的怔了一怔,便敛容说:“其实我也不十分认得他,是去年冬天他拿了一封介绍信,同他自己的一本诗,上门求见,我看他写的还不坏,便让他在这里念了几次,以后他也很凄切的告诉我,说他是如何的潦倒。我想也许你们文学系里,容得下这么一个人,没想到……”我们的太太微微的摇一摇头,咽住不说了,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窗前,指头抚着杯沿,心不在焉的向着窗外唤道:“彬彬,你进来。”
彬彬两手牵着衣角,笑嘻嘻的走进,挪到我们太太跟前,仰着头说:“妈妈,陶叔叔叫我告诉你,说他还有事,先走了。明天早上他还来带我上公园去。”我们的太太从沉思中微笑说:“他倒有工夫――彬彬,你看这些个客人,你也不招呼一声!”彬彬笑着向大家说了一声:“您好!”
诗人坐在书桌前面,连着椅子转了过来,右手两指夹着烟卷,左手招着我们的太太,说:“美,这玻璃底下的画,又是新的罢?你的笔意越来越秀逸了。”我们的太太拉着彬彬的手,走到桌前,说:“金老先生倒是隔天一来,他催的紧,我也只好敷衍敷衍。春天一到,我的臂腕又有些作酸,真有些不耐烦了。”哲学家还在看着《妇女论》,听了便合上书,微笑说:“太太,我看你也太要强了,身体本来不很好,又要什么都会,什么都做,依我说,一个女人,看看书,陪陪孩子……”我们的太太笑了起来,说:“你看的是叔本华的《妇女论》呀,又骂开女人了,女人便怎样?看看书,陪陪孩子,就算一生的事业吗?你趁早搁下叔本华,看一看萧伯纳罢。萧老头子借着女杰周安的口里,向你们这一班男人大声疾呼的说:‘这些女人的事情,一般的女人都能作,但没有一个女人能做我的事情……’”回头又问着文学教授说:“对不对?是不是他说过这几句话?”文学教授赶紧说:“是。”哲学家忽然大笑了,他似乎觉得很滑稽。
彬彬挣脱了我们太太的手,拉了袁小姐,又走到院子里去。政治学者和文学教授也走了出去,在树下低低的谈着话。
小院的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发光的金黄的卷发,短短的堆在耳边,颈际,深棕色的小呢帽子,一瓣西瓜皮似的歪歪的扣在发上。身上脚上是一色的浅棕色的衣裳鞋袜。左臂弯里挂着一件深棕色的春大衣,右手带着浅棕色的皮手套,拿着一只深棕色的大皮夹子。一身的春意,一脸的笑容,深蓝色眼里发出媚艳的光,左颊上有一个很深的笑涡。
大家跟前一亮似的,都立刻欢呼了起来:“露西,你好呀,什么时候到的?”露西直奔了文学教授去,拉了他的手,笑说:“我是今午十一点五分的快车到的,行李一搁在饭店里,便到处的找你,最后才找到你家里。你太太说你吃过午饭就走的,没有说到哪儿去,我猜着你一定在这儿,你看把我累的!”一面又和政治学者拉手,笑了一笑。回头又对彬彬呼唤着,操着不很纯熟而很俏皮的中国话说:“哈罗,彬彬,你又长高了,你妈妈呢?”说着看了袁小姐一眼,不认识,又回头去同政治学者说话。
这时哲学家也走了出来。诗人正从衣袋里掏出一卷纸来,伸铺在桌上,同我们的太太一同俯了下去。轻轻的念着,笑着,听见门响,抬起头来,立刻站了起来,满面是笑,刚要叫唤,回头看见我们的太太,也望着窗外,微蹙着眉尖,便敛了笑容,轻轻的拍着我们太太的肩:“美,你先往下看,我先出去同她应酬应酬去。”说着便走出去――登时院子里便满了人声。
