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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冰心自传

  回忆"五四"

  一九一九年,我是北京协和女子大学的一年生。

  在"五四"的头几天,我已经告假住在东交民巷德国医院,陪着我的二弟为杰——他得了猩红热后,耳部动了手术。

  "五四"那一天的下午,我家的女工来给我送换洗的衣服,告诉我说街上有好几百个学生,打着白旗游行,嘴里喊着口号,路旁看的人挤得水泄不通。黄昏时候又有一个亲戚来了,兴奋地告诉我说北京的大学生们为了阻止北洋军阀政府签订出卖青岛的条约,聚集起游行的队伍,在街上高呼口号散发传单,最后涌到卖国贼章宗祥的住处,火烧了赵家楼,有许多学生被捕了。我听了又是兴奋又是愤慨,他走了之后,我的心还在激昂地跳。那天窗外刮着大风,槐花的浓香熏得我头痛!

  第二天我就同二弟从医院回家去了,到学校销了假。学生自治会里完全变了样,人人站在院里激昂地面红耳赤地谈话,大家都投入了紧张的工作。我被选做了文书。我们学生会是北京女学界联合会之一员。出席北京女学界联合会和北京学生联合会的,多是些高班的同学,我们只参加文字宣传,鼓动罢课、罢市和对市民宣传。协和女子大学是个教会学校,向来对于当前政治潮流是阻隔着一道厚厚的堤防的。学校对于学生的教育是:"专心听道","安心读书",其余一概不闻不问。但是这次空前的声势浩大的爱国运动的力量,终于把这道堤防冲破了。对于素来不可侵犯的道貌岸然的美籍校长教员们,我们也理直气壮地和他们斗争了。

  我们坚持罢课游行,罢课宣传。为了抵制日货,我们还旷课制造些日用品,绣些手绢等出卖,受到美籍校长和某些美国、中国的教员们的反对和讥讽。但是帝国主义者之间是有矛盾的,美帝国主义者对于中国学生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还没有拿出最狞恶的面目来阻挡,于是一向修道院似的校院,也成了女学界联合会代表们开会的场所了。同时学生们个个兴奋紧张,一听到有什么紧急消息,就纷纷丢下书本涌出课堂,谁也阻挡不住!我们三五成群地挥舞着旗帜,在街头宣传,沿门沿户地进入商店,对着怀疑而又热情的脸,讲着人民必须一致起来,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压迫,反对军阀政府的卖国行为的大道理。我们也三三两两抱着大扑满,在大风扬尘之中,荒漠黯旧的天安门前,拦住过往的洋车,请求大家捐助几个铜子,帮助我们援救慰问那些被捕的爱国学生。我们大队大队地去参加北京法庭对于被捕学生的审问,我们开始用白话文写着各种形式的反帝反封建的文章,在各种报刊上发表。

  五四运动的前后,新思潮空前高涨,新出的报刊杂志,像雨后春笋一样,目不暇接。我们都贪婪地争着买,争着借,彼此传阅。其中我最喜欢的是《新青年》里鲁迅先生写的小说,像《狂人日记》等篇,尖刻地抨击吃人的礼教,揭露着旧社会的黑暗与悲惨,读了使人同情而震动。

  "五四"以后,在这伟大的运动里醒起的青年们,有许许多多看清了必须革反动政权的命,必须走俄国人的道路,才能救国。他们勇敢地投身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去,走了百折不挠的艰苦的道路,终于和工农兵在一起把祖国拯救了出来。

  他们有的光荣地为革命而牺牲了,有的现在在新兴的祖国的各个岗位上,勤勤恳恳地为人民服务。另一部分青年,包括我自己,就像一泻千里的洪流中的靠近两岸的一小股,它冲不过河岸的阻力,只挨着岸边和竹头木屑一起慢慢地挪动着……

  毛主席说得好:"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民众相结合,则将一事无成。"在五四运动时期,我还根本不知道五四运动是受着十月革命的影响,是受着有共产主义思想的人们像李大钊同志等人的领导。我的资产阶级家庭出身和所受的美帝国主义奴化教育,以及我自己软弱的本质,都使"五四"对我的影响,仅仅限于文学方面——以新的文学形式来代替旧的形式这一点。"五四"过后,我更是"闭关自守",从简单幼稚的回忆中去找我的创作的源泉。我的脱离群众的生活,使我走了几十年的弯路,作了一个空头的文学家。但是现在我并不难过,只要一息尚存,而且和工农兵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总会感到激动与兴奋。我想,在党领导下,我还可以努力同工农兵相结合,学习他们,改造自己,使我能尽我一切的力量,在我自己的岗位上为人民服务。

  我的故乡

  我生于一九〇〇年十月五日(农历庚子年闰八月十二日),七个月后我就离开了故乡——福建福州。但福州在我的心里,永远是我的故乡,因为它是我的父母之乡。我从父母亲口里听到的极其琐碎而又极其亲切动人的故事,都是以福州为背景的。

  我母亲说:我出生在福州城内的隆普营。这所祖父租来的房子里,住着我们的大家庭,院里有一个池子,那时福州常发大水,水大的时候,池子里的金鱼都游到我们的屋里来。

  我的祖父谢子修(銮恩)老先生,是个教书匠,在城内的道南祠授徒为业。他是我们谢家第一个读书识字的人。我记得在我十一岁那年(一九一一年),从山东烟台回到福州的时候,在祖父的书架上,看到薄薄的一本套红印的家谱。第一位祖先是昌武公,以下是顺云公、以达公,然后就是我的祖父。上面仿佛还讲我们谢家是从江西迁来的,是晋朝谢安的后裔。但是在一个清静的冬夜,祖父和我独对的时候,他忽然摸着我的头说:"你是我们谢家第一个正式上学读书的女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地读呵。"说到这里,他就源源本本地讲起了我们贫寒的家世!原来我的曾祖父以达公,是福建长乐县横岭乡的一个贫农,因为天灾,逃到了福州城里学做裁缝。

  这和我们现在遍布全球的第一代华人一样,都是为祖国的天灾人祸所迫,飘洋过海,靠着不用资本的三把刀,剪刀(成衣业)、厨刀(饭馆业)、剃刀(理发业)起家的,不过我的曾祖父还没有逃得那么远!

  那时做裁缝的是一年三节,即春节、端午节、中秋节,才可以到人家去要帐。这一年的春节,曾祖父到人家要钱的时候,因为不认得字,被人家赖了帐,他两手空空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等米下锅的曾祖母听到这不幸的消息,沉默了一会,就含泪走了出去,半天没有进来。曾祖父出去看时,原来她已在墙角的树上自缢了!他连忙把她解救了下来,两人抱头大哭;这一对年轻的农民,在寒风中跪下对天立誓:将来如蒙天赐一个儿子,拚死拚活,也要让他读书识字,好替父亲记帐、要帐。但是从那以后我的曾祖母却一连生了四个女儿,第五胎才来了一个男的,还是难产。这个难得出生的男孩,就是我的祖父谢子修先生,乳名"大德"的。

  这段故事,给我的印象极深,我的感触也极大!假如我的祖父是一棵大树,他的第二代就是树枝,我们就都是枝上的密叶;叶落归根,而我们的根,是深深地扎在福建横岭乡的田地里的。我并不是"乌衣门第"出身,而是一个不识字、受欺凌的农民裁缝的后代。曾祖父的四个女儿,我的祖姑母们,仅仅因为她们是女孩子,就被剥夺了读书识字的权利!当我把这段意外的故事,告诉我的一个堂哥哥的时候,他却很不高兴地问我是听谁说的?当我告诉他这是祖父亲口对我讲的时候,他半天不言语,过了一会才悄悄地吩咐我,不要把这段故事再讲给别人听。当下,我对他的"忘本"和"轻农"就感到极大的不满!从那时起,我就不再遵守我们谢家写籍贯的习惯。我写在任何表格上的籍贯,不再是祖父"进学"地点的"福建闽侯",而是"福建长乐",以此来表示我的不同意见!

