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昭:
得你信真是快慰极了,你们“家”有如此设备,再有好佣人,在乱离中已是如天之福了,我们也是对于我们的环境万分知足,生活比天还高,可是我们的兴致并不因此减低,从前是月余吃不着整个的鸡,现在是月余吃不着整斤的肉(一片肉一元六角)我们自慰着说:“肉食者鄙”等到抗战完结再作“鄙人”罢。其他一切都好,众生整天还在憧憬着“小羊”的故事,总问我“姊姊几时还来?”我说:“一时怕来不了罢”他就很怅然,大妹学着认字似乎比宗生聪明一点,二妹是像一只扯着满帆的船,到处驶,到处触礁,可是一天总是笑嘻嘻的,乱离时代,小孩子是个累赘,也有时是安慰,凡事都有两方面,是不是?文藻昨天飞渝,赴农建协进会去,假如他这次不到贵阳,再假如他下次是坐小车去,我就希望到你的小家里去喝一杯贵州茶。景珊好否?工作已开始否?一切均在念中,贵州朋友,见面请都代问好,别的下次再说,写惯了信,就容易再写,请你以后要Keepup寄无限之爱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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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你的三信,一直未复,我一辈子最爱得信,也一直没有不回信的,这次理由很多:你的头两次信,我是因为忙,忙些本地的事,我说“等这一阵子忙过去,我好好地回她一封”。你的第三封信来,我已经病在床上,且旧疾复发一星期中那接连吐了四次血每次都不多,我这一年来本来都有一点,最近才逐渐频繁起来,我想不如索性休息一下,就躺起来了,在第一信里附来文章看了,很好,可惜我未看过那篇“未死的兵”,若看过一定要较亲切,宗生还在想小羊,那天珏良来,他还问小羊的事,可怜珏良一点都不接头。唯物恋爱观是谁做的,谁写的?我很想看看,关于你的近况,我很高兴知道你是那样的起劲工作,燕京同学多,更有意思,请一一代我问好,我们家里一切都好,“无恒产而有恒心”近来时局又紧张起来,不知将来作何底止?不过现在心中不但不恐慌难过,而且似乎有点高兴,看法国可怜到那样,似乎我们还不该丧气。走一天是一天。为孩子们打出一个更光明的国家我们这一辈人都不会活到老年,这我也知道!前途很难预测,聚散也没有一定,所准知道的只是一个信念,就是“中国不亡”其余的一切也就是身外事了,我长记得西厢一节“有一日柳遮花映雾障霭屏……”那种踌躇志满之状,我们也只可以那种境界为想象中之目的地而前进了,文藻身体还好,这人我越来越佩服他,很稳,很乐观,好像一头牛,低首苦干,不像我的Sentimental。小孩子们无忧无愁的,叫人看了又高兴,又似乎有点难过,这个年头做“个人”真没有什么意思,你看全世界往那里走?窗外新秧绿得像块绒,本地人送来一瓶小红美人蕉,摆在窗前衬着天光云影,怪好看的。世界的意义还该是“美”。不多谈。祝好。
冰心倚枕
二九年六月廿七
(本篇最初发表于1940年6月27日《妇女工作》第3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