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4. 关于女人

  一九三七年二月八日近午,我从日内瓦到了巴黎。我的朋友中国驻法大使馆的L先生,到车站来接我。他笑嘻嘻的接过了我的一只小皮箱,我们一同向站外走着。他说:"你从罗马来的信,早收到了。你吩咐我的事,我为你奔走了两星期,前天才有了眉目,真是意外之缘!吃饭时再细细的告诉你吧。"

  L也是一个单身汉,我们走出站来,无"家"可归,叫了一辆汽车,直奔拉丁区的北京饭店。我们挑了个座位,对面坐下,叫好了菜。L一面擦着筷子,一面说:"你的条件太苛,挑房子哪有这么挑法?地点要好,房东要好,房客要少,又要房东会英语!我知道你难伺候,谁叫我答应了你呢,只好努力吧。谁知我偶然和我们的大使谈起,他给我介绍了一位女士,她是贵族遗裔,住在最清静高贵的贵族区——第七区。

  我前天去见了她,也看了房子……"他搔着头,笑说:"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位小姐,绝等漂亮,绝等聪明,温柔雅澹,堪配你的为人,一会儿你自己一见就知道了。"

  我不觉笑了起来,说:"我又没有托你做煤,何必说那些'有缘''相配'的话!倒是把房子情形说一说吧。"这时菜已来了,L还叫了酒,他举起杯来,说:"请,我告诉你,这房子是在第七层楼上,正临着拿破仑殡宫那条大街,美丽幽静,自不必说。只有一个房东,也只有你一个房客!这位小姐因为近来家道中落,才招个房客来帮贴用度,房租伙食是略贵一点,我知道你这个大爷,也不在乎这些。我们吃过饭就去看吧。"

  我们又谈了些闲话,酒足饭饱,L会过了帐,我提起箱子就要走。L拦住我,笑说:"先别忙提箱子,现在不是你要不要住那房子的问题,是人家要不要你作房客的问题。如今七手八脚都搬了去,回头一语不合,叫人家撵了出来,够多没意思!还是先寄存在这里,等下说定了再来拿吧。"我也笑着依从了他。

  一辆汽车,驰过宽阔光滑的街道,转弯抹角,停在一座大楼的前面。进了甬道,上了电梯,我们便站在最高层的门边。L脱了帽,按了铃,一个很年轻的女佣出来开门,L笑着问:"R小姐在家吗?请你转报一声,中国大使馆的L先生,带一位客人来拜访她。"那女佣微笑着,接过片子,说:"请先生们客厅里坐。"便把我们带了进去。

  我正在欣赏这一间客厅连饭厅的陈设和色调,忽然看见L站了起来,我也连忙站起。从门外走进了一位白发盈颠的老妇人。L笑着替我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同您提过的×先生。"

  转身又向我说:"这位是R小姐。"

  R小姐微笑着同我握手,我们都靠近壁炉坐下。R小姐一面同L谈着话,一面不住的打量我,我也打量她。她真是一个美人!一头柔亮的白发。身上穿着银灰色的衣裙,领边袖边绣着几朵深红色的小花。肩上披着白绒的围巾。长眉妙目,脸上薄施脂粉,也淡淡的抹着一点口红。岁数简直看不出来,她的举止顾盼,有许多地方十分的像我的母亲!

  R小姐又和我攀谈,用的是极流利的英语。谈起伦敦,谈起罗马,谈起瑞士……当我们谈到罗马博物馆的雕刻,和佛劳伦斯博物馆的绘画时,她忽然停住了,笑说:"×先生刚刚来到,一定乏了,横竖将来我们谈话的机会多得很,还是先带你看看你的屋子吧。"她说着便站起引路,L在后面笑着在我耳边低声说:"成了。"

  我的那间屋子,就在客厅的后面,紧连着浴室,窗户也是临街开的。陈设很简单,却很幽雅,临窗一张大书桌子,桌上一瓶茶色玫瑰花,还疏疏落落的摆着几件文具。对面一个书架子,下面空着,上层放着精装的英法德各大文豪的名著。

  床边一张小几,放着个小桌灯,也是茶红色的灯罩。此外就是一架大衣柜,一张摇椅,屋子显得很亮,很宽。

  我们四围看了一看,我笑说:"这屋子真好,正合我的用处……"R小姐也笑说:"我们就是这里太静一些,马利亚的手艺不坏,饭食也还可口。哪一天,你要出去用饭,请告诉她一声。或若你要请一两个客人,到家里来吃,也早和她说。

  衣服是每星期有人来洗……"一面说着,我们又已回到客厅里。L拿起帽子,笑说:"这样我们就说定了,我相信你们宾主一定会很相得的,现在我们先走了。晚饭后×先生再回来——他还没去拜望我们的大使呢!"

  我们很高兴的在大树下,人行道上并肩的走着。L把着我的臂儿笑说:"我的话不假吧,除了她的岁数稍微大一点之外!

  大使说,推算起来,恐怕她已在六旬以外了。她是个颇有名的小说家,也常写诗。她挑房客也很苛,所以她那客房,常常空着,她喜欢租给'外路人',我看她是在招致可描写的小说中人物,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在她的小说中出现!"我笑说:"这个本钱,我倒是捞得回来。只怕我这个人,既非儿女,又不英雄,没有福气到得她的笔下。"

  午夜,我才回到我的新屋子里,洗漱后上床,衾枕雪白温软,我望着茶红色的窗帘,茶红色的灯罩,在一圈微晕的灯影下,忽然忘记了旅途的乏倦。我赤足起来,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歌德诗集来看,不知何时,蒙卑睡去——直等第二天微雨的早晨,马利亚敲门,送进刮胡子的热水来,才又醒来。

  从此我便在R家住下了。早饭很简单,只是面包牛油咖啡,多半是自己在屋里吃。早饭后就到客厅坐坐,让马利亚收拾我的屋子。初到巴黎,逛街访友,在家吃饭的时候不多,我总是早晨出去,午夜回来。好在我领了一把门钥,独往独来,什么人也不惊动。有时我在寒夜中轻轻推门,只觉得温香扑面,踏着厚软的地毡,悄悄地走回自己屋里,桌上总有信件鲜花,有时还有热咖啡或茶,和一盘小点心。我一面看着信,一面吃点心喝茶——这些事总使我想起我的母亲。

  第二天午饭时,见着R女士,我正要谢谢她给我预备的"消夜",她却先笑着说:"×先生,这半月的饭钱,我应该退还你,你成天的不在家!"我笑着坐下,说:"从今天起,我要少出去了,该看的人和该看的地方,都看过了。现在倒要写点信,看点书,养养静了。"R小姐笑说:"别忘了还有你的法文,L先生告诉我,你是要练习法语的。"

  真的,我的法文太糟了,书还可以猜着看,话却是无人能懂!R小姐提议,我们在吃饭的时候说法语。结果是我们谈话的范围太广,一用法文说,我就词不达意,笑着想着,停了半天。次数多了,我们都觉得不方便,不约而同的笑了出来,说:"算了吧,别扭死人!"

  从此我只顾谈话,把法语丢在脑后了!