  我这一辈子,到今日为止,在福州不过前后呆了两年多,更不用说长乐县的横岭乡了。但是我记得在一九一一年到一九一二年之间我们在福州的时候,横岭乡有几位父老,来邀我的父亲回去一趟。他们说横岭乡小,总是受人欺侮,如今族里出了一个军官,应该带几个兵勇回去夸耀夸耀。父亲恭敬地说:他可以回去祭祖,但是他没有兵,也不可能带兵去。

  我还记得父老们送给父亲一个红纸包的见面礼,那是一百个银角子,合起值十个银元。父亲把这一个红纸包退回了,只跟父老们到横岭乡去祭了祖。一九二〇年前后,我在北京《晨报》写过一篇叫做《还乡》的短篇小说,就讲的是这个故事。现在这张剪报也找不到了。

  从祖父和父亲的谈话里,我得知横岭乡是极其穷苦的。农民世世代代在田地上辛勤劳动,过着蒙昧贫困的生活,只有被卖去当"戏子",才能逃出本土。当我看到那包由一百个银角子凑成的"见面礼"时,我联想到我所熟悉的山东烟台东山金钩寨的穷苦农民来,我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出来难过的滋味!

  我很爱我的祖父,他也特别的爱我,一来因为我不常在家,二来因为我虽然常去看书,却从来没有翻乱他的书籍,看完了也完整地放回原处。一九一一年我回到福州的时候,我是时刻围绕在他的身边转的。那时我们的家是住在"福州城内南后街杨桥巷口万兴桶石店后"。这个住址,现在我写起来还非常地熟悉、亲切,因为自从我会写字起,我的父母亲就时常督促我给祖父写信,信封也要我自己写。这所房子很大,住着我们大家庭的四房人。祖父和我们这一房,就住在大厅堂的两边,我们这边的前后房,住着我们一家六口,祖父的前、后房,只有他一个人和满屋满架的书,那里成了我的乐园,我一得空就钻进去翻书看。我所看过的书,给我的印象最深的是清袁枚(子才)的笔记小说《子不语》,还有我祖父的老友林纾(琴南)老先生翻译的线装的法国名著《茶花女遗事》。这是我以后竭力搜求"林译小说"的开始,也可以说是我追求阅读西方文学作品的开始。

  我们这所房子,有好几个院子,但它不像北方的"四合院"的院子,只是在一排或一进屋子的前面,有一个长方形的"天井",每个"天井"里都有一口井,这几乎是福州房子的特点。这所大房里,除了住人的以外,就是客室和书房。几乎所有的厅堂和客室、书房的柱子上墙壁上都贴着或挂着书画。正房大厅的柱子上有红纸写的很长的对联,我只记得上联的末一句,是"江左风流推谢傅",这又是对晋朝谢太傅攀龙附凤之作,我就不屑于记它!但这些挂幅中的确有许多很好很值得记忆的,如我的伯叔父母居住的东院厅堂的楹联,就是:风光月霁襟怀

  又如西院客室楼上有祖父自己写的:

  知足知不足

  有为有弗为

  这两副对联,对我的思想教育极深。祖父自己写的横幅,更是到处都有。我只记得有在道南祠种花诗中的两句:

  红紫青蓝白绿黄

  在西院紫藤书屋的过道里还有我的外叔祖父杨维宝(颂岩)老先生送给我祖父的一副对联是:

  知君身是后凋松

  那几个字写得既圆润又有力!我很喜欢这一副对子,因为"不羁马"夸奖了他的侄婿,我的父亲,"后凋松"就称赞了他的老友,我的祖父!

  从"不羁马"应当说到我的父亲谢葆璋(镜如)了。他是我祖父的第三个儿子。我的两个伯父,都继承了我祖父的职业,做了教书匠。在我父亲十七岁那年,正好祖父的朋友严复(幼陵)老先生,回到福州来招海军学生,他看见了我的父亲,认为这个青年可以"投笔从戎",就给我父亲出了一道诗题,是"月到中秋分外明",还有一道八股的破题。父亲都做出来了。在一个穷教书匠的家里,能够有一个孩子去当"兵"领饷,也还是一件好事,于是我的父亲就穿上一件用伯父们的两件长衫和半斤棉花缝成的棉袍,跟着严老先生到天津紫竹林的水师学堂,去当了一名驾驶生。

  父亲大概没有在英国留过学,但是作为一名巡洋舰上的青年军官,他到过好几个国家,如英国、日本。我记得他曾气愤地对我们说:"那时堂堂一个中国,竟连一首国歌都没有!

  我们到英国去接收我们中国购买的军舰,在举行接收典礼仪式时,他们竟奏一首《妈妈好糊涂》的民歌调子,作为中国的国歌,你看!"

  甲午中日海战之役,父亲是"威远"舰上的枪炮二副,参加了海战。这艘军舰后来在威海卫被击沉了。父亲泅到刘公岛,从那里又回到了福州。

  我的母亲常常对我谈到那一段忧心如焚的生活。我的母亲杨福慈,十四岁时她的父母就相继去世,跟着她的叔父颂岩先生过活,十九岁嫁到了谢家。她的婚姻是在她九岁时由我的祖父和外祖父做诗谈文时说定的。结婚后小夫妻感情极好,因为我父亲长期在海上生活,"会少离多",因此他们通信很勤,唱和的诗也不少。我只记得父亲写的一首七绝中的三句:此身何事学牵牛,燕山闽海遥相隔,会少离多不自由。

  甲午海战爆发后,因为海军里福州人很多,阵亡的也不少,因此我们住的这条街上,今天是这家糊上了白纸的门联,明天又是那家糊上白纸门联。母亲感到这副白纸门联,总有一天会糊到我们家的门上!她悄悄地买了一盒鸦片烟膏,藏在身上,准备一旦得到父亲阵亡的消息,她就服毒自尽。祖父看到了母亲沉默而悲哀的神情,就让我的两个堂姐姐,日夜守在母亲身旁。家里有人还到庙里去替我母亲求签,签上的话是:堂中寂寞恐难堪,若要重欢,除是一轮月上。

  母亲半信半疑地把签纸收了起来。过了些日子,果然在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听到有人敲门,母亲急忙去开门时,月光下看见了辗转归来的父亲!母亲说:"那时你父亲的脸,才有两个指头那么宽!"

