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康王正在细看二帝血诏,忽有小番来报:“狼主来了!”康王慌忙将血诏藏在贴身,出营来接。兀术进帐,坐下问道:“王儿好了么?”殿下忙谢道:“父王,臣儿略觉好些了,多蒙父王挂念。”
正说之间,忽听见外面乱嘈嘈的,三人忙出来看时,只见半空中一只大鸟,好比母鸡一般,身上毛片,俱是五彩夺目,落在对面篷顶上,朝着营中叫道:“赵构!赵构!此时不走,还等什么时候?”崔孝听了,十分吃惊。兀术问道:“这个鸟叫些什么?从不曾听见这般鸟音,倒像你们南朝人说话一般。”康王道:“此是怪鸟,我们中国常有,名为‘鵔义’,见则不祥。他在那里骂父王。”兀术道:“听他在那里骂我什么?”康王道:“臣儿不敢说。”兀术道:“此非你罪,不妨说来我听。”康王道:“他骂父王道:骚羯狗!骚羯狗!绝了你喉,断了你首。”兀术怒道:“待某家射他下来。”康王道:“父王赐与臣儿射了罢。”兀术道:“好,就看王儿弓箭如何?”康王起身,拈弓搭箭,暗暗祷告道:“若是神鸟,引我逃得性命,天若不绝宋祚,此箭射去,箭到鸟落。”祝罢,一箭射去。那神鸟张开口,把箭衔了就飞。崔孝即忙把康王的马牵将过来,叫道:“殿下,快上马追去。”
这康王应声,跳上马,去追那神鸟。崔孝执鞭赶上,跟在后边。逢营头,走营头,逢帐房,踹帐房,一直追了下去。兀术尚自站着,看见康王如飞追去,暗想:“这呆孩子,这枝箭能值几何,如此追赶?”兀术转身仍往大帐中去,与众王子吃酒取乐。不一会,有平章报道:“殿下在营中发辔头,踹坏了几个帐房,连人都踹坏了!”兀术大喝一声:“什么大事?也来报我!”平章嘿然不敢再说,只得出去。倒是众王子见兀术将殿下如此爱惜,好生不服,便道:“昌平王,踹坏了帐房人口不打紧。但殿下年轻,不惯骑马,倘然跌下来,跌坏了殿下,却怎么处?”兀术笑道:“王兄们说的不差,小弟暂别。”就出帐房来,跨上火龙驹,问小番道:“你们可见殿下哪里去了?”小番道:“殿下出了营,一直去了。”兀术加鞭赶去。
且说崔孝哪里赶得上,正在气喘。兀术见了道:“吓,必定这老南蛮说了些什么?你不知天下皆属我的,你往哪里走?”大叫:“王儿!你往哪里走?还不回来!”康王在前边听了,吓得魂不附体,只是往前奔。兀术暗想:“这孩子不知道也罢,待我射他下来。”就取弓在手,搭上箭,望康王马后一箭,正中在马后腿上,那马一跳,把康王掀下马来。康王着慌,爬起来就走。兀术笑道:“吓坏我儿了!”
康王正在危急,只见树林中走出一个老汉,方巾道服,一手牵着一匹马,一手拿一条马鞭,叫声:“主公快上马!”康王也不答话,接鞭跳上飞跑。兀术在后见了,大怒拍马追来,骂道:“老南蛮!我转来杀你。”那康王一马跑到夹江,举目一望,但见一带长江,茫茫大水。在后又有兀术追来,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大叫一声:“天丧我也!”这一声叫喊,忽见那马两蹄一举,背着康王向江中哄的一声响,跳入江中。
兀术望见,大叫一声:“不好了!”赶到江边一看,不见了康王,便呜呜咽咽哭回来。到林中寻那老人,并无踪迹。再走几步,但见崔孝已自刎在路旁。兀术大哭回营。众王子俱来问道:“追赶殿下如何了?”兀术含泪将康王追入江中之事说了一遍。众王子道:“可惜,可惜!这是他没福,王兄自勿悲伤。”各各相劝,慢表。