  巴黎的春天,相当阴冷,我们又都喜欢炉火,晚饭后常在R小姐的书房里,向火抽烟,闲谈。这书房是全房子里最大的一间,满墙都是书架,书架上满是文学书。壁炉架上,摆着几件东方古董。从她的谈话里,知道她的父亲做过驻英大使——她在英国住过十五年——也做过法国远东殖民地长官——她在远东住过八年。她有三个哥哥,都不在了。两个侄子,也都在上次欧战时阵亡。一个侄女,嫁了,有两个孩子,住在乡下。她的母亲,是她所常提到的,是一位身体单薄,多才有德的夫人,从相片上看去,眉目间尤其像我的母亲。

  我虽没有学到法语,却把法国的文学艺术,懂了一半。我们常常一块儿参观博物院,逛古迹,听歌剧,看跳舞,买书画……她是巴黎一代的名闺,我和她朝夕相从,没看过R小姐的,便传布着一种谣言,说是×××在巴黎,整天陪着一位极漂亮的法国小姐,听戏,跳舞。这风声甚至传到国内我父亲的耳朵里,他还从北平写信来问。我回信说:"是的,一点不假,可惜我无福,晚生了三十年,她已是一位六旬以上的老姑娘了!父亲,假如您看见她,您也会动心呢,她长得真像母亲!"

  我早可以到柏林去,但是我还不想去,我在巴黎过着极明媚的春天——

  在一个春寒的早晨,我得到国内三弟报告订婚的信。下午吃茶的时候,我便将他们的相片和信,带到R小姐的书房里。我告诉了她这好消息,因此我又把皮夹里我父亲,母亲,以及二弟,四弟两对夫妇的相片,都给她看了。她一面看着,很客气的称赞了几句,忽然笑说:"×先生,让我问你一句话,你们东方人不是主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吗?为何你竟然没有结婚,而且你还是个长子?"我笑了起来,一面把相片收起,挪过一个锦墩,坐在炉前,拿起铜条来,拨着炉火,一面说:"问我这话的人多得很,你不是第一个。原因是,我的父母很摩登,从小,他们没有强迫我订婚或结婚。到自己大了,挑来挑去的,高不成,低不就,也就算了……"R女士凝视着我,说:"你不觉得生命里缺少什么?"我说:"这个,倒也难说,根本我就没有去找。我认为婚姻若没有恋爱,不但无意义,而且不道德。但一提起恋爱来,问题就大了,你不能提着灯笼去找!我们东方人信'夙缘',有缘千里来相会,若无缘呢?就是遇见了,也到不了一处……"这时我忽然忆起L君的话,不觉抬头看她,她正很自然的靠坐在一张大软椅里,身上穿着一件浅紫色的衣服,胸前戴几朵紫罗兰。闪闪的炉火光中,窗外阴暗,更显得这炉边一角,温静,甜柔……

  她举着咖啡杯儿,仍在望着我。我接下去说,"说实话,我还没有感觉到空虚,有的时候,单身人更安逸,更宁静,更自由……我看你就不缺少什么,是不是?"她轻轻的放下杯子,微微的笑说:"我嘛,我是一个女人,就另是一种说法了……"说着,她用雪白的手指,挑着鬓发,轻轻的向耳后一掠,从椅旁小几上,拿起绒线活来,一面织着,一面看着我。

  我说:"我又不懂了,我总觉得女人天生的是家庭建造者。

  男人倒不怎样,而女人却是爱小孩子,喜欢家庭生活的,为何女人倒不一定要结婚呢?"R小姐看着我,极温柔软款的说:"我是'人性'中最'人性','女性'中最'女性'的一个女人。我愿意有一个能爱护我的,温柔体贴的丈夫,我喜爱小孩子,我喜欢有个完美的家庭。我知道我若有了这一切,我就会很快乐的消失在里面去——但正因为,我知道自己太清楚了,我就不愿结婚,而至今没有结婚!"

  我抱膝看着她。她笑说:"你觉得奇怪吧,待我慢慢的告诉你——我还有一个毛病,我喜欢写作!"我连忙说:"我知道,我的法文太浅了,但我们的大使常常提起你的作品,我已试着看过,因为你从来没提起,我也就不敢……"R小姐拦住我,说:"你又离了题了,我的意思是一个女作家,家庭生活于她不利。"我说:"假如她能够——"她立刻笑说:"假如她身体不好……告诉你,一个男人结了婚,他并不牺牲什么。

  一个不健康的女人结了婚,事业——假如她有事业,健康,家务,必须牺牲其一!我若是结了婚,第一牺牲的是事业,第二是健康,第三是家务……"

  ——写到这里,我忽然忆起去年我一个女学生,写的一篇小说,叫做《三败俱伤》——她低头织着活计,说:"我是一个要强,顾面子,好静,有洁癖的人;在情感上我又非常的细腻,体贴;这些都是我的致命伤!为了这性格,别人用了十分心思;我就得用上百分心思,别人用了十分精力,我就得用上百分精力。一个家庭,在现代,真是谈何容易,当初我的母亲,她做一个外交官夫人,安南总督太太,真是仆婢成群,然而她……她的绘画,她的健康,她一点没有想到顾到。她一天所想的是丈夫的事业,丈夫的健康,儿女的教养,儿女的……她忙忙碌碌的活了五十年!至今我拿起她的画稿来,我就难过。嗳,我的母亲……"

  她停住了,似乎很激动,轻轻的咳嗽了两声,勉强的微笑说:"我母亲的事情,真够写一本小说的。你看见过英国女作家,V。Sackvile-West写的AllPassionSpent(七情俱净)吧?"

  我仿佛记得看过这本书,就点头说:"看过了,写的真不错……不过,R小姐,一个结婚的女人,她至少有了爱情。"她忽然大声的笑了起来,说:"爱情?这就是一件我所最拿不稳的东西,男人和女人心里所了解的爱情,根本就不一样。告诉你,男人活着是为事业——天晓得他说的是事业还是职业!

  女人活着才为着爱情;女人为爱情而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而男人却说:'亲爱的,为了不敢辜负你的爱,我才更要努力我的事业'!这真是名利双收!"她说着又笑了起来,笑声中含着无限的凉意。

  我不敢言语,我从来没有看见R小姐这样激动过,我虽然想替男人辩护,而且我想我也许不是那样的男人。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绪,她笑着说:"每一个男人在结婚以前,都说自己是个例外,我相信他们也不说假话。但是夫妻关系,是种最娇嫩最伤脑筋的关系,而时光又是一件最无情最实际的东西。等到你一做了他的同衾共枕之人,天长地久……呵!天长地久!任是最坚硬晶莹的钻石也磨成了光彩模糊的沙颗,何况是血淋淋的人心?你不要以为我是生活在浪漫的幻想里的人,我一切都透彻,都清楚。男人的'事业'当然要紧,讲爱情当然是不应该抛弃了事业,爱情的浓度当然不能终身一致。但是更实际的是,女人终究是女人,她也不能一辈子,以结婚的理想,人生的大义,来支持她困乏的心身。在她最悲哀,最柔弱,最需要同情与温存的一刹那顷,假如她所得到的只是漠然的言语,心不在焉的眼光,甚至于尖刻的讥讽和责备,你想,一个女人要如何想法?我看的太多了,听的也太多了。这都是婚姻生活里解不开的死结!

  只为我太知道,太明白了,在决定牺牲的时候,我就要估量轻重了!"