  从那时起,这一对年轻夫妻,在会少离多的六七年之后,才厮守了几个月。那时母亲和她的三个妯娌,每人十天替大家庭轮流做饭,父亲便帮母亲劈柴、生火、打水,做个下手。

  不久,海军名宿萨鼎铭(镇冰)将军,就来了一封电报,把我父亲召出去了。

  一九一二年,我在福州时期,考上了福州女子师范学校预科,第一次过起了学校生活。头几天我还很不惯,偷偷地流过许久眼泪,但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怕大家庭里那些本来就不赞成女孩子上学的长辈们,会出来劝我辍学!但我很快地就交上了许多要好的同学。至今我还能顺老师上班点名的次序,背诵出十几个同学的名字。福州女师的地址,是在城内的花巷,是一所很大的旧家第宅,我记得我们课堂边有一个小池子,池边种着芭蕉。学校里还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上还有一道石桥,连接在两处亭馆之间。我们的校长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中之一的方声洞先生的姐姐方君瑛女士。我们的作文老师是林步瀛先生。在我快离开女师的时候,还来了一位教体操的日本女教师,姓石井的,她的名字我不记得了。我在这所学校只读了三个学期,中华民国成立后,海军部长黄钟瑛(赞侯),又来了一封电报,把父亲召出去了。不久,我们全家就到了北京。

  我对于故乡的回忆,只能写到这里,十几年来,我还没有这样地畅快挥写过!我的回忆像初融的春水,涌溢奔流。十几年来,睡眠也少了,"晓枕心气清",这些回忆总是使人欢喜而又惆怅地在我心头反复涌现。这一幕一幕的图画或文字,都是我的弟弟们没有看过或听过的,即使他们看过听过,他们也不会记得懂得的,更不用说我的第二代第三代了。我有时想如果不把这些写记下来,将来这些图文就会和我的刻着印象的头脑一起消失。这是否可惜呢?但我同时又想,这些都是关于个人的东西,不留下或被忘却也许更好。这两种想法在我心里矛盾了许多年。

  一九三六年冬,我在英国的伦敦,应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沃尔夫(VirginiaWoolf)之约,到她家喝茶。我们从伦敦的雾,中国和英国的小说、诗歌,一直谈到当时英国的英王退位和中国的西安事变。她忽然对我说:"你应该写一本自传。"我摇头笑说:"我们中国人没有写自传的风习,而且关于我自己也没有什么可写的。"她说:"我倒不是要你写自己,而是要你把自己作为线索,把当地的一些社会现象贯穿起来,即使是关于个人的一些事情,也可作为后人参考的史料。"我当时没有说什么,谈锋又转到别处去了。

  事情过去四十三年了,今天回想起来,觉得她的话也有些道理。"思想再解放一点",我就把这些在我脑子里反复呈现的图画和文字,奔放自由地写在纸上。

  记得在半个世纪之前,在我写《往事》(之一)的时候,曾在上面写过这么几句话:将这些往事移在白纸上罢——再回忆时

  不向心版上搜索了!

  这几句话,现在还是可以应用的。把这些图画和文字,移在白纸上之后,我心里的确轻松多了!1979年2月11日

  我的童年

  我生下来七个月,也就是一九〇一年的五月,就离开我的故乡福州,到了上海。

  那时我的父亲是"海圻"巡洋舰的副舰长,舰长是萨镇冰先生。巡洋舰"海"字号的共有四艘,就是"海圻"、"海筹"、"海琛"、"海容",这几艘军舰我都跟着父亲上去过。听说还有一艘叫做"海天"的,因为舰长驾驶失误,触礁沉没了。

  上海是个大港口,巡洋舰无论开到哪里,都要经过这里停泊几天,因此我们这一家便搬到上海来,住在上海的昌寿里。这昌寿里是在上海的哪一区,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母亲所讲的关于我很小时候的故事,例如我写在《寄小读者》通讯(十)里面的一些,就都是以昌寿里为背景的。我关于上海的记忆,只有两张相片作为根据,一张是父亲自己照的:年轻的母亲穿着沿着阔边的衣裤,坐在一张有床架和帐楣的床边上,脚下还摆着一个脚炉,我就站在她的身旁,头上是一顶青绒的帽子,身上是一件深色的棉袍。父亲很喜欢玩些新鲜的东西,例如照相,我记得他的那个照相机,就有现在卫生员背的药箱那么大!他还有许多冲洗相片的器具,至今我还保存有一个玻璃的漏斗,就是洗相片用的器具之一。另一张相片是在照相馆照的,我的祖父和老姨太坐在茶几的两边,茶几上摆着花盆、盖碗茶杯和水烟筒,祖父穿着夏天的衣衫,手里拿着扇子;老姨太穿着沿着阔边的上衣,下面是青纱裙子。我自己坐在他们中间茶几前面的一张小椅子上,头上梳着两个丫角,身上穿的是浅色衣裤,两手按在膝头,手腕和脚踝上都戴有银镯子,看样子不过有两三岁,至少是会走了吧。

  父亲四岁丧母,祖父一直没有再续弦,这位老姨太大概是祖父老了以后才娶的。我在一九一一年回到福州时,也没有听见家里人谈到她的事,可见她在我们家里的时间是很短暂的,记得我们住在山东烟台的时期内,祖父来信中提到老姨太病故了。当我们后来拿起这张相片谈起她时,母亲就夸她的活计好,她说上海夏天很热,可是老姨太总不让我光着膀子,说我背上的那块蓝"记"是我的前生父母给涂上的,让他们看见了就来讨人了。她又知道我母亲不喜欢红红绿绿的,就给我做白洋纱的衣裤或背心,沿着黑色烤绸的边,看去既凉爽又醒目,母亲说她太费心了,她说费事倒没有什么,就是太素淡了。的确,我母亲不喜欢浓艳的颜色,我又因为从小男装,所以我从来没有扎过红头绳。现在,这两张相片也找不到了。

  在上海那两三年中,父亲隔几个月就可以回来一次。母亲谈到夏天夜里,父亲有时和她坐马车到黄浦滩上去兜风,她认为那是她在福州时所想望不到的。但是父亲回到家来,很少在白天出去探亲访友,因为舰长萨镇冰先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水手来叫他。萨镇冰先生是父亲在海军中最敬仰的上级,总是亲昵地称他为"萨统"。("统"就是"统领"的意思,我想这也和现在人称的"朱总"、"彭总"、"贺总"差不多。)我对萨统的印象也极深。记得有一次,我拉着一个来召唤我父亲的水手,不让他走,他笑说:"不行,不走要打P股的!"我问:"谁叫打?用什么打?"他说:"军官叫打就打,用绳子打,打起来就是'一打','一打"就是十二下。"我说:"绳子打不疼吧?"他用手指比划着说:"喝!你试试看,我们船上用的绳索粗着呢,浸透了水,打起来比棒子还疼呢!"我着急地问:"我父亲若不回去,萨统会打他吧?"他摇头笑说:"不会的,当官的顶多也就记一个过。萨统很少打人,你父亲也不打人,打起来也只打'半打',还叫用干索子。"我问:"那就不疼了吧?"他说:"那就好多了……"这时父亲已换好军装出来,他就笑着跟在后面走了。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母亲生了一个妹妹,不几天就夭折了。头几天我还搬过一张凳子,爬上床上去亲她的小脸,后来床上就没有她了。我问妹妹哪里去了,祖父说妹妹逛大马路去了,但她始终就没有回来!

  一九〇三——九〇四年之间,父亲奉命到山东烟台去创办海军军官学校。我们搬到烟台,祖父和老姨太又回到福州去了。

  我们到了烟台,先住在市内的海军采办厅,所长叶茂蕃先生让出一间北屋给我们住。南屋是一排三间的客厅,就成了父亲会客和办公的地方。我记得这客厅里有一副长联是: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我提到这一副对联,因为这是我开始识字的一本课文!父亲那时正忙于拟定筹建海军学校的方案,而我却时刻缠在他的身边,说这问那,他就停下笔指着那副墙上的对联说:"你也学着认认字好不好?你看那对子上的山、竹、三、五、八、九这几个字不都很容易认吗?"于是我就也拿起一支笔,坐在父亲的身旁一边学认一边学写,就这样,我把对联上的二十二个字都会念会写了,虽然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这"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究竟是哪几本古书。

  不久,我们又搬到烟台东山北坡上的一所海军医院去寄居。这时来帮我父亲做文书工作的,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也把家从福州搬来了,我们两家就住在这所医院的三间正房里。

  这所医院是在陡坡上坐南朝北盖的,正房比较阴冷,但是从廊上东望就看见了大海!从这一天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占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我常常心里想着它,嘴里谈着它,笔下写着它;尤其是三年前的十几年里,当我忧从中来,无可告语的时候,我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就开阔了起来,宁静了下去!一九二四年我在美国养病的时候,曾写信到国内请人写一副"集龚"的对联,是:

  胸中海岳梦中飞

  谢天谢地,因为这副很短小的对联,当时是卷起压在一只大书箱的箱底的,"四人帮"横行,我家被抄的时候,它竟没有和我其他珍藏的字画一起被抄走!