且说那康王的马跳入江中,原是浮在水面上的,兀术为何看他不见?因有神圣护住,遮了兀术的眼,故此不能看见。康王骑在马上,好比雾里一般,哪里敢睁眼睛!耳朵内但听得呼呼水响。不一时,那马早已过了夹江,逃上岸来。又行了一程,到一茂林深处。那马将康王耸下地来,望林中跑进去了。康王道:“马啊!你有心,再驮我几步便好,怎么抛我在这里就去了。”康王一面想,一面抬起头来,见红日西坠,天色已晚,只得慢慢地步入林中。原来有一座古庙在此。他抬头一看,但见那庙上有个旧匾额,虽然剥落,上面的字仍看得出来,却是五个金字,写着“崔府君神庙”。康王走入庙门,门内站着一匹泥马,颜色却与骑来的一样。又见那马湿淋淋的,浑身是水。遂暗自想道:“难道渡我过江的,就是此马不成?”想了又想,忽然失声道:“那马乃是泥的,若沾了水,怎么不坏?”言毕,只听得一声响,那马即化了。
康王走上殿,向神举手言道:“我赵构深荷神力保佑!若果然复得宋室江山,那时与你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说罢就走下来,将庙门关上,旁边寻块石头顶住了。然后走进来,在神厨里睡了。
且说夹江这里正是磁州丰丘县所属地方。那丰丘县的县主,姓都名宽。那一夜三更时候,忽然坐起堂来。有几个随衙值宿的快班衙役连忙掌起灯来,宅门上发起梆来。老爷坐了堂,旁边转过一个书吏,到案前禀道:“半夜三更,不知老爷升堂,有何紧急大事?”都宽道:“适才本县睡梦之中,见一神人,自称是崔府君,说有真主在他庙内,叫本县速去接驾。你可知崔府君庙在何处?”书吏道:“老爷思念皇上,故有此梦。况小吏实不知何处有崔府君庙。”都宽又问众衙役:“你们可有晓得崔府君庙的么?”众人俱回禀不晓得。都宽流下泪来道:“国无帝主,民不聊生,如何是好?”回过头来,叫声门子:“拿茶来我吃!”
门子答应,走到茶房。那茶夫姓蔡名茂,听得县主升堂,连忙起来,正在扇茶。门子叫道:“老蔡,快拿茶来,老爷等着来吃哩!”蔡茂道:“快了,快了,都滚了。半夜三更,为什么寂天寞地坐起堂来,也要叫人来得及的!”门子道:“真正好笑!老爷一些事也没有,做了一个梦,就吵得满堂不得安稳。”蔡茂道:“做了什么梦,就坐起堂来!”门子道:“说是梦见什么崔府君,叫他去接驾。如今要查那崔府君庙在哪里,又没有人晓得。此时还坐在堂上流眼泪,你道好笑不好笑?”蔡茂道:“崔府君庙,我倒晓得,只是接什么驾,真正是梦魇。”一面说,一面泡了一碗茶,递与门子,又吩咐道:“你不要七搭八挖,说我晓得的,惹这些烦恼。等他吃了菜,好进去睡。”
门子笑着,一直走到堂上,送上茶去让老爷吃。都宽一面吃茶,一面看那门子只管忍笑不住。都宽喝道:“你这奴才,有什么好笑!”扯起签来要打。门子慌忙禀道:“不是小的敢笑。那崔府君庙,茶夫晓得,却叫小人不要说。”都宽道:“快去叫他来!”门子奔进茶房里来,埋怨蔡茂道:“都是你叫我不要说,几乎连累我挨打。如今老爷叫你,快些去!”
蔡茂倒吃了一惊,鼓突突来到堂上跪下。都宽道:“该打的奴才!你既晓得崔府君庙,如何叫门子不要说?快些讲来,却在何处?”蔡茂禀道:“非是小人叫门子不要说。崔府君庙是有一个,只是清静荒凉得紧,恐怕不是这个崔府君庙,所以不敢说。”都宽道:“你且说来!”蔡茂禀道:“小人祖居夹江边。离夹江五六里,有个崔府君庙,却是倒塌不堪的,所以说不是这个庙。或者城里地方,另有别个崔府君庙,也未可知,明早老爷着保甲查问,自然就晓得了。”都宽道:“神明说是江中逃难,衣服俱湿。今既近江,一定就是这个崔府君庙。快叫备马掌灯!”又命门子:“到里边取出一副袍帽靴袜来。”众人忙忙碌碌地乱了一会。都宽带了从人,叫茶夫引路,来到城门边,已经天明。出了城,一路望夹江口而来。
不一时,蔡茂指着一带茂林道:“禀老爷,这林边就是崔府君庙。”老爷吩咐:“尔等俱在庙外候着,不许高声!”只带了一个门子,把庙门用力一推,那靠门的石小,竟推开了。走到里边,并无影响。殿上亦无人迹,殿后俱是荒地。老爷叫门子:“把神厨帐幔掀起来我看,可是这位神圣?”那门子不掀犹可,将帐幔一掀,不打紧,只见两根雉尾摇动,遂吓得魂不附体,大叫:“老爷,有个妖怪在内!”