  她俯下身去,拣起一根柴,放在炉火里,又说:"我母亲常常用忧愁的眼光看着我说:'德利莎!你看你的身体!你不结婚,将来有谁来看护你?'我没有说话,我只注视着她,我的心里向她叫着说:'你看你的身体吧,你一个人的病,抵不住我们五个人的病。父亲的肠炎,回归热……以及我们兄妹的种种希奇古怪的病……三十年来,还不够你受的?'但我终究没有言语。"

  她微微的笑了,注视着炉火:"总之我年轻时还不算难看,地位也好,也有点才名,因此我所受的试探,我相信也比别的女孩子多一点。我也曾有过几次的心软……但我都终于逃过了。我是太自私了,我扔不下这支笔,因着这支笔,我也要保持我的健康,因此——"你说我缺少恋爱吗?也许,但,现在还有两三个男人爱慕着我,他们都说我是他们唯一终身的恋爱。这话我也不否认,但这还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到得一处的缘故?他们当然都已结过了婚,我也认得他们温柔能干的夫人。我有时到他们家里去吃饭喝茶,但是我并不羡慕他们的家庭生活!他们的太太也成了我的好朋友,有时还向我抱怨她们的丈夫。我一面轻描淡写的劝慰着她们,我一面心里也在想,假如是我自己受到这些委屈,我也许还不会有向人诉说的勇气!有时在茶余酒后,我也看见这些先生们,向着太太皱起眉头,我就会感觉到一阵颤栗,假如我做了他的太太,他也对我皱眉,对我厌倦,那我就太……"

  我笑了,极恳挚的轻轻拍着她的膝头,说:"假如你做了他的太太,他就不会皱眉了。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男子,有福气做了你的丈夫,还会对你皱眉,对你厌倦。"她笑着摇了摇头,微微的叹一口气,说:"好孩子,谢谢你,你说得好!

  但是你太年轻了,不懂得——这二三十年来,我自己住着,略为寂寞一点,却也舒服。

  这些年里,我写了十几本小说,七八本诗,旅行了许多地方,认识了许多朋友。我的侄女,承袭了我的名字,也叫德利莎,上帝祝福她!小德利莎是个活泼健康的孩子,廿几岁便结了婚。她以恋爱为事业,以结婚为职业。整天高高兴兴的,心灵里,永远没有矛盾,没有冲突。她的两个孩子,也很像她。在夏天,我常常到她家里去住。她进城时,也常带着孩子来看我。我身后,这些书籍古董,就都归她们了。我的遗体,送到国家医院去解剖,以后再行火化,余灰撒在赛纳河里,我的一生大事也就完了……"

  我站了起来,正要说话,马利亚已经轻轻的进来,站在门边,垂手说:"小姐,晚饭开齐了。"R小姐吃惊似的,笑着站了起来,说:"真是,说话便忘了时候,×先生,请吧。"

  饭时,她取出上好的香槟酒来,我也去拿了大使馆朋友送的名贵的英国纸烟,我们很高兴的谈天说地,把刚才的话一句不提。那晚R小姐的谈锋特别隽妙,双颊飞红,我觉得这是一种兴奋,疲乏的表示。饭后不多一会,我便催她去休息。我在客厅门口望着她迟缓秀削的背影,呆立了一会。她真是美丽,真是聪明!可惜她是太美丽,太聪明了!

  十天后我离开了巴黎,L送我到了车站。在车上,我临窗站到近午,才进来打开了R小姐替我预备的筐子,里面是一顿很精美的午餐,此外还有一瓶好酒,一本平装的英文小说,是AllPassi〇nSpent。

  我回国不到一月,北平便沦陷了。我还得到北平法国使馆转来的R小姐的一封信,短短的几行字:

  ×先生:

  听说北平受了轰炸,我无时不在关心着你和你一家人的安全!振奋起来吧,一个高贵的民族,终久是要抬头的。有机会请让我知道你平安的消息。你的朋友德利莎我写了回信,仍托法国使馆转去,但从此便不相通问了。

  三年以后,轮到了我为她关心的时节,德军进占了巴黎,当我听到巴黎冬天缺乏燃料,要家里住有德国军官才能领到煤炭的时候,我希望她已经逃出了这美丽的城市。我不能想象这静妙的老姑娘,带着一脸愁容,同着德国军官,沉默向火!

  "振奋起来吧,一个高贵的民族,终久是要抬头的!"

  我最尊敬体贴她们

  以一个男士而写关于女人的题目,似乎总觉有些不大"那个",人们会想"内容莫不是讥讽吧?""莫不是单恋吧?"

  仿佛女人的问题,只应该由女人来谈似的。其实,我以为女人的问题,应该是由男人来谈,因为男人在立场上,可以比较客观,男人的态度,可以比较客气。

  在二万万零一个男人之中,我相信我是一个最尊敬体贴女性的男子。认得我的人,且多称誉我是很女性的,因为我有女性种种的优点,如温柔、忍耐、细心等等,这些我都觉得很荣幸。同时我是二万万零一个人之中,最不配谈女人的,因为除了母亲以外,我既无姊妹,又未娶妻。我所认得的只是一些女同学,几个女同事,以及朋友们的妻女姊妹,没有什么深切的了解与认识。但是因为既无姊妹又未娶妻的缘故,谈到女人的时候就特别多。比如说有许多朋友的太太,总是半带好意半开玩笑的说:"×先生,你是将近四十岁的人,做着很好的事,又颇有点名气,为什么还不娶个太太?"这时我总觉得很惶恐,只得讷讷的说:"还没有碰到合适的人……"

  于是那些太太们说:"您的条件怎么样?请略说一二,我们好替您物色物色。"这时我最窘了,这条件真不容易说出,要归纳你平日的许多标准,许多理想,除非上帝特意为你创造这么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我有一个朋友,年纪比我还轻,十年以前,就有二十六个择偶的条件。到了十年之末,他只剩了一个条件——"只要是一个女人就行"。结果是一个女人也没有得到。他死了,朋友替他写传记,中有很惨的四个字:"尚未娶妻。"上帝祝福他的灵魂!

  我以为男子要谈条件,第一件事就得问问自己是否也具有那些条件。比如我们要求对方"容貌美丽",就得先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一个漂亮的男子。我们要求对方"性情温柔",就得反躬自省,自己是否一个绝不暴躁而又讲理的人。我们从办公室里回来,总希望家里美观清洁,饭菜甘香可口,孩子们安静听话,太太笑脸相迎,嘘寒问暖。万一上面的条件没有具备,我们就会气腾腾的把帽子一摔,棍子一扔,皱起眉头,一语不发。倘若孩子再围上来要糖要饼,太太再来和你谈米又涨价,菜不好买,佣人闹脾气等等……你简直就会头痛,就会发狂,就会破口大骂。骂完,自己跑到一旁,越想越伤心起来——想到今天在办公室里所受的种种的气,想到昨夜因为孩子哭闹,没有睡好,这一家穿的是谁,吃的是谁,你的太太竟不体恤你一点——可是你总根本没有想到孩子没有一个不淘气,佣人没有一个没有问题,米也没有一天不涨价的!你的温柔的太太,整天整夜的在这炼狱中间,怕你不得好睡,办事没有精神,脾气也会变坏,而她自己昨夜则于你蒙卑之中,起来了七八次之多,既怕孩子挨骂,又怕你受委屈。孩子哭是因为肚子痛,肚子痛是因为刘妈给他生水喝。而刘妈则是没有受过近代训练的佣人,跟她怎样说都不会记得。这年头,连个帮工都不容易请,奉承她还来不及,哪还敢说一个"换"字……她也许思前想后,一夜无眠,今早起来,她还得依旧支撑。家长里短的事,女人不管,谁来管呀?她一忙就累,一累就也有气,满心只想望你中午或晚上回来,凡事有你商量,有你安慰。倘若你回来了,看见她的愁眉,看见她的黑眼圈,你说一两句安慰的话,她也许就把旧恨新愁,全付汪洋大海,否则她只有在你的面前或背后,掉下一两滴可怜无告的眼泪。你也许还觉得"女人,除了哭,还会什么!……"

  男子的条件中,有时还要对方具有经济生产的能力,这个问题就更大了。我知道有许多职业妇女,在结婚之前,总要百转千回的考虑。倘若她或不幸而被恋爱征服,同时又对事业不忍放弃,那这两股绳索就会把她绞死!我有一对朋友,是夫妇同在一个机关里面办事的(妻的地位似乎比丈夫还高)。每次我到他们家里去拜访,或是他们请我吃饭,假如一切顺利,做丈夫和做妻子的就都兴高采烈。假如饭生菜不熟,或小孩子喧哗吵闹,做丈夫的就会以责备的眼光看太太,太太却以抱歉的眼光来看我们两个,我只好以悲悯的眼光看天。