  现在再回来说这所海军医院。它的东厢房是病房,西厢房是诊室,有一位姓李的老大夫,病人不多。门房里还住着一位修理枪支的师傅,大概是退伍军人吧!我常常去蹲在他的炭炉旁边,和他攀谈。西厢房的后面有个大院子,有许多花果树,还种着满地的花,还养着好几箱的蜜蜂,花放时热闹得很。我就因为常去摘花,被蜜蜂螫了好几次,每次都是那位老大夫给我上的药,他还告诫我:花是蜜蜂的粮食,好孩子是不抢人的粮食的。

  这时,认字读书已成了我的日课,母亲和舅舅都是我的老师,母亲教我认"字片",舅舅教我的课本,是商务印书馆的国文教科书第一册,从"天地日月"学起。有了海和山作我的活动场地,我对于认字,就没有了兴趣,我在一九三二年写的《冰心全集》自序中,曾有过这一段,就是以海军医院为背景的:着要出去。父亲便在外面,用马鞭子重重地敲着堂屋的桌子,吓唬我,可是从未打到我的头上的马鞭子,也从未把我爱跑的癖气吓唬回去……

  不久,我们又翻过山坡,搬到东山东边的海军练营旁边新盖好的房子里。这座房子盖在山坡挖出来的一块平地上,是个四合院,住着筹备海军学校的职员们。这座练营里已住进了一批新招来的海军学生,但也住有一营(?)的练勇(大概那时父亲也兼任练营的营长)。我常常跑到营口门去和站岗的练勇谈话。他们不像兵舰上的水兵那样穿白色军装。他们的军装是蓝布包头,身上穿的也是蓝色衣裤,胸前有白线绣的"海军练勇"字样。当我跟着父亲走到营门口,他们举枪立正之后,父亲进去了就挥手叫我回来。我等父亲走远了,却拉那位练勇蹲了下来,一面摸他的枪,一面问:"你也打过海战吧?"他摇头说:"没有。"我说:"我父亲就打过,可是他打输了!"他站了起来,扛起枪,用手拍着枪托子,说:"我知道,你父亲打仗的时候,我还没当兵呢。你等着,总有一天你的父亲还会带我们去打仗,我们一定要打个胜仗,你信不信?"这几句带着很浓厚山东口音的誓言,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着!

  回想起来,住在海军练营旁边的时候,是我在烟台八年之中,离海最近的一段。这房子北面的山坡上,有一座旗台,是和海上军舰通旗语的地方。旗台的西边有一条山坡路通到海边的炮台,炮台上装有三门大炮,炮台下面的地下室里还有几个鱼雷,说是"海天"舰沉后捞上来的。这里还驻有一支穿白衣军装的军乐队,我常常跟父亲去听他们演习,我非常尊敬而且羡慕那位乐队指挥!炮台的西边有一个小码头。父亲的舰长朋友们来接送他的小汽艇,就是停泊在这码头边上的。

  写到这里,我觉得我渐渐地进入了角色!这营房、旗台、炮台、码头,和周围的海边山上,是我童年初期活动的舞台。

  我在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八日夜曾写过一篇叫做《海恋》的散文,里面有:晨我看见金盆似的朝日,从深黑色、浅灰色、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了上来,这时太空轰鸣,浓金泼满了海面,染透了诸天……在黄昏我看见银盘似的月亮颤巍巍地捧出了水平,海面变成一层层一道道的由浓黑而银灰渐渐地漾成光明闪烁的一片……这个舞台,绝顶静寂,无边辽阔,我既是演员,又是剧作者。我虽然单身独自,我却感到无限的欢畅与自由。

  就在这个期间,一九〇六年,我的大弟谢为涵出世了。他比我小得多,在家塾里的表哥哥和堂哥哥们又比我大得多;他们和我玩不到一块儿,这就造成了我在山巅水涯独往独来的性格。这时我和父亲同在的时间特别多。白天我开始在家塾里附学,念一点书,学作一些短句子,放了学父亲也从营里回来,他就教我打枪、骑马、划船,夜里就指点我看星星。逢年过节,他也带我到烟台市上去,参加天后宫里海军军人的聚会演戏,或到玉皇顶去看梨花,到张裕酿酒公司的葡萄园里去吃葡萄,更多的时候,就是带我到进港的军舰上去看朋友。

  一九〇八年,我的二弟谢为杰出世了,我们又搬到海军学校后面的新房子里来。

  这所房子有东西两个院子,西院一排五间是我们和舅舅一家合住的。我们住的一边,父亲又在尽东头面海的一间屋子上添盖了一间楼房,上楼就望见大海。我在《海恋》中有过这么一段描写,就是在这楼上所望见的一切:围抱过来的丘陵,土坡上是一层一层的麦地,前面是平坦无际的淡黄的沙滩。在沙滩与我之间,有一簇依山上下高低不齐的农舍,亲热地偎倚成一个小小的村落。在广阔的沙滩前面,就是那片大海!这大海横亘南北,布满东方的天边,天边有几笔淡墨画成的海岛,那就是芝罘岛,岛上有一座灯塔……

  在这时期,我上学的时间长了,看书的时间也多了,主要的还是因为离海远些了,父亲也忙些了,我好些日子才到海滩上去一次,我记得这海滩上有一座小小的龙王庙,庙门上的对联是:

  四海安澜

  因为少到海滩上去,那间望海的楼房就成了我常去的地方。这房间算是客房,但是客人很少来住,父亲和母亲想要习静的时候就到那里去。我最喜欢在风雨之夜,倚栏凝望那灯塔上的一停一射的强光,它永远给我以无限的温暖快慰的感觉!

  这时,我们家塾里来了一位女同学,也是我的第一个女伴,她是父亲同事李毓丞先生的女儿名叫李梅修的,她比我只大两岁,母亲说她比我稳静得多。她的书桌和我的摆在一起,我们十分要好。这时,我开始学会了"过家家",我们轮流在自己"家"里"做饭",互相邀请,吃些小糖小饼之类。

  一九一一年,我们在福州的时候,父亲得到李伯伯从上海的来信,说是李梅修病故了,我们都很难过,我还写了一篇"祭亡友李梅修文"寄到上海去。

  我和李梅修谈话或做游戏的地方,就在楼房的廊上,一来可以免受表哥哥和堂哥哥们的干扰,二来可以赏玩海景和园景。从楼廊上往前看是大海,往下看就是东院那个客厅和书斋的五彩缤纷的大院子。父亲公余喜欢栽树种花,这院子里种有许多果树和各种的花。花畦是父亲自己画的种种几何形的图案,花径是从海滩上挑来的大卵石铺成的,我们清晨起来,常常在这里活动。我记得我的小舅舅杨子玉先生,他是我的外叔祖父杨颂岩老先生的儿子,那时正在唐山路矿学堂肄业,夏天就到我们这里来度假。他从烟台回校后,曾寄来一首长诗,头几句我忘了,后几句是:……忆昔夏日来芝罘照眼繁花簇小楼清晨微步惬情赏向晚琼筵勤劝酬欢娱苦短不逾月别来倏忽惊残秋花自凋零吾不见共怜福分几生修