袁小姐走了进来,看见我们的太太两手支颐,坐在书桌前看着诗,便伏在太太耳边,问:“这个外国女人是谁?”我们的太太一面卷起诗稿,一面站了起来,伸了伸腰,懒懒的说:“这是柯露西,一个美国所谓之艺术家,一个风流寡妇。前年和她丈夫来到中国,舍不得走,便自己耽搁下来了。去年冬天她丈夫在美国死了,她才回去,不想这么几天,她又回来了。我真怕她,麻雀似的,整天嘁嘁喳喳的说个不完!我常说,她丈夫是大糖商,想垄断一切的糖业,她呢,也到处想垄断一切的听众!”袁小姐默然,坐了下去,端起一杯茶来喝着。
在袁小姐以前,露西是我们太太唯一的女友。前年露西到北平的第二天,文学教授便带她来拜访我们的太太,谈得很投机。事后我们的太太对人说露西聪明有礼;露西对人说一个外国人到北平,若不见见我们的太太,是个缺憾。于是在种种的集会之中,她们总是形影相随,过了有好几个月,以后却渐渐的冷淡了下去。有人说也许是因为有一次我们太太客厅中的人物,在某剧场公演《威尼斯商人》,我们的太太饰小姐,露西饰丫鬟。剧后我们的太太看到报上有人批评,说露西发音,表情,身段,无一不佳,在剧中简直是“喧婢夺主”。我们的太太当时并不曾表示什么,而在此后请客的知单上,便常常略去了露西的名字。
Daisy轻轻的进来,站在太太椅旁,低低的说:“小姐,柯太太来了一会了,在院子里说话呢。”太太抬头皱眉说:“知道了,她自己还不会进来!――你打电话到老姨太那边,问今天晚上第一舞台的包厢定好了没有?我也许一会儿就过去。”Daisy答应着,轻轻的又退了出去。
诗人拉着露西进来,后面跟着那一群人。露西咯咯的笑着,左手推着诗人的臂膀说:“你放手,我还没见主人呢。”我们的太太微笑着站了起来,一面也伸出手来,一面说:“我知道你不是来找我,所以我也没有出去接你。”露西早已又回过头去,看着袁小姐,笑说:“这位是谁,请哪一位给介绍介绍。”诗人赶紧过来笑说:“等我来,这位是袁小姐,一个艺术家,一个诗人……”露西连忙伸手和袁小姐把握,说:“久仰,久仰,今天是您读诗罢,我幸得躬逢其盛。”袁小姐��着,搓着手说:“不,不,我今天是来听诗,”一面指着诗人:“他倒是有一篇长诗要念。”露西已自挑了一张矮椅坐下,背倚着矮桌子,两腿直伸着放在软垫上,一面笑说:“来,来,念出来让我们听听,让我也洗一洗行旅的尘秽。”一面自己点上一支烟抽着,很娇慵的慢慢的便闭上眼睛。
大家都纷纷的找个座儿坐下,屋里立刻静了下来。我们的太太仍半卧在大沙发上。诗人拉过一个垫子,便倚坐在沙发旁边地下,头发正擦着我们太太的鞋尖。从我们太太的手里,接过那一卷诗稿来,伸开了,抬头向着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又向大家点头,笑着说:“我便献丑了,这一首长诗题目是《给――》”于是他念:
给――
我昨夜梦登最高的峰上,
地下没有一盏灯,天上没有一颗星。
我只觉得身边有个你――
冰凉的是你的手,跳动的是……
露西忽然睁开眼睛,笑得几乎连椅子翻了过去,两手乱摇着说:
“不必念了,底下等我来念――‘跳动的是你的心’,‘星,心,轻,亲,’你又在凑韵……”这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把这屋里静寂的空气完全搅散了。大家都笑了,政治学者大笑着,站了起来,指着露西,说:“秩序!秩序!你这淘气鬼。”
袁小姐一个人没有笑,只看着我们的太太。太太坐起来,正要说话,诗人已笑嘻嘻的卷起诗稿,从沙发边爬到露西椅旁,拿纸卷打着露西的头,说:“你是怎么回事,尽拆我的台!”露西仍笑着用夹着纸烟的手,扶着帽子:“小心,你,我的新帽子!……”
Daisy站在门边说:“小姐,电话打通了,老姨太请您说话。”太太皱着眉头说:“叫彬彬去接,我没有工夫。”一面站起来,走到哲学家面前。哲学家坐着不动,只微笑着抬头,指着露西的背影,声音很轻,说:“女人,这不是一个完全的女人么?”我们的太太忽然很柔媚的笑了一笑,便坐在哲学家的旁边。