  我心里真想同那做丈夫的说:"天哪,她不是和你一样,一天坐八小时的办公室吗?"——我不是说一天坐了八小时的办公室,请客时就应当饭生菜不熟,不过至少他们应当以抱歉的眼光对看,或且同以抱歉的眼光看我。至于把这责任完全推给太太的办法,则连我这一个女性的男子,也看不过了。

  谈到职业妇女,在西洋的机器文明世界,兼主妇还不感到十分困难。在中国则一切须靠佣人。人比机器难弄得多,尤其是在散离流亡的抗战时代。我看见过多少从前在沿海口岸,摩登城市,养尊处优的妇女们,现在内地,都是荆钗布裾栉风沐雨的工作,不论家里或办公室里,都能弄得井井有条。对于这种女人,我只有五体投地。假如抗战提高了中国的地位,提高了军人、司机、乃至一般工人的地位,则我以为提得最高的,还是我们那些忍得住痛耐得住苦的妇女。

  话又说得远了,我所要说的关于女人的话,还未说到十分之一。有一个朋友看到了这一段,以为像我这样尊敬体贴女人的人,可以做个模范丈夫,必不难找个合式的太太。连我自己也纳闷,这是怎么说的呢?天晓得!

  我的择偶条件

  新近搬了一次"家",居然能从五个人合住的一间屋子,搬到一间卧室,一间书房连客厅的房子里来,虽然仍有一个"屋伴",在重庆算是不容易的了。这两间屋子,略加布置,尚属雅洁。窗明几净,常有不少的朋友来陪我闲谈;大家总觉得既有这么雅洁的屋子,更应当有个太太了,于是谈锋又转到了择偶的条件。随谈随写,居然也有二十几条,如下:

  一因为我自己是在北方长大的南方人,所以我希望对方不是"北人南相"——此条可以商量。

  二因为我是学文学的,所以希望对方至少能够欣赏文艺。

  三因为我是将近四十岁的人,所以希望对方不在二十五岁以下。

  四因为我自己是个瘦子,所以希望对方不是一个胖子。

  五因为我自己不搽润面油、司丹康,所以希望对方也不浓施脂粉,厚抹口红。

  六因为我自己从未穿过西装,所以希望对方也不穿着洋服——东方女子穿西服,十个有九个半难看!

  七因为我有几个外国朋友,所以希望对方懂得几句外国语言。

  八因为我自己好客,所以希望对方不是一个见了生人说不出话的女子。

  九因为我很择客,所以希望对方也不招致许多无聊的男女朋友,哼哼洋歌,嚼嚼瓜子,把橘子皮扔得满地。

  十因为我颇有洁癖,所以希望对方也相当的整齐清洁——至少不会翻乱我的书籍,弄脏我的衣冠。

  十一因为我怕香花,所以希望对方不戴白玉兰,不在屋子里插些丁香、真珠梅之类。

  十二因为我喜欢雅淡,所以希望对方不穿浓艳及颜色不调和的衣服,我总忘不了黄莘田先生的两句诗:"颜色上伊身便好,带些黯淡大家风。"

  十三我自己曾经享受过很舒服的衣食住行,而在抗战期内,绝口不提从前的幸福!我觉得流离痛苦是该受的。因此,我希望对方不是整天的叹气着说:"从前在北平的时候呀,"

  "这仗打到什么时候才完呀,"一类的废话。

  十四因为我喜欢旅行,所以希望对方也不以旅行为苦。

  十五因为我喜欢海,所以我希望对方也爱泅水,不怕海风。

  十六因为我喜欢山居,所以希望对方不怕山居的寂莫。

  十七因为我喜听京戏——虽然并不常去,所以希望对方不把国剧看得一钱不值。

  十八我喜欢看美人,无论是真人或图画,希望对方能够谅解。我只是赞叹而已。倘若她也和我一样,也只爱"看"美男子,我决予以鼓励。

  十九因为我自觉是个"每逢大事有静气"的汉子,(看见或摸着个把臭虫时除外,但此不是大事),所以希望对方遇有小惊小怕时,不作电影明星式的捧心高叫。

  二十我对于屋内的挂幅,选择颇严,希望对方不在案侧或床头,挂些低级趣味的裸体画,或明星照片。

  二十一我很喜欢炉中的微火和烛火,以为在柔软的光影中清谈,是最惬心的事,希望对方也能欣赏,至少不至喜欢强烈直射的灯光。

  二十二我喜欢微醺的情境;在微醉后谈话作文,都更觉有兴致。因此,我希望对方不反对人喝"一点"酒。但若甜酒——如杂果酒,喝到两杯以上,白酒五杯以上,黄酒十杯以上,亲爱的,请你阻止我!

  二十三因为我在北方长大,能吃大葱大蒜,所以希望对方虽不与我同嗜,至少也不厌恶这种气味。

  二十四因为我喜听音乐,所以希望对方不在音乐会场内,高声谈笑或睡觉。

  二十五因为我喜欢生物,所以希望对方不反对我养狗或养鸽。

  二十六……

  一个朋友把我叫住了。说:"你曾笑你那位死去的朋友,提出了二十六个择偶的条件,如今你竟快要打破他的纪录了。"我说我的条件实和他的不同,都是就我已有的本钱来讨代价,并不曾作过分的要求,纵不能抛玉引玉,也还是抛砖引砖,条件再多些谅也无妨。而且我注意的只是嗜好与习惯上的小节,至于她的容貌性情以及经济生产能力等等,我都可以随遇而安,不加苛求的。另一个朋友说,"嗜好习惯太相同了,反无互相吸引之力,生活在一起没有兴趣。而且像你这样的斤斤于小节,只有让你自己再变成为一个女人,来配你自己吧。"天哪,假如我真是个女人,恐怕早已结婚,而且是已有了两三个孩子了!

  我的母亲

  谈到女人,第一个涌上我的心头的,就是我的母亲,因在我的生命中,她是第一个对我失望的女人。

  在我以前,我有两个哥哥,都是生下几天就夭折的,算命的对她说:"太太,你的命里是要先开花后结果的,最好能先生下一个姑娘,庇护以后的少爷。"因此,在她怀我的时候,她总希望是一个女儿。她喜欢头生的是一个姑娘,会帮妈妈看顾弟妹、温柔、体贴、分担忧愁。不料生下我来,又是一个儿子。在合家欢腾之中,母亲只是默然的躺在床上。祖父同我的姑母说:"三嫂真怪,生个儿子还不高兴!"

  母亲究竟是母亲,她仍然是不折不扣的爱我,只是常常念道:"你是儿子兼女儿的,你应当有女儿的好处才行。"我生后三天,祖父拿着我的八字去算命。算命的还一口咬定这是女孩的命,叹息着说:"可惜是个女孩子,否则准作翰林。"

  母亲也常常拿我取笑说:"如今你是一个男子,就应当真作个翰林了。"幸而我是生在科举久废的新时代,否则,以我的才具而论,哪有三元及第荣宗耀祖的把握呢?