  小舅舅是我们这一代最欢迎的人,他最会讲故事,讲得有声有色。他有时讲吊死鬼的故事来吓唬我们,但是他讲得更多的是民族意识很浓厚的故事,什么洪承畴卖国啦,林则徐烧鸦片啦等等,都讲得慷慨淋漓,我们听过了往往兴奋得睡不着觉!他还拉我的父亲和父亲的同事们组织赛诗会,就是:在开会时大家议定了题目,限了韵,各人分头做诗,传观后评定等次,也预备了一些奖品,如扇子、笺纸之类。赛诗会总是晚上在我们书斋里举行,我们都坐在一边旁听。现在我只记得父亲做的《咏蟋蟀》一首,还不完全:床下高吟际小阳笑尔专寻同种斗争来名誉亦何香

  还有《咏茅屋》一首,也只记得两句:……久处不须忧瓦解雨余还得草根香

  我记住了这些句子,还是因为小舅舅和我父亲开玩笑,说他做诗也解脱不了军人的本色。父亲也笑说:"诗言志嘛,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当然用词赶不上你们那么文雅了。"但是我体会到小舅舅的确很喜欢父亲的"军人本色",我的舅舅们和父亲以及父亲的同事们在赛诗会后,往往还谈到深夜。那时我们都睡觉去了,也不知道他们都谈些什么。

  小舅舅每次来过暑假,都带来一些书,有些书是不让我们看的,越是不让看,我们就越想看,哥哥们就怂恿我去偷,偷来看时,原来都是"天讨"之类的"同盟会"的宣传册子。

  我们偷偷地看了之后,又偷偷地赶紧送回原处。

  一九一〇年我的三弟谢为楫出世了。就在这后不久,海军学校发生了风潮!

  大概在这一年之前,那时的海军大臣载洵,到烟台海军学校视察过一次,回到北京,便从北京贵胄学堂派来了二十名满族学生,到海军学校学习。在一九一一年的春季运动会上,为着争夺一项锦标,一两年中蕴积的满汉学生之间的矛盾表面化了!这一场风潮闹得很凶,北京就派来了一个调查员郑汝成,来查办这个案件。他也是父亲的同学。他背地里告诉父亲,说是这几年来一直有人在北京告我父亲是"乱党",并举海校学生中有许多同盟会员——其中就有萨镇冰老先生的侄子(?)萨福昌……而且学校图书室订阅的,都是《民呼报》之类,替同盟会宣传的报纸为证等等,他劝我父亲立即辞职,免得落个"撤职查办"。父亲同意了,他的几位同事也和他一起递了辞呈。就在这一年的秋天,父亲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他所创办的海军学校,和来送他的朋友、同事和学生,我也告别了我的耳鬓厮磨的大海,离开烟台,回到我的故乡福州去了!

  这里,应该写上一段至今回忆起来仍使我心潮澎湃的插曲。振奋人心的辛亥革命在这年的十月十日发生了!我们在回到福州的中途,在上海虹口住了一个多月。我们每天都在抢着等着看报。报上以黎元洪将军(他也是父亲的同班同学,不过父亲学的是驾驶,他学的是管轮)署名从湖北武昌拍出的起义的电报(据说是饶汉祥先生的手笔),写得慷慨激昂,篇末都是以"黎元洪泣血叩"收尾。这时大家都纷纷捐款劳军,我记得我也把攒下的十块压岁钱,送到申报馆去捐献,收条的上款还写有"幼女谢婉莹君"字样。我把这张小小的收条,珍藏了好多年,现在,它当然也和如水的年光一同消逝了!1979年7月4日清晨年1月出版。)

  童年杂忆

  童年呵!

  是梦中的真,

  是真中的梦,

  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繁星》

  一九八〇年的后半年,几乎全在医院中度过,静独时居多。这时,身体休息,思想反而繁忙,回忆的潮水,一层一层地卷来,又一层一层地退去,在退去的时候,平坦而光滑的沙滩上,就留下了许多海藻和贝壳和海潮的痕迹!

  这些痕迹里,最深刻而清晰的就是童年时代的往事。我觉得我的童年生活是快乐的,开朗的,首先是健康的。该得的爱,我都得到了,该爱的人,我也都爱了。我的母亲,父亲,祖父,舅舅,老师以及我周围的人都帮助我的思想、感情往正常、健康里成长。二十岁以后的我,不能说是没有经过风吹雨打,但是我比较是没有受过感情上摧残的人,我就能够禁受身外的一切。有了健康的感情,使我相信人类的前途是光明的,虽然在螺旋形上升的路上,是峰回路转的,但我们有自己的看法,自己的判断,来克制外来的侵袭。

  八十年里我过着和三代人相处(虽然不是同居)的生活,感谢天,我们的健康空气,并没有被污染。我希望这爱和健康的气息,不但在我们一家中间,还在每一个家庭中延续下去。

  话说远了,收回来吧。读书

  我常想,假如我不识得字,这病中一百八十天的光阴,如何消磨得下去?

  感谢我的母亲,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在我百无聊赖的时候,把文字这把钥匙,勉强地塞在我手里。到了我七岁的时候,独游无伴的环境,迫着我带着这把钥匙,打开了书库的大门。

  门内是多么使我眼花缭乱的画面呵!我一跨进这个门槛,我就出不来了!我的文字工具,并不锐利,而我所看到的书,又多半是很难攻破的。但即使我读到的对我是些不熟习的东西,而"熟能生巧",一个字形的反复呈现,这个字的意义,也会让我猜到一半。

  我记得我首先得到手的,是《三国演义》和《聊斋志异》,这里我只谈《聊斋志异》。

  《聊斋志异》真是一本好书,每一段故事,多的几千字,少的只有几百字。其中的人物,是人、是鬼、是狐,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每个"人"都从字上站起来了!看得我有时欢笑,有时流泪,母亲说我看书看得疯了。不幸的《聊斋志异》,有一次因为我在澡房里偷看,把洗澡水都凉透了,她气得把书抢过去,撕去了一角,从此后我就反复看着这残缺不完的故事,直到十几年后我自己买到一部新书时,才把故事的情节拼全了。

  此后是无论是什么书,我得到就翻开看。即或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张纸,哪怕是一张极小的纸,只要上面有字,我就都要看看。我记得当我八岁或九岁的时候,我要求我的老师教给我做诗。他说做诗要先学对对子,我说我要试试看。他笑着给我写了三个字,是"鸡唱晓",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对上个"鸟鸣春",他大为喜悦诧异,以为我自己已经看过韩愈的《送孟东野序》。其实"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这四句话,我是在一张香烟画的后面看到的!