彬彬跳了进来,笑嘻嘻的走到太太面前,说:“妈妈,老姨太说包厢定好了,那边还有人等你吃晚饭。今儿晚上又是杨小楼扮猴子。妈妈,我也去,可以么?”说着便爬登我们太太的膝上,抱住臂儿,笑着央求。我们的太太也笑着,一面推开彬彬:“你松手,哪用得着这样儿!你好好的,妈妈就带你去。”彬彬松手下来要走,又站住笑说:“我忘记了,老姨太还说叫我告诉妈妈,说长春有电报来,说外公在那里很……”我们的太太忽然脸上一红,站起推着彬彬说:“你该预备预备去了,你还是在家里用过晚饭再走,酒席上的东西你都是吃不得的。”彬彬答应一声,又欢天喜地的跳了出去。露西向着政治学者点头挤眼一笑。
Daisy在门外说:“小姐,周大夫到。”一面带进一个客人来,随手把沙发旁边的大灯捻亮了。在暮色与灯光之中,进来的一位,三十岁上下,穿着西装,矮矮胖胖的个子,脸上满堆着使人信任的笑容。一进门便搓着手,笑着连连点头鞠躬说:“袁小姐好,柯太太好,大家都好。我来的真巧,又见着这许多人。”我们的太太笑盈盈的上前,伸手和大夫把握,说:“也可说是不巧,你又碰着这许多人,又该骂我不休息尽见客了。”周大夫弯着腰从Daisy手里接过一根烟来,自己点着,连忙笑着说:“哪里!哪里!我的职务总仿佛是妨碍人家交谊似的,其实我也是不得已。若说太太你呢,前天刚刚伤风,论理也该……”诗人笑着走过来,拍着大夫的肩膀,说:“又是这一套老话,坐下,我问你,这两天生意该好罢,时令伤寒的人多极了,我到处找朋友,差不多个个都在伤风。”周大夫说:“本来么,乍暖还寒时候,最易伤风。”大家都大笑起来。我们的太太笑说:“你还是安分守己当大夫罢,‘乍暖还寒时候’,一加上‘最易伤风’,成个什么话!”大夫对着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说:“这是这沙龙里的空气,庸俗的我,也沾上点诗气了。”露西正和袁小姐谈话,回头便笑着说:“我们的太太病了,你治,你若得了‘湿气’,谁给你治!”大家又笑了起来,这次袁小姐也看着露西笑了。
小院门外有人声,一个仆人走到屋门口,Daisy连忙迎了出去,低低的说了几句话。仆人出去,Daisy又转身进来,先看着周大夫微微的笑了一笑,才对我们的太太说:“吹笛子的杨先生来了,问小姐今晚上还练习不练习昆曲。我回了他了,说不唱了,客厅里客还未散,周大夫也在这里……”文学教授笑对周大夫说:“你看你多煞风景,否则我们又有耳福了。”周大夫连忙站起,笑说:“我该走了,又是我的不是,我本来也没有说什么,我只说过与其学唱还不如学弹,到底不伤气。她的身子你们也知道……”文学教授敛了笑容,回身对我们的太太说:“为您自己打算呢,自然我们应该劝您把这些事都撇开,不过我们都是‘人’,有时太自私了,只顾到自己的眼福,耳福……”我们的太太微微的笑着,向着文学教授弯了弯腰,正要说话,露西在一边忽然笑起来,接了下去,说:“别忘了还有口福!”大家也大笑起来,又似乎觉得不好,赶紧收住,我们的太太敛了笑容,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周大夫从腰袋里拉出表来一看,说:“我真该走了,我本来是出诊,路过你们门口,看见有许多车子,顺便走进来看看……”我们的太太笑了,说:“是不是?我说你是来检查。”一面说着,周大夫已拿起帽子。露西也站了起来说:“天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说着看着文学教授和政治学者,于是大家都纷纷的离座。露西笑对袁小姐说:“你刚才不是答应我,你也参加我们的晚饭么?”袁小姐踌躇着,看着我们的太太。我们的太太扶着椅背,手指按着嘴唇,打了一个呵欠,懒懒的说:“我也要出去的,不留你了。”诗人连忙从后面替袁小姐披上纱巾。