  在我底下,一连串的又来了三个弟弟,这使母亲更加失望。然而这三个弟弟倒是个个留住了。当她抱怨那个算命的不灵的时候,我们总笑着说,我们是"无花果",不必开花而即累累结实的。

  母亲对于我的第二个失望,就是我总不想娶亲。直至去世时为止,她总认为我的一切,都能使她满意,所差的就是我竟没有替她娶回一位,有德有才而又有貌的媳妇。其实,关于这点,我更比她着急,只是时运不济,没有法子。在此情形之下,我只有竭力鼓励我的弟弟们先我而娶,替他们介绍"朋友",造就机会。结果,我的二弟,在二十一岁大学刚毕业时就结了婚。母亲跟前,居然有了一个温柔贤淑的媳妇,不久又看见了一个孙女的诞生,于是她才相当满足地离开了人世。

  如今我的三个弟弟都已结过婚了,他们的小家庭生活,似乎都很快乐。我的三个弟妇,对于我这老兄,也都极其关切与恭敬。只有我的二弟妇常常笑着同我说:"大哥,我们做了你的替死鬼,你看在这兵荒马乱米珠薪桂的年头,我们这五个女孩子怎么办?你要代替我们养一两个才行。"她怜惜的抚摩着那些黑如鸦羽的小头。她哪里舍得给我养呢!那五个女孩子围在我的膝头,一齐抬首的时候,明艳得如同一束朝露下的红玫瑰花。

  母亲死去整整十年了。去年父亲又已逝世。我在各地飘泊,依然是个孤身汉子。弟弟们的家,就是我的家,那里有欢笑,有温情,有人照应我的起居饮食,有人给我缝衣服补袜子。我出去的时候,回来总在店里买些糖果,因为我知道在那阑干上,有几个小头伸着望我。去年我刚到重庆,就犯了那不可避免的伤风,头痛得七八天睁不开眼,把一切都忘了。一天早晨,航空公司给我送来一个包裹,是几个小孩子寄来的,其中的小包裹是从各地方送到,在香港集中的。上面有一个卡片,写着:"大伯伯,好些日子不见信了,圣诞节你也许忘了我们,但是我们没有忘了你!"我的头痛立刻好了,漆黑的床前,似乎竖起了一棵烛光辉煌的圣诞树!

  回来再说我的母亲吧。自然,天下的儿子,至少有百分之七十,认为他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我则以为我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中最好的一个。不但我如此想,我的许多朋友也如此说。她不但是我的母亲,而且是我的知友。我有许多话不敢同父亲说的,敢同她说;不能对朋友提的,能对她提。她有现代的头脑,稳静公平的接受现代的一切。她热烈的爱着"家",以为一个美好的家庭,乃是一切幸福和力量的根源。她希望我早点娶亲,目的就在愿意看见我把自己的身心,早点安置在一个温暖快乐的家庭里面。然而,我的至爱的母亲,我现在除了"尚未娶妻"之外,并没有失却了"家"之一切!

  我们的家,确是一个安静温暖而又快乐的家。父亲喜欢栽花养狗;母亲则整天除了治家之外,不是看书,就是做活,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学伴们到了我们家里,自然而然的就会低下声来说话。然而她最鼓励我们运动游戏,外院里总有秋千、杠子等等设备。我们学武术,学音乐(除了我以外,弟弟们都有很好的成就)。母亲总是高高兴兴的,接待父亲和我们的朋友。朋友们来了,玩得好,吃得好,总是欢喜满足的回去。却也有人带着眼泪回家,因为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母亲,或是他的母亲,同他不曾发生什么情感的关系。

  我的父亲是大家庭中的第三个儿子。他的兄弟姊妹很多,多半是不成材的,于是他们的子女的教养,就都堆在父亲的肩上。对于这些,母亲充分的帮了父亲的忙,父亲付与了一份的财力,母亲贴上了全副的精神。我们家里总有七八个孩子同住,放假的时候孩子就更多。母亲以孱弱的身体,来应付支持这一切,无论多忙多乱,微笑没有离开过她的嘴角。我永远忘不了母亲逝世的那晚,她的床侧,昏倒了我的一个身为军人的堂哥哥!

  母亲又有知人之明,看到了一个人,就能知道这人的性格。故对于父亲和我们的朋友的选择,她都有极大的帮助。她又有极高的鉴赏力,无论屋内的陈设,园亭的布置,或是衣饰的颜色和式样等,经她一调动,就显得新异不俗。我记得有一位表妹,在赴茶会之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了我们的家里;母亲把她浑身上下看了一遍,笑说:"元元,你打扮得太和别人一样了。人家抹红嘴唇,你也抹红嘴唇,人家涂红指甲,你也涂红指甲,这岂非反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你要懂得'万朵红莲礼白莲'的道理。"我们都笑了,赞同母亲的意见。表妹立刻在母亲妆台前洗净铅华,换了衣饰出去;后来听说她是那晚茶会中,被人称为最漂亮的一个。

  母亲对于政治也极关心。三十年前,我的几个舅舅,都是同盟会的会员,平常传递消息,收发信件,都由母亲出名经手。我还记得在我八岁的时候,一个大雪夜里,帮着母亲把几十本《天讨》,一卷一卷的装在肉松筒里,又用红纸条将筒口封了起来,寄了出去。不久收到各地的来信说:"肉松收到了,到底是家制的,美味无穷。"我说:"那些不是书吗?

  ……"母亲轻轻的捏了我一把,附在我的耳朵上说:"你不要说出去。"

  辛亥革命时,我们正在上海,住在租界旅馆里。我的职务,就是天天清早在门口等报,母亲看完了报就给我们讲。她还将她所仅有的一点首饰,换成洋钱,捐款劳军。我那时才十岁,也将我所仅有的十块压岁钱捐了出去,是我自己走到申报馆去交付的。那两纸收条,我曾珍重的藏着,抗战起来以后不知丢在哪里了。

  "五四"以后,她对新文化运动又感了兴趣。她看书看报,不让时代把她丢下。她不反对自由恋爱,但也注重爱情的专一。我的一个女同学,同人"私奔"了,当她的母亲走到我们家里"垂涕而道"的时候,父亲还很气愤,母亲却不做声。

  客人去后,她说:"私奔也不要紧,本来仪式算不了什么,只要他们始终如一就行。"

  诸如此类,她的一言一动,成了她的儿子们的南针。她对我的弟弟们的择偶,从不直接说什么话,总说:"只要你们喜爱的,妈妈也就喜爱。"但是我们的性格品味已经造成了,妈妈不喜爱的,我们也决不会喜爱。

  她已死去十年了。抗战期间,母亲若还健在,我不知道她将做些什么事情,但我至少还能看见她那永远微笑的面容,她那沉静温柔的态度,她将以卷《天讨》的手,卷起她的每一个儿子的畏惧懦弱的心!

  她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至少母亲对于我们解释贤妻良母的时候,她以为贤妻良母,应该是丈夫和子女的匡护者。

  关于妇女运动的各种标语,我都同意,只有看到或听到"打倒贤妻良母"的口号时,我总觉得有点逆耳刺眼。当然,人们心目中"妻"与"母"是不同的,观念亦因之而异。我希望她们所要打倒的,是一些怯弱依赖的软体动物,而不是像我的母亲那样的女人。

  我的教师

  第二个女人,我永远忘不掉的,是T女士,我的教师。

  我从小住在偏僻的乡村里,没有机会进小学,所以只在家塾里读书,国文读得很多,历史地理也还将就得过,吟诗作文都学会了,且还能写一两千字的文章。只是算术很落后,翻来覆去,只做到加减乘除,因为塾师自己的算学程度,也只到此为止。

  十二岁到了北平,我居然考上了一个中学,因为考试的时候,校长只出一个"学然后知不足"的论说题目。这题目是我在家塾里做过的,当时下笔千言,一挥而就,校长先生大为惊奇赞赏,一下子便让我和中学一年生同班上课。上课两星期以后,别的功课我都能应付裕如,作文还升了一班,只是算术把我难坏了。中学的算术是从代数做起的,我的算学底子太坏,脚跟站不牢,昏头眩脑,踏着云雾似的上课,T女士便在这云雾之中,飘进了我的生命中来。