这一声喊,早惊醒了康王。康王迅速把腰刀拔出,捏在手中,跳出神厨,喝声:“谁敢近前?”都宽跪下道:“主公系是何人?不必惊慌,臣是来接驾的。”康王道:“孤乃康王赵构,排行九殿下,在金营逃出,幸得神道显灵,将泥马渡孤过江。你是何人?如何说是来接驾的?”都宽道:“臣乃磁州丰丘知县都宽,蒙神明梦中指点,命臣到此接驾。”康王大喜道:“虽是神圣有灵,也难得卿家忠义!”都宽叫门子唤进从人,进上衣服。康王更换了湿衣,齐出庙门。都宽将马牵过来,扶康王上了马,自己却同众人步行跟随,一路进城。
到了县中,康王在大堂上坐定,都宽重新参见了。一面命人送酒饭,一面准备兵马守城。康王便问:“这里有多少兵马?”都宽禀道:“只有马兵三百,步兵三百。”康王道:“倘若金兵追来,如何处置?”都宽道:“主公可发令旨,召取各路兵马。张挂榜文,招集四方豪杰。人心思安,自然闻风而至。”
正商议间,忽报:“王渊王元帅带兵三千,前来保驾,未奉圣旨,不敢进见。”康王道:“快去与孤家宣进来!”军士到城外传旨,王渊进城,来到县堂上朝见康王。君臣大哭一番。康王命王渊坐了,问道:“卿家如何得知孤家在此?”王渊道:“臣于数日前梦一神人,自称东汉崔子玉,托梦叫臣到此保驾。不意主公果然在此。”
正说间,又有军士来报:“有金陵张大元帅带兵五千,前来保驾,在城外候旨。”康王命宣进来。两个又见了礼,各各赐座。
康王看那王渊仪表非凡,张所年已七十多岁,尚是威风凛凛,好生欢喜。便问:“二卿,此处地方褊小,城低兵少,倘金兵到来,如何迎敌?”王渊道:“二帝北辕,国不可一日无君。臣愿主公驾回汴京,明正大位,号召四方,以图恢复。”张所道:“汴京已被金兵残破,况有奸臣张邦昌卖国,守在那里,其心不测,不宜轻往。金陵乃祖宗受命之地,况在四方之中,便于漕运,可以建都。”康王准奏,择日起身,往金陵进发。一路上州官、县官俱各进送粮食供给,旧时臣子闻时,皆来保驾。
到了金陵,权在鸿庆宫驻跸,诸臣依次朝见。有众大臣进上冠冕法服,便于五月初一日,即位于南京,庙号高宗皇帝。改元建炎,大赦天下。发诏播告天下,召集四方勤王兵马。数日之间,有那赵鼎、李纲、宗泽、刘光世、张俊并各路节度使、各总兵俱来护驾勤王。又遣官往各路催取粮草。各路闻风,也渐渐起行,解送粮米接应。
且说内中来了一位清官,却是汤阴知县徐仁。听说新君即位,也来解送粮米,王渊见了,想起一个人来,忙叫旗牌传来问道:“本帅久闻当年贵县有个岳飞,是陕西周侗的关门弟子,贵县必知详细,故特请贵县前来问个明白。”徐仁道:“禀复元帅,这岳飞只因在武场内挑死了小梁王,功名不就。后来复在南薰门力剿太行大盗,皇上只封他为顾信郎,他不肯就职。现今闲住在家,务农养亲。”王渊见说,引了徐仁同到午门。元帅进朝奏道:“有相州汤阴县徐仁解粮到此。臣问及当年岳飞现在汤阴。此人果有文武全才,堪为国家栋梁,臣愿陛下聘他前来共扶社稷。为此引徐仁在午门候旨,伏乞圣裁!”高宗闻奏,便道:“既如此,可宣徐仁上殿听旨。”徐仁遂奉旨上殿,朝见已毕。高宗道:“那岳贤士,朕已久知他有文武全才,只为奸臣蒙蔽,不得重用。今朕欲聘他前来,同扶宋室。孤家初登大宝,不能远出,卿可代朕一行。”随即传旨,将诏书一道并聘岳飞的礼物交与徐仁,又赐了徐仁御酒三杯。徐仁吃了,谢恩出朝,一径回汤阴去聘岳飞。谁知,这一聘不要紧,却聘出一段故事来了。有分教:
摇摇岳飞英名标青史,秦桧千古遭骂名。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