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试笔。
因为是“试”笔,所以要拿起笔来再说。
拿起笔来仍是无话可话;许多时候不说了,话也涩,笔也涩,连这时扫在窗上的枯枝也作出“涩――涩”的声音。
我愿有十万斛的泉水,湖水,海水,清凉的,碧绿的,蔚蓝的,迎头洒来,泼来,冲来,洗出一个新鲜,活泼的我。
这十万斛的水,不但洗净了我,也洗净了宇宙间山川人物。――如同太初洪水之后,有只雪白的鸽子,衔着嫩绿的叶子,在响晴的天空中飞翔。
大地上处处都是光明,看不见一丝云影。山上没有一棵被吹断的树,没有一片焦黄的叶;一眼望去是参天的松柏,树下随意的乱生着紫罗兰,雏菊,蒲公英。松径中,石缝中,飞溅着急流的泉水。
江河里也看不见黄泥,也不飘浮着烂纸和瓜皮;只有朝霭下的轻烟,镑镑的笼罩着这浩浩的流水。江河两旁是沃野千里,阡陌纵横,整齐的灰瓦的农舍,家家开着后窗,男耕女织,歌声相闻。
城市像个花园,大树的浓阴护着杂花。整洁的道路上,看不见一个狂的男人,妖的女人,和污秽的孩子。上学的,上工的,个个挺着胸走,容光焕光,用着掩不住的微笑,互相招呼,似乎人人都彼此认识。
黄昏时从一座一座的建筑物里,涌出无数老的,少的,村的,俏的人来。一天结实的有成绩的工作,在他们脸上,映射出无限的快慰和满足。回家去,家家温暖的灯光下,有着可口的晚餐,亲爱的谈话。
蓝天隐去,星光渐生,孩子们都已在温软的床上,大开的窗户之下,在梦中向天微笑。
而在书室里,廊上,花下,水边都有一对或一对以上的人儿,在低低的或兴高采烈的谈着他们的过去,现在,将来所留恋,计划,企望的一切。
平凡人的笔下,只能抽出这平凡的希望。然而这平凡的希望――
洪水,这迎头冲来的十万斛的洪水,何时才来到呢?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4年1月1日《文学》第2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