  她是我们的代数和历史教员,那时也不过二十多岁吧。

  "螓首蛾眉,齿如编贝"这八个字,就恰恰的可以形容她。她是北方人,皮肤很白嫩,身材很窈窕,又很容易红脸,难为情或是生气,就立刻连耳带颈都红了起来,我最怕的是她红脸的时候。

  同学中敬爱她的,当然不止我一人,因为她是我们的女教师中间最美丽,最和平,最善诱的一位。她的态度,严肃而又和蔼,讲述时简单而又清晰。她善用臂喻;我们每每因着譬喻的有趣,而连带的牢记了原理。

  第一个月考,我的历史得九十九分,而代数却只得了五十二分,不及格!当我下堂自己躲在屋角流泪的时候,觉得有只温暖的手,抚着我的肩膀,抬头却见T女士挟着课本,站在我的身旁。我赶紧擦了眼泪,站了起来。她温和的问我道:"你为什么哭?难道是我的分数打错了?"我说:"不是的,我是气我自己的数学底子太差。你出的十道题目,我只明白一半。"她就软款温柔的坐下,仔细问我的过去。知道了我的家塾教育以后,她就恳切的对我说:"这不能怪你。你中间跳过了一大段!我看你还聪明:补习一定不难,以后你每天晚一点回家,我替你补习算术吧。"

  这当然是她对我格外的爱护,因为算术不曾学过的,很有退班的可能;而且她很忙,每天匀出一个钟头给我,是额外的恩惠。我当时连忙答允,又再三的道谢。回家去同母亲一说,母亲尤其感激,又仔细的询问T女士的一切,她觉得T女士是一位很好的教师。

  从此我每天下课后,就到她的办公室,补习一个钟头的算术,把高小三年的课本,在半年以内赶完了。T女士逢人便称道我的神速聪明。但她不知道我每天回家以后,用功直到半夜,因着习题的烦难,我曾流过许多焦急的眼泪,在泪眼模糊之中,灯影下往往涌现着T女士美丽慈和的脸,我就仿佛得了灵感似的,擦去眼泪,又赶紧往下做。那时我住在母亲的套间里,冬天的夜里,烧热了砖炕,点起一盏煤油灯,盘着两腿坐在炕桌边上,读书习算。到了夜深,母亲往往叫人送冰糖葫芦,或是赛梨的萝卜,来给我消夜。直到现在,每逢看见孩子做算术,我就会看见T女士的笑脸,脚下觉得热烘烘的,嘴里也充满了萝卜的清甜气味!

  算术补习完毕,一切难题,迎刃而解,代数同几何,我全是不费功夫的做着;我成了同学们崇拜的中心,有什么难题,他们都来请教我。因着T女士的关系,我对于算学真是心神贯注,竟有几个困难的习题,是在夜中苦想,梦里做出来的。我补完算术以后,母亲觉得对于T女士应有一点表示,她自己跑到福隆公司,买了一件很贵重的衣料,叫我送去。T女士却把礼物退了回来,她对我母亲说:"我不是常替学生补习的,我不能要报酬。我因为觉得令郎别样功课都很好,只有算学差些,退一班未免太委屈他。他这样的赶,没有赶出毛病来,我已经是很高兴的了。"母亲不敢勉强她,只得作罢。

  有一天我在东安市场,碰见T女士也在那里买东西。看见摊上挂着的挖空的红萝卜里面种着新麦秧,她不住地夸赞那东西的巧雅,颜色的鲜明,可是因为手里东西太多,不能再拿,割爱了。等她走后,我不曾还价,赶紧买了一只萝卜,挑在手里回家。第二天一早又挑着那只红萝卜,按着狂跳的心,到她办公室去叩门。她正预备上课,开门看见了我和我的礼物,不觉嫣然的笑了,立刻接了过去,挂在灯上,一面说:"谢谢你,你真是细心。"我红着脸出来,三步两跳跑到课室里,嘴里不自觉的唱着歌,那一整天我颇觉得有些飘飘然之感。

  因着补习算术,我和她对面坐的时候很多,我做着算题,她也低头改卷子。在我抬头凝思的时候,往往注意到她的如云的头发,雪白的脖子,很长的低垂的睫毛,和穿在她身上稳称大方的灰布衫,青裙子,心里渐渐生了说不出的敬慕和爱恋。在我偷看她的时候,有时她的眼光正和我的相值,出神的露着润白的牙齿向我一笑,我就要红起脸,低下头,心里乱半天,又喜欢,又难过,自己莫名其妙。

  从校长到同学,没有一个愿意听到有人向T女士求婚的消息。校长固不愿意失去一位好同事,我们也不愿意失去一位好教师,同时我们还有一种私意,以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个男子,配作T女士的丈夫,然而向T女士求婚的男子,那时总在十个以上,有的是我们的男教师,有的是校外的人士。

  我们对于T女士的追求者,一律的取一种讥笑鄙夷的态度。

  对于男教师们,我们不敢怎么样,只在背地里替他们起上种种的绰号,如"癞哈蟆"、"双料癞哈蟆"之类。对于校外的人士,我们的胆子就大一些,看见他们坐在会议室里或是在校门口徘徊,我们总是大声咳嗽,或是从他们背后投些很小的石子,他们回头看时,我们就三五成群的哄哄笑着,昂然走过。

  T女士自己对于追求者的态度,总是很庄重很大方。对于讨厌一点的人,就在他们的情书上,打红叉子退了回去。对于不大讨厌的,她也不取积极的态度,仿佛对于婚姻问题不感着兴趣。她很孝,因为没有弟兄,她便和她的父亲守在一起,下课后常常看见她扶着老人,出来散步,白发红颜,相映如画。

  在这里,我要供招一件很可笑的事实,虽然在当时并不可笑。那时我们在圣经班里,正读着"所罗门雅歌",我便模仿雅歌的格调,写了些赞美T女士的句子,在英文练习簿的后面,一页一页的写下叠起。积了有十几篇,既不敢给人看,又不忍毁去。那时我们都用很厚的牛皮纸包书面,我便把这十几篇尊贵的作品,折存在两层书皮之间。有一天被一位同学翻了出来,当众诵读,大家都以为我是对于隔壁女校的女生,发生了恋爱,大家哄笑。我又不便说出实话,只好涨红着脸,赶过去抢来撕掉。从此连雅歌也不敢写了,那年我是十五岁。

  我从中学毕业的那一年,T女士也离开了那学校,到别地方作事去了,但我们仍常有见面的机会。每次看见我,她总有勉励安慰的话,也常有些事要我帮忙,如翻译些短篇文字之类,我总是谨慎将事,宁可将大学里功课挪后,不肯耽误她的事情。

  她做着很好的事业,很大的事业,至死末结婚。六年以前,以牙疾死于上海,追悼哀殓她的,有几万人。我是在从波士顿到纽约的火车上,得到了这个消息,车窗外飞掠过去的一大片的枫林秋叶,尽消失了艳红的颜色,我忽然流下泪来,这是母亲死后第一次的流泪。

  叫我老头子的弟妇

  第三个女人,我要写的,本是我的奶娘。刚要下笔,编辑先生忽然来了一封信,特烦我写"我的弟妇"。这当然可以,只是我有三个弟妇,个个都好,叫我写哪一个呢?把每个人都写一点吧,省得她们说我偏心!