  再大一点,我又看了两部"传奇",如《再生缘》、《天雨花》等,都是女作家写的,七字一句的有韵的故事,中间也夹些说白,书中的主要角色,又都是很有才干的女孩子。如《再生缘》中的孟丽君,《天雨花》中的左仪贞。故事都很曲折,最后还是大团圆。以后我还看一些类似的书,如《凤双飞》,看过就没有印象了。

  与此同时,我还看了许多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说部丛书",其中就有英国名作家迭更斯的《块肉余生述》,也就是《大卫·考伯菲尔》,我很喜欢这本书!译者林琴南老先生,也说他译书的时候,被原作的情文所感动,而"笑啼间作"。我记得当我反复地读这本书的时候,当可怜的大卫,从虐待他的店主出走,去投奔他的姨婆,旅途中饥寒交迫的时候,我一边流泪,一边掰我手里母亲给我当点心吃的小面包,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以证明并体会我自己是幸福的!有时被母亲看见了,就说,"你这孩子真奇怪,有书看,有东西吃,你还哭!"事情过去几十年了,这一段奇怪的心理,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我的另一个名字

  我的另一个名字,是和我该爱而不能爱的人有关,这个人就是我的姑母。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姑母,只从父亲口里听到关于她的一切。她是父亲的姐姐,父亲四岁丧母,一切全由姐姐照料。

  我记得父亲说过姑母出嫁的那一天,父亲在地上打着滚哭,看来她似乎比我的父亲大得多。

  姑母嫁给冯家,我在一九一一年回福州去的时候,曾跟我的父亲到三官堂冯家去看我的姑夫。姑姑生了三男二女,我的二表姐,乳名叫"阿三"的,长得非常的美。坐在镜前梳头,发长委地,一张笑脸红扑扑地!父亲替她做媒,同一位姓陈的海军青年军官——也是父亲的学生——结了婚,她回娘家的时候,就来看我们。我们一大家的孩子都围着她看,舍不得走开。

  冯家也是一个大家庭,我记得他们堂兄弟姐妹很多,个个都会吹弹歌唱,墙上挂的都是些箫,笙,月琴,琵琶之类。

  父亲常说他们家可以成立一个民乐团!

  我生下来多病。姑母很爱我的父母,因此也极爱我。据说她出了许多求神许愿的主意,比如说让我拜在吕洞宾名下,作为寄女,并在他神座前替我抽了一个名字,叫"珠瑛",我们还买了一条牛,在吕祖庙放生——其实也就是为道士耕田!

  每年在我生日那一天,还请道士到家来念经,叫做"过关"。

  这"关"一直要过到我十六岁,都是在我老家福州过的,我只有在回福州那个时期才得"恭逢其盛"!一个或两个道士一早就来,在厅堂用八仙桌搭起祭坛,围上红缎"桌裙",点蜡,烧香,念经,上供,一直闹到下午。然后立起一面纸糊的城门似的"关",让我拉着我们这一大家的孩子,从"关门"里走过,道士口里就唱着"××关过啦""××关过啦",我们哄笑着穿走了好几次,然后把这纸门烧了,道士也就领了酒饭钱,收拾起道具,回去了。

  吕祖庙在福州城内乌石山上——福州是山的城市,城内有三座山,乌石山,越王山(屏山),于山。一九三六年冬我到欧洲七山之城的罗马的时候,就想到福州!

  吕祖庙是什么样子,我已忘得干干净净,但是乌石山上有两大块很光滑的大石头,突兀地倚立在山上,十分奇特。福州人管这两块大石头叫"桃瓣李片",说出来就是一片桃子和一片李子倚立在一起,这两块石头给我的印象很深。

  和我的这个名字(珠瑛)有联系的东西,我想起了许多,都是些迷信的事,像把我寄在吕祖名下和"过关"等等,我的父亲和母亲都不相信的,只因不忍过拂我姑母的意见,反正这一切都在老家进行,并不麻烦他们自己,也就算了,"珠瑛"这个名字,我从来没有用过,家里人也从不这样称呼我。

  在我开始写短篇小说的时候,一时兴起,曾想以此为笔名,后来终竟因为不喜欢这迷信的联想,又觉得"珠瑛"这两字太女孩子气了,就没有用它。

  这名字给了我八十年了,我若是不想起,提起,时至今日就没有人知道了。父亲的"野"孩子

  当我连蹦带跳地从屋外跑进来的时候,母亲总是笑骂着说,"看你的脸都晒'熟'了!一个女孩子这么'野',大了怎么办?"跟在我后面的父亲就会笑着回答,"你的孩子,大了还会野吗?"这时,母亲脸上的笑,是无可奈何的笑,而父亲脸上的笑,却是得意的笑。

  的确,我的"野",是父亲一手"惯"出来的,一手训练出来的。因为我从小男装,连穿耳都没有穿过。记得我回福州的那一年,脱下男装后,我的伯母,叔母都说"四妹(我在大家庭姐妹中排行第四)该扎耳朵眼,戴耳环了。"父亲还是不同意,借口说"你们看她左耳唇后面,有一颗聪明痣。把这颗痣扎穿了,孩子就笨了。"我自己看不见我左耳唇后面的小黑痣,但是我至终没有扎上耳朵眼!

  不但此也,连紧鞋父亲也不让穿,有时我穿的鞋稍为紧了一点,我就故意在父亲面前一瘸瘸地走,父亲就埋怨母亲说,"你又给她小鞋穿了!"母亲也气了,就把剪刀和纸裁的鞋样推到父亲面前说"你会做,就给她做,将来长出一对金刚脚,我也不管!"父亲真的拿起剪刀和纸就要铰个鞋样,母亲反而笑了,把剪刀夺了过去。

  那时候,除了父亲上军营或军校的办公室以外,他一下班,我一放学,他就带我出去,骑马或是打枪。海军学校有两匹马,一匹是白的老马,一匹黄的小马,是轮流下山上市去取文件或书信的。我们总在黄昏,把这两匹马牵来,骑着在海边山上玩。父亲总让我骑那匹老实的白马,自己骑那匹调皮的小黄马,跟在后面。记得有一次,我们骑马穿过金钩寨,走在寨里的小街上时,忽然从一家门里蹒跚地走出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娃,他一直闯到白马的肚子底下,跟在后面的父亲,吓得赶忙跳下马来拖他。不料我座下的那匹白马却从从容容地横着走向一边,给孩子让出路来。当父亲把这孩子抱起交给他的惊惶追出的母亲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父亲还过来抱着白马的长脸,轻轻地拍了几下。

  在我们离开烟台以前,白马死了。我们把它埋在东山脚下。我有时还在它墓上献些鲜花,反正我们花园里有的是花。

  从此我们再也不骑马了。

  父亲还教我打枪,但我背的是一杆鸟枪。枪弹只有绿豆那么大。母亲不让我向动物瞄准,只许我打树叶或树上的红果,可我很少能打下一片绿叶或一颗红果来!

  烟台是我们的!

  夏天的黄昏,父亲下了班就带我到山下海边散步,他不换便服,只把白色制服上的黑地金线的肩章取了下来,这样,免得走在路上的学生们老远看见了就向他立正行礼。

  我们最后就在沙滩上面海坐下,夕阳在我们背后慢慢地落下西山,红霞满天。对面好像海上的一抹浓云,那是芝罘岛。岛上的灯塔,已经一会儿一闪地发出强光。

  有一天,父亲只管抱膝沉默地坐着,半天没有言语。我就挨过去用头顶着他的手臂,说,"爹,你说这小岛上的灯塔不是很好看么?烟台海边就是美,不是吗?"这些都是父亲平时常说的话,我想以此来引出他的谈锋。

  父亲却摇头慨叹地说,"中国北方海岸好看的港湾多的是,何止一个烟台?你没有去过就是了。"

  我瞪着眼等他说下去。

  他用手拂弄着身旁的沙子,接着说,"比如威海卫,大连湾,青岛,都是很好很美的……"

  我说,"爹,你哪时也带我去看一看。"父亲拣起一块卵石,狠狠地向海浪上扔去,一面说,"现在我不愿意去!你知道,那些港口现在都不是我们中国人的,威海卫是英国人的,大连是日本人的,青岛是德国人的,只有,只有烟台是我们的,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一个不冻港!"

