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世忠回到镇江,一连几日,觉得心神恍惚,坐卧不宁,便对梁夫人道:“这几日不知为什么,只管心惊肉跳。”梁夫人道:“我也觉得心里慌慌的。”正说着,忽有人从门缝塞进一张纸条,世忠拿来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不知何故,岳元帅已经下狱,张宪和岳公子也被逮了!
世忠和夫人看了,不由大吃一惊。忙唤来公子彦直,说了原委,吩咐道:“岳元帅出事,你何不去打听一番?”彦直领命,忙打叠了一个包裹,独自一个背了,遂辞别父母及兄长,出门望临安进发。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到了大江口,前路一望茫茫荡荡,并无一只渡船。走来走去,哪里觅处?天慢慢地黑将下来,彦直忽见一个渔人,手中提着一壶酒,篮内不知放些什么东西,一直走向芦苇中去。彦直就跟着上去一看,却是滩边泊着一只小船。那人提着东西上船去了。口中唱道:
摇摇老爷生长在江边,不怕官司不怕天。
摇摇任是官家来过渡,也须送上十千钱。
彦直叫声:“大哥,渡我一渡。”那人道:“如今秦丞相禁了江,不许船只往来,哪个敢渡你?”彦直道:“我有要紧事,大哥渡我一渡,不忘恩德!”那人道:“既如此,你可下船来等一会,待到半夜里渡你过去。但是不要大惊小怪,弄出事来!”彦直道:“便依你,决不连累。”彦直说罢,钻进舱里,把包裹放下。那人便道:“客官,你一路来,大概不曾吃得夜饭?我方才在村里赊得一壶酒来,买了些牛肉在此,胡乱吃些,略睡一睡,等到三更时分,悄悄送你过江便了。”彦直道:“怎好相扰!少停,一总奉谢。”那人便将牛肉装了一碗,又筛了一碗酒,奉与彦直,自己也筛酒奉陪。彦直行路辛苦,将酒一饮而尽,说道:“好酒,好酒!”那人忙又筛来。
彦直一连吃了几碗,觉得有些醉意,便道:“大哥,我吃不得了。少停上岸,多送你些船钱。”一面说,一面歪着身子,靠在包裹上去打盹。那