  我常对我的父亲说:"别人家走的都是儿子的运,我们家走的却是儿媳妇的运,您看您这三位少奶奶,看着叫人心里多么痛快!"父亲一面笑眯眯的看着她们,一面说:"你为什么不也替我找一位痛快的少奶奶来呢?"于是我的弟弟和弟妇们都笑着看我。我说:"我也看不出我是哪点儿不如他们,然而我混了这些年,竟混不着一位太太。"弟弟们就都得意的笑着说:"没有梧桐树,招不了凤凰来。只因你不是一棵梧桐树,所以你得不着一只凤凰!"这也许是事实,我只好忍气吞声地接受了他们的讥诮。那是廿六年六月,正值三弟新婚后到北平省亲,人口齐全,他提议照一张合家欢的相片,却被我严词拒绝了。我不能看他们得意忘形的样子,更不甘看相片上我自己旁边没有一个女人,这提议就此作罢。时至今日,我颇悔恨,因为不到一个月,芦沟桥事变起,我们都星散了。父亲死去,弟弟们天南地北,"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是我常诵的句子,而他们的集合相片,我竟没有一张!

  我的二弟妇,原是我的表妹,我的舅舅的女儿,大排行第六,只比我的二弟小一个月。我看着他们长大,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他们的回忆里,有许多甜蜜天真的故事,倘若他们肯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一定可以写一本很好的小说。我曾向他们提议,他们笑说:"偏不告诉你,什么话到你嘴里,都改了样,我们不能让你编排!"

  他们在七八岁上,便由父母之命定了婚;定婚以后,舅母以为未婚男女应当避嫌,他们的踪迹便疏远了。然而我们同舅家隔院而居,早晚出入,总看得见,岁时节序,家宴席上,也不能避免。他们那种忍笑相视的神情,我都看在眼里,我只背地里同二弟取笑,从来不在大人面前提过一句,恐怕舅母又来干涉,太煞风景。

  有一年,正是二弟在唐山读书,六妹在天津上学,一个春天的早晨,我忽然接到"男士先生亲启"的一封信,是二弟发的,赶紧拆来一看,里面说:"大哥,我想和六妹通信,……已经去了三封信,但她未曾复我,请你帮忙疏通一下,感谢不尽。"我笑了,这两个十五岁的孩子,春天来到他们的心里了!我拿着这封信,先去给母亲看,母亲只笑了一笑,没说什么。我知道最重要的关键还是舅母,于是我又去看舅母。

  寒暄以后,轻闲的提起,说二弟在校有时感到寂寞,难为他小小的年纪,孤身在外,我们都常给他写信,希望舅母和六妹也常和他通信,给他一点安慰和鼓励。舅母迟疑了一下,正要说话,我连忙说:"母亲已经同意了。这个年头,不比从前,您若是愿意他们小夫妻将来和好,现在应当让他们多多交换意见,联络感情。他俩都是很懂事有分寸的孩子,一切有我来写包票。"舅母思索了一会,笑着叹口气说:"这是哪儿来的事!也罢,横竖一切有你做哥哥的负责。"我也不知道我负的是什么责任,但这交涉总算办得成功,我便一面报告了母亲,一面分函他们两个,说:"通信吧,一切障碍都扫除了,没事别再来麻烦我!"

  他们廿一岁的那年,我从国外回来,二弟已从大学里毕业,做着很好的事,拉得一手的好提琴,身材比我还高,翩翩年少,相形之下,我觉得自己真是老气横秋了。六妹也长大了许多,俨然是一个大姑娘了。在接风的家宴席上,她也和二弟同席,谈笑自如。夜阑人散,父母和我亲热的谈着,说到二弟和六妹的感情,日有进步,虽不像西洋情人之形影相随,在相当的矜持之下,他们是互相体贴,互相勉励;母亲有病的时候,六妹是常在我们家里,和弟弟们一同侍奉汤药,也能替母亲料理一点家事。谈到这里,母亲就说:"真的,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怎样了?今年腊月是你父亲的六十大寿,我总希望你能带一个媳妇回来,替我做做主人。如今你一点动静都没有,二弟明夏又要出国,三弟四弟还小,我几时才做得上婆婆?"我默然一会,笑着说:"这种事情着急不来。您要做个婆婆却容易;二弟尽可于结婚之后再出国。刚才我看见六妹在这里的情形,俨然是个很能干的小主妇,照说廿一岁了也不算小了,这事还得我同舅母去说。"母亲仿佛没有想到似的,回头笑对父亲说:"这倒也是一个办法。"

  第二天同二弟提起,他笑着没有异议。过几天同舅母提起,舅母说:"我倒是无所谓,不过六妹还有一年才能毕业大学,你问她自己愿意不愿意。"我笑着去找六妹。她正在廊下织活,看见我走来,便拉一张凳子,让我坐下。我说:"六妹,有一件事和你商量,请你务必帮一下忙。"她睁着大眼看着我。

  我说:"今年父亲大寿的日子,母亲要一个人帮她作主人,她要我结婚,你说我应当不应当听话?"她高兴得站了起来,"你?结婚?这事当然应当听话。几时结婚?对方是谁?要我帮什么忙?"我笑说:"大前提已经定了,你自己说的,这事当然应当听话。我不知道我在什么时候才可以结婚,因为我还没有对象,我已把这责任推在二弟身上了,我请你帮他的忙。"她猛然明白了过来,红着脸回头就走,嘴里说:"你总是爱开玩笑!"我拦住了她,正色说:"我不是同你开玩笑,这事母亲舅母和二弟都同意了,只等候你的意见。"她站住了,也严肃了起来,说:"二哥明年不是要出国吗?"我说:"这事我们也讨论过,正因为他要出国,我又不能常在家,而母亲身边又必须有一个得力的人,所以只好委屈你一下。"她低头思索了一会,脸上渐有笑容。我知道这个交涉又办成功了,便说:"好了,一切由我去备办,你只预备作新娘子吧!"她啐了一口,跑进屋去。舅母却走了出来,笑说:"你这大伯子老没正经——不过只有三四个月的工夫了,我们这些人老了,没有用,一切都拜托你了。"

  父亲生日的那天,早晨下了一场大雪,我从西郊赶进城来。当天,他们在欧美同学会举行婚礼,新娘明艳得如同中秋的月!吃完喜酒,闹哄哄的回到家里来,摆上寿筵。拜完寿,前辈客人散了大半,只有二弟一班朋友,一定要闹新房,父母亲不好拦阻,三弟四弟乐得看热闹,大家一哄而进。我有点乏了,自己回东屋去吸烟休息。我那三间屋子是周末养静之所,收拾得相当整齐,一色的藤床竹椅,花架上供养着两盆腊梅,书案上还有水仙,掀起帘来,暖香扑面。我坐了一会,翻起书本来看,正神往于万里外旧游之地,猛抬头看钟,已到十二时半,南屋新房里还是人声鼎沸。我走进去一看,原来新房正闹到最热烈的阶段,他们请新娘做的事情,新娘都一一遵从了,而他们还不满意,最后还要求新娘向大家一笑,表示逐客的意思,大家才肯散去。新娘大概是乏了,也许是生气了,只是绷着脸不肯笑,两下里僵着,二弟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没主意的笑着四顾。我赶紧找支铅笔,写了个纸条,叫伴娘偷偷的送了过去,上面是:"六妹,请你笑一笑,让这群小土匪下了台,我把他们赶到我屋里去!"忙乱中新娘看了纸条,在人丛中向我点头一笑,大家哄笑了起来,认为满意。我就趁势把他们都让到我的书室里。那夜,我的书室是空前的凌乱,这群"小土匪"在那里喝酒、唱歌、吃东西、打纸牌,直到天明。

  不到几天,新娘子就喧宾夺主,事无巨细,都接收了过去,母亲高高在上,无为而治,脸上常充满着"做婆婆"的笑容。我每周末从西郊回来,做客似的,受尽了小主妇的招待。她生活在我们中间,仿佛是从开天辟地就在我们家里似的,那种自然,那种合适。第二年夏天,二弟出国,我和三四弟教书的教书,读书的读书,都不能常在左右,只有她是父母亲朝夕的慰安。

  十几年过去了,她如今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不过对于"大哥",她还喜欢开点玩笑,例如:她近来不叫我"大哥",而叫我"老头子"了!