  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愤激到这个样子。他似乎把我当成一个大人,一个平等的对象,在这海天辽阔、四顾无人的地方,倾吐出他心里郁积的话。

  他说,"为什么我们把海军学校建设在这海边偏僻的山窝里?我们是被挤到这里来的呵。这里僻静,海滩好,学生们可以练习游泳,划船,打靶等等。将来我们要夺回威海,大连,青岛,非有强大的海军不可。现在大家争的是海上霸权呵!"

  从这里他又谈到他参加过的中日甲午海战:他是在威远战舰上的枪炮副。开战的那一天,站在他身旁的战友就被敌人的炮弹打穿了腹部,把肠子都打溅在烟囱上!炮火停歇以后,父亲把在烟囱上烤焦的肠子撕下来,放进这位战友的遗体的腔子里。

  "这些事,都像今天的事情一样,永远挂在我的眼前,这仇不报是不行的!我们受着外来强敌的欺凌,死的人,赔的款,割的地还少吗?

  "这以后,我在巡洋舰上的时候,还常常到外国去访问。

  英国,日本,法国,意大利……我觉得到哪里我都抬不起头来!你不到外国,不知道中国的可爱,离中国越远,就对她越亲。但是我们中国多么可怜呵,不振兴起来,就会被人家瓜分了去。可是我们现在难关多得很,上头腐败得……"

  他忽然停住了,注视着我,仿佛要在他眼里把我缩小了似的。他站起身来,拉起我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一般父亲带我出去,活动的时候多,像那天这么长的谈话,还是第一次!在这长长的谈话中,我记得最牢,印象最深的,就是"烟台是我们的"这一句。

  许多年以后,除了威海卫之外,青岛,大连,我都去过。

  英国、日本、法国、意大利……的港口,我也到过,尤其在新中国成立后,我并没有觉得抬不起头来。做一个新中国的人民是光荣的!

  但是,"烟台是我们的",这"我们"二字,除了十亿我们的人民之外,还特别包括我和我的父亲!一九八一年四月

  我到了北京

  大概是在一九一三年初秋,我到了北京。

  中华民国成立后,海军部长黄钟瑛打电报把我父亲召到北京,来担任海军部军学司长。父亲自己先去到任,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四个,几个月后才由舅舅护送着,来到北京。

  实话说,我对北京的感情,是随着居住的年月而增加的。

  我从海阔天空的烟台,山清水秀的福州,到了我从小从舅舅那里听到的腐朽破烂的清政府所在地——北京,我是没有企望和兴奋的心情的。当轮船缓慢地驶进大沽口十八湾的时候,那浑黄的河水和浅浅的河滩,都给我以一种抑郁烦躁的感觉。

  从天津到北京,一路上青少黄多的田亩,一望无际,也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到了北京东车站,父亲来接,我们坐上马车,我眼前掠过的,就是高而厚的灰色的城墙,尘沙飞扬的黄土铺成的大道,匆忙而又迂缓的行人和流汗的人力车夫的奔走,在我茫然漠然的心情之中,马车已把我送到了一住十六年的"新居",北京东城铁狮子胡同中剪子巷十四号。

  这是一个不大的门面,就像天津出版社印的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的封面画,是典型的北京中等人家的住宅。大门左边的门框上,挂着黑底金字的"齐宅"牌子。进门右边的两扇门内,是房东齐家的住处。往左走过一个小小的长方形外院,从朝南的四扇门进去,是个不大的三合院,便是我们的"家"了。

  这个三合院,北房三间,外面有廊子,里面有带砖炕的东西两个套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都是两明一暗,东厢房作了客厅和父亲的书房,西厢房成了舅舅的居室和弟弟们读书的地方。从北房廊前的东边过去,还有个很小的院子,这里有厨房和厨师父的屋子,后面有一个蹲坑的厕所。北屋后面西边靠墙有一座极小的两层"楼",上面供的是财神,下面供的是狐仙!

  我们住的北房,除东西套间外,那两明一暗的正房,有玻璃后窗,还有雕花的"隔扇",这隔扇上的小木框里,都嵌着一幅画或一首诗。这是我在烟台或福州的房子里所没有的装饰,我很喜欢这个装饰!框里的画,是水墨或彩色的花卉山水,诗就多半是我看过的《唐诗三百首》中的句子,也有的是我以后在前人诗集中找到的。其中只有一首,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的,那是一首七律:风急天高忽断闻难解乱丝唯勿理善存余焰不教焚事当路口三叉误人便江头九派分今日始知吾左计枉亲书剑负耕耘

  我觉得这首诗很有哲理意味。

  我们在这院子里住了十六年!这里面堆积了许多我对于我们家和北京的最初的回忆。

  我最初接触的北京人,是我们的房东齐家。我们到的第二天,齐老太太就带着她的四姑娘,过来拜访。她称我的父母亲为"大叔"、"大婶",称我们为姑娘和学生。(现在我会用"您"字,就是从她们学来的。)齐老太太常来请我母亲到她家打牌,或出去听戏。母亲体弱,又不惯于这种应酬,婉言辞谢了几次之后,她来的便少了。我倒是和她们去东安市场的吉祥园,听了几次戏,我还赶上了听杨小楼先生演黄天霸的戏,戏名我忘了。我又从《汾河湾》那出戏里,第一次看到了梅兰芳先生。

  我常被领到齐家去,她们院里也有三间北屋和东西各一间的厢房。屋里生的是大的铜的煤球炉子,很暖。她家的客人很多,客人来了就打麻雀牌,抽纸烟。四姑娘也和他们一起打牌吸烟,她只不过比我大两三岁!

  齐家是旗人,他本来姓"祈"(后来我听到一位给母亲看病的满族中医讲到,旗人有八个姓,就是童、关、马、索、祈、富、安、郎。),到了民国,旗人多改汉姓,他们就姓了"齐",他们家是老太太当权,齐老先生和他们的小脚儿媳,低头出入,忙着干活,很少说话。后来听人说,这位齐老太太从前是一个王府的"奶子",她攒下钱盖的这所房子。我总觉得她和我们家门口大院西边那所大宅的主人有关系。这所大宅子的前门开在铁狮子胡同,后门就在我们门口大院的西边。

  常常有穿着鲜艳的旗袍和坎肩,梳着"两把头",髻后有很长的"燕尾儿",脚登高底鞋的贵妇人出来进去的。她们彼此见面,就不住地请安问好,寒暄半天,我远远看着觉得十分有趣。但这些贵妇人,从来没有到齐家来过。

  就这样,我所接触的只是我家院内外的一切,我的天地比从前的狭仄冷清多了,幸而我的父亲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他在小院里砌上花台,下了"衙门"(北京人称上班为上衙门!)