露西对我们的太太笑了一笑,说:“对不起,我把你的客人都带走了,我知道你一会儿要去听戏,中间也要休息休息的。”我们的太太从眼梢瞥了露西一下,没有言语,便回过头去。
哲学家从书架上又取下几本书,同《妇女论》磊在一起,挟在臂里,笑着向我们的太太说:“这几本书可否借我一读,迟日我再送来。”我们的太太笑着看了哲学家一眼说:“你先把上次借去的书送回来再说!也没见我的书都是好的,你一般的也有这些书。”哲学家笑说:“你的版本好多了,我是穷人,买不起善本,只好沾你的光。”
大家寻衣觅帽,都已走到廊上。Daisy开着门,两个仆人垂手站在阶边,大家纷纷的向我们的太太道谢告别。太太似乎乏了,只微笑着点头,走到小院门口,便站住了。诗人站在太太背后,说:“你们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露西回头说:“别忘了今晚六国饭店还有西班牙跳舞!”我们的太太看着诗人说:“你也走好了,还等什么?”诗人笑着,没有答应,只把客人往外送。
诗人进来时,客厅里又已收拾过了,壁炉里燃上松枝。屋里没有灯,我们的太太抱膝坐在炉火微光之前,懒懒的,听见诗人进来,头也不抬。诗人也没有言语,轻轻的拉过一个垫子,便坐在太太旁边,轻轻的说:“这微光,这你,这一切,又是一首诗!”太太不答。
屋里静得只听见松枝爆裂的声音,――Daisy轻轻的走到门口,看了一看,又轻轻的退了回去。
诗人轻轻的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叩着笼儿,说:“太静了,连最活泼的金丝雀也不叫了。”我们的太太这时才看了诗人一眼,歪着头说:“金丝雀现在不高兴!”
诗人笑了,走到太太椅旁坐下,抚着太太的肩,说:“美,让我今晚跟你听戏去!”我们的太太推着诗人的手,站了起来,说:“这可不能,那边还有人等我吃饭,而且――而且六国饭店也有人等你吃饭,――还有西班牙跳舞,多么曼妙的西班牙跳舞!”诗人也站了起来,挨到太太跟前说:“美,你晓得,她是约着大家,我怎好说一个人不去,当时只是含糊答应而已,我不去他们也未必会想到我。还是你带我去听戏罢,你娘那边我又不是第一次去,那些等你的人,不过是你那班表姊妹们,我也不是第一次会见。――美,你知道我只愿意永远在你的左右……”
我们的太太不言语,只用纤指托着桌上瓶中的黄寿丹,轻轻的举到脸上闻着,眉梢渐有笑意。
诗人用手轻轻托住我们太太的臂肘,说:“你还换衣服不?你进去罢,我在这里等你。”说着已轻轻的把我们的太太推到客厅门外,从甬道墙上摘下一件黑色的斗篷来,替她披在肩上。我们的太太把斗篷往身上一裹,头也不回的走到后面去了。
诗人退进客厅里,伸了一伸腰,点上一支烟,捻亮了灯,坐在沙发上,随后拿起一本诗来。正在翻看,听见门外汽车响,又听见脚步声走入内院来,诗人连忙放下书站起。
我们的先生在太太客厅门口出现了。大异于我们的想象,他不是一个圆头大腹的商人,却是一个温蔼清癯的绅士,大衣敞开着,拿着帽子在手里,看见诗人,便点头说:“你在这里。美呢?她好了罢?我今早走的时候,她还没有起床。”说着放下帽子,脱下大衣挂在墙上,走了进来坐下。
诗人也坐下,说:“美好了,下午还有茶客,她一会儿还听戏去。”