  请我自己想法子的弟妇

  三弟和我很有点相像,长的相像,性情也相像,我们最谈得来。我在北平西郊某大学教书的时候,他正在那里读书,课余,我们常常同到野外去散步谈心。他对于女人的兴趣,也像我似的,适可而止,很少作进一步的打算。所以直到他大学毕业,出了国,又回来在工厂里做事,还没有一个情人。

  六年以前,我第二次出国,道经南京,小驻一星期,三弟天天从隔江工厂里过来陪我游玩。有一个星期日,一位外国朋友自驾汽车,带我们去看大石碑,并在那里野餐。原定是下午四点回来,汽车中途抛了锚,直到六点才进得城门。三弟在车上就非常烦躁不安,到了我的住处,他匆匆的洗了澡,换了一身很漂亮的西装,匆匆的又出去。我那时正忙,也不曾追问。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我在巴黎,忽然得他一封信,说:"大哥,告诉你一件事,我已经订了婚。不久要结婚了。……

  记得我们去年逛大石碑的一天吧,就在那夜,我和她初次会面。……我们准备六月中旬结婚,婚后就北上。你若是在六月底从西伯利亚回来,我们可在北平车站接你。……巴黎如何?有好消息否?好了,北平见!"我仔细的看了他信中附来的两人合照的相片,匆匆的写了一张卡片,说:"我妒羡你,居然也有了心灵的归宿!巴黎寂寞得很,和北平一样,还是你替我想想法子吧。"我又匆匆的披上大衣,直走到一家大百货商店,买了一套银器,将卡片放在匣里,寄回南京去。

  在北平车站上,家人丛中,看见了我的三弟妇,极其亲热的和我握手,仿佛是很熟的朋友,她和我并肩走着。回头看见大家的笑容,三弟尤其高兴,我紧紧的捏着他的手,低声说:"有你的!"

  他们先在城里请过了客,便到西郊来休息。我们那座楼上,住的都是单身的男教授,"女宾止步";我便介绍他们到我的朋友×家里去住。×夫妇到牯岭避暑去了,那房子空着,和我们相隔只一箭之遥。他们天天走过来吃饭,饭后我便送他们到西山去玩。三弟妇常说:"大哥,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我摇头说:"这些都是我玩腻了的地方,怪热的,我不想去。

  而且我也不是一个傻子!"三弟就笑说:"别理他,他越老越怪。我们自己走吧!"

  逛够了西山,三弟就常常说他肚子不好,拒绝一切的应酬,天晓得他是真病假病——我只好以病人待他,每日三餐,叫厨子烤点面包,煮点稀饭,送了过去。他总是躺在客厅沙发上,听三弟妇弹琴。我没事时也过去坐坐,冷眼看他们两个,倒是合适得很,都很稳静,很纯洁,喜欢谈理想,谈宗教,以为世界上确有绝对的真、善、美。虽然也有新婚时代之爱娇与偎倚,而言谈举止之间,总是庄肃的时候居多,我觉得很喜欢他们。

  有一次,三弟妇谈起他们的新家庭,一切的设备,都尽量的用国货,因而谈到北平仁立公司的国货地毯,她认为材料很好,花样也颇精致,那时我有的是钱,便说要去买一两张送给他们。我们定好了日子,一同去挑选。他们先进城去陪父亲,我过一两天再去。我还记得,那是芦沟桥事变之前一天,我一早进城去,到了家里,看见一切乱哄哄的,二弟和二弟妇正帮忙这一对新夫妇收拾行李,小孩子们拉着新娘子的衣服,父亲捧着水烟袋,愁眉不展的。原来正阳门车站站长——是我们的亲戚——早上打电话来,说外面风声不稳,平浦路随时有切断的可能,劝他们两个赶紧走,并且已代定了房间。我愣了一会,便说:"有机会走还是先走好,你的事情在南京,不便长在北方逗留,明年再来玩吧。"我立刻叫了一部汽车,送他们到车站,我把预备买地毯的一卷钞票,塞在三弟妇的皮包里,看着他们挤上了火车,火车又蠕蠕的离开了车站,心里如同做了一场乱梦。

  他们到了南京,在工厂的防空洞里,过了新婚后的几个月。此后又随军撤退,溯江而上,两个人只带一只小皮箱。我送给他们的一套银器,也随首都沦陷了,地毯幸亏未买!而每封他们给我的信,总是很稳定,很满足,很乐观,种种的辛苦和流离,都以诙谐的笔意出之。友人来信,提到三弟和他的太太在内地的生活,都说看不出三弟妇那么一个娇女儿,竟会那样的劳作。他们在工厂旁边租到一间草房,这一间草房包括了一切的居室。炎暑的天气中,三弟妇在斗室里煮饭洗衣服,汗流如雨,嘴里还能唱歌。大家劝她省点力气,不必唱了,她笑说:"多出一点气,可以少出一点汗。"这才是伟大的中华儿女的精神,我向她脱帽!

  他们新近得了一个儿子,我写信去道贺,并且说:"你们这个孩子应当过继给我,我是长兄!"他们回信说:"别妄想了,你要儿子,自己去想法子吧!"他们以为我自己就没有法子了。"好,走着瞧吧!"

  使我心疼头痛的弟妇

  提到四弟和四弟妇,真使我又心疼,又头痛。这一对孩子给我不少的麻烦,也给我最大的快乐。四弟是我们四个兄弟中最神经质的一个,善怀、多感、急躁、好动。因为他最小,便养得很任性,很娇惯。虽然如此,他对于父母和哥哥的话总是听从的,对我更是无话不说。我教书的时候,他还是在中学。他喜欢养生物,如金鱼、鸽子、蟋蟀之类,每种必要养满一百零八只,给它们取上梁山泊好汉的绰号。例如他的两只最好勇斗狠的蟋蟀,养在最讲究的瓦罐里的,便是"豹子头林冲"和"行者武松"。他料到父亲不肯多给他钱买生物的时候,便来跟我要钱;定要磨到我答允了为止。

  他的恋爱的对象是H,我们远亲家里的一个小姑娘。他们是同日生的,她只小四弟一岁。那几年我们住在上海,我和三弟四弟,每逢年暑假必回家省亲。H的家也在上海,她的父亲认为北平的中学比上海的好,就托我送她入北平的女子中学,年暑假必结伴同行。我们都喜欢海行,又都不晕船,在船上早晚都在舱面散步、游戏。四弟就在那时同她熟识了起来。我只觉得他们很和气,决不想到别的。

  过了半年,四弟忽然沉默起来,说话总带一点忧悒,功课上也不用心。他的教师多半是我的同学,有的便来告诉我说:"你们老四近来糊涂得很,莫不是有病吧?"我得到这消息,便特地跑进城去,到他校里,发见他没有去上课,躺在宿舍床上,哼哼唧唧的念《花间集》。问他怎么了,他说是头痛。看他的确是瘦了,又说不出病源。我以为是营养不足,便给他买一点鱼肝油,和罐头牛奶之类,叫他按时服用,自己又很忧虑的回来。

  不久就是春假了,我约三四弟和H同游玉泉山。我发现四弟和H中间仿佛有点"什么",笑得那么羞涩,谈话也不自然。例如上台阶的时候,若是我或三弟搀H,她就很客气的道谢;四弟搀她的时候,她必定脸红,有时竟摔开手。坐在泉边吃茶闲谈的时候,我和三弟问起四弟的身体,四弟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