  便卷起袖子来种花。我们在外头那个长方形的院子里,还搭起一个葡萄架子,把从烟台寄来的葡萄秧子栽上。后来父亲的花园渐渐扩大到大门以外,他在门口种了些野茉莉、蜀葵之类容易生长的花朵,还立起了一个秋千架。周围的孩子就常来看花,打秋千,他们把这大院称作"谢家大院"。

  "谢家大院"是周围的孩子们集会的地方,放风筝的、抖空竹的、跳绳踢毽子的、练自行车的……热闹得很。因此也常有"打糖锣的"的担子歇在那里,锣声一响,弟弟们就都往外跑,我便也跟了出去。这担子里包罗万象,有糖球、面具、风筝、刀枪等等,价钱也很便宜。这糖锣担子给我的印象很深!前几年我认识一位面人张,他捏了一尊寿星送我,我把这尊寿星送给一位英国朋友——一位人类学者,我又特烦面人张给我捏一副"打糖锣的"的担子,把它摆在我玻璃书架里面,来锁住我少年时代的一幅画境。

  总起来说,我初到北京的那一段生活,是陌生而乏味的。

  "山中岁月"、"海上心情"固然没有了,而"辇下风光"我也没有领略到多少!那时故宫、景山和北海等处,还都没有开放,其他的名胜地区,我记得也没有去过。只有一次和弟弟们由舅舅带着逛了隆福寺市场,这对我也是一件新鲜事物!市场里熙来攘往,万头攒动。栉比鳞次的摊子上,卖什么的都有,古董、衣服、吃的、用的五光十色;除了做买卖的,还有练武的、变戏法的、说书的……我们的注意力却集中在玩具摊上!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棕人铜盘戏出。这是一种纸糊的戏装小人,最精彩的是武将,头上插着翎毛,背后扎着四面小旗,全副盔甲,衣袍底下却是一圈棕子。这些戏装小人都放在一个大铜盘上。耍的人一敲那铜盘子,个个棕人都旋转起来,刀来枪往,煞是好看。

  父亲到了北京以后,似乎消沉多了,他当然不会带我上"衙门",其他的地方,他也不爱去,因此我也很少出门。这一年里我似乎长大了许多!因为这时围绕着我的,不是那些堂的或表的姐妹弟兄,而只是三个比我小得多的弟弟,岁时节序,就显得冷清许多。二来因为我追随父亲的机会少了,我自然而然地成了母亲的女儿。我不但学会了替母亲梳头(母亲那时已经感到臂腕酸痛),而且也分担了一些家务,我才知道"过日子"是一件很操心、很不容易对付的事!这时我也常看母亲订阅的各种杂志,如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妇女杂志》,《小说月报》和《东方杂志》等,我就是从《妇女杂志》的文苑栏内,首先接触到"词"这种诗歌形式的。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做了弟弟们的塾师,他并没有叫我参加学习,我白天帮母亲做些家务,学些针黹,晚上就在堂屋的方桌边,和三个弟弟各据一方,帮他们温习功课。他们倦了就给他们讲些故事,也领他们做些游戏,如"老鹰抓小鸡"之类,自己觉得俨然是个小先生了。

  弟弟们睡觉以后,我自己孤单地坐着,听到的不是高亢的军号,而是墙外的悠长而凄清的叫卖"羊头肉"或是"赛梨的萝卜"的声音,再不就是一声声算命瞎子敲的小锣,敲得人心头打颤,使我彷徨而烦闷!

  写到这里,我微微起了感喟。我的生命的列车,一直是沿着海岸飞驰,虽然山回路转,离开了空阔的海天,我还看到了柳暗花明的村落。而走到北京的最初一段,却如同列车进入隧道,窗外黑糊糊的,车窗关上了,车厢里电灯亮了,我的眼光收了回来,在一圈黄黄的灯影下,我仔细端详了车厢里的人和物,也端详了自己……

  北京头一年的时光,是我生命路上第一段短短的隧道,这种黑糊糊的隧道,以后当然也还有,而且更长,不过我已经长大成人了!一九八一年六月十六日。

  我的父母之乡

  清晓的江头

  白雾茫茫;

  是江南天气,

  雨儿来了——

  我只知道有蔚蓝的海,

  却原来还有碧绿的江,

  这是我父母之乡!

  ——《繁星》156

  福建福州永远是我的故乡,虽然我不在那里生长,但它是我的父母之乡!

  到今日为止,我这一生中只回去过两次。第一次是一九一一年,是在冬季。从严冷枯黄的北方归来,看到展现在我眼前的青山碧水,红花绿叶,使我惊讶而欢喜!我觉得我的生命的风帆,已从蔚蓝的海,驶进了碧绿的江。这天我们在闽江口从大船下到小船,驶到大桥头,来接我们的伯父堂兄们把我们包围了起来,他们用乡音和我的父母热烈地交谈。我的五岁的大弟弟悄悄地用山东话问我说:"他们怎么都会说福州话?"因为从来在我们姐弟心里,福州话是最难懂难说的!

  这以后的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就过起了福州城市的生活。新年、元宵、端午、中秋……岁时节日,吃的玩的都是十分丰富而有趣。特别是灯节,那时我们家住在南后街,那里是灯市的街,元宵前后,"花市灯如昼",灯影下人流潮涌,那光明绚丽的情景就说不尽了。

  第二次回去,是在一九五六年,也是在冬季。那时还没有鹰厦铁路,我们人大代表团是从江西坐汽车进去的。一路上红土公路,道滑如拭,我还没有看见过土铺的公路,维修得这样平整的!这次我不但到了福州,还到了漳州、泉州、厦门、鼓浪屿……那是祖国的南疆了。在厦门前线,我还从望远镜里看见了金门岛上的行人和牛,看得很清楚……

  回忆中的情景很多,在此就不一一描写了。总之,我很喜欢我的父母之乡。那边是南国风光,山是青的,水是绿的,小溪流更是清可见底!院里四季都有花开。水果是从枇杷、荔枝、龙眼,一直吃到福桔!对一个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惬意的呢?

  我在故乡走的地方不多,但古迹、侨乡,到处可见,福建华侨,遍于天下。我所到过的亚、非、欧、美各国都见到辛苦创业的福建侨民,握手之余,情溢言表。在他们家里、店里,吃着福州菜,喝着茉莉花茶,使我觉得作为一个福建人是四海都有家的。

  我的父母之乡是可爱的。有人从故乡来,或是有朋友新近到福建去过,我都向他们问起福建的近况。他们说:福建比起二十多年前来,进步得不可辨认了。最近呢,农业科学化了,又在植树造林,山岭田地更加郁郁葱葱了。他们都动员我回去看看,我何尝不想呢?不但我想,在全世界的天涯海角,更不知有多少人在想!我愿和故乡的人,以及普天下的福建侨民,一同在精神和物质文明方面,把故乡建设得更美好!1982年3月29日

  我的第一篇文章

  问:能不能请您回忆一下自己的第一篇文章是怎样在报刊上发表的?

  答:现在想起来,天下真有极其偶然的一件事,就左右了你的一生!我在"五四"以前,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会以写作为业。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起来,我由一个学生自治会的文书,被派去参加北京女学界联合会的宣传组,在当时北洋政府的法庭公审被捕的"火烧赵家楼"的学生的时候,我们组被派去旁听并作记录。那天是大律师刘崇佑替学生作辩护,法庭上是座无隙地。刘律师讲得慷慨激昂,我的前后左右,掌声四起。从法庭回来,宣传组长让我们把听审的感想写下来,自己找个报纸发表,以扩大宣传。

  那时我是协和女子大学理预科的走读生,每天只往返于家庭和学校之间,同时一向只专心攻读数、理、化学科,其他一切不闻不问,我更不认识什么新闻界人物。想来想去,我想起我的表兄刘放园先生,他是北京《晨报》的编辑。他是我母亲的表侄,比我几乎大二十岁,我们都把他当作长辈。每逢我父母亲的生日,他必来祝寿,但对于我们姐弟,他都不大答理。那时我们家看的报纸中有一份《晨报》,就是他赠阅的。我看《晨报》上的言论,对于学生运动还是很支持的,我就给他打一个电话去试一试。从电话里就听出了他惊讶的声音,仿佛觉得这个平常只在一边默默地递茶敬烟的小表妹,忽然打电话到报社来找他要登文章,是个意外。他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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