这时我们的太太已拉着彬彬的手过来。身上已换了黑色洒花丝绒的长衣,肩臂之间,隐约的露着玉肌,脚底下是肉色丝袜子,青缎高跟鞋。重施脂粉,也点上口红,显得容光焕发。彬彬是大红绸子衣服,乳色的领袖,白丝袜,黑漆皮鞋。进门看见我们的先生,便跳了过去,抱住笑道:“爸爸,妈妈带我听戏去。”我们的先生没有说什么,只把彬彬抱在膝上,摩抚着。
我们的太太仍旧站着,手扶着椅背,有意无意的问我们的先生:“娘叫我去听杨小楼,也在那边吃晚饭,你和我们一块儿去罢?”我们的先生看着诗人,踌躇的说:“我想我不去了,你们去罢。我今天有点倦,银行里开会整开了一下午;刚才孙经理还请我和他到六国饭店去看西班牙跳舞,我辞了他,我想着你不大舒服,我自己去也没有……”
我们的太太听着,忽然看了诗人一眼,一回身便侧坐在先生的身旁,扶着先生的臂腕,幽幽的说:“我本来也不一定要去,因为娘那边已约下了人,只好去应酬一下,你既然牺牲了西班牙跳舞来陪我,我也愿意牺牲杨小楼来陪你。我也倦,我们只在家里守着炉火坐坐也好!”
我们的先生愕然了,从来未曾受过这样的温存!他受宠若惊的正要说话,我们的太太赶紧说:“你不用劝我,我一定不去了!我倦得很,只要你陪着我!”说着歪了下去,俯在先生的肩上,眼里竟然有了泪光。
诗人默然站起来,把烟头扔在炉里。我们的先生也默然,只轻轻的拍着太太的肩背。彬彬本来只坐在父亲膝上,睁着大眼,很悬心的听着他们说话,至此便溜了下来,走到我们太太跟前,说:“妈妈,你不去了,我呢?”我们的先生抬头看着诗人说:“美倦了不去,由她罢,你带彬彬去,怎么样?”诗人还不及回答,我们的太太已连忙坐了起来,说:“别烦他了!人家还有饭局呢!”先生说:“既如此,彬彬也不用去了,小孩子太睡晚了,到底不好。”
Daisy站在门口,臂上带着太太和彬彬的大衣。听到这里便微笑着进来,俯了下去,在彬彬耳边,轻轻的说了几句话。彬彬忍着泪,低头向父亲和母亲说了声“明天见”,便牵着Daisy的手出去。
我们的太太隔窗唤着Daisy,说:“你再打电话告诉老姨太太,说我又觉得不大舒服,不能来了。也吩咐厨房里把我们的饭开到这里来罢,这里有火,暖和些。”Daisy一面答应着便走了。
诗人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对我们的太太说:“那么我走了,明天见罢。我还要回去写几封信,我也太懒,晚上屋子里又冷,总不想拿笔,总挨朋友们的骂。”我们的先生站了起来,说:“你不是有饭局么,怎么又到冷屋子里去写信?若如此,就在我们这里用了晚饭再走。”诗人凝神看着炉火,回头笑说:“不用晚饭了,我也吃不下。我已住惯了冷屋子,正是‘惭惯了单寒羁旅’!”他一面笑着吟哦着,往外就走。我们的太太忽然站起,要叫住诗人,诗人有我们的先生送着,已走出小院门口了。
门外是暮色逼人,诗人叫来了拱腰缩颈站在墙隅的车夫,一步跨上车去,伸直了腿,深深的向天嘘了一口气,说:“走,六国饭店!”
竟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七日夜。
注: 英语:“太太还没有起,我能不能给您带个话?”――作者原注。
(本篇最初发表于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1933年9月27日第2期至第10期,后收入小说集《冬儿姑娘》,北新书局1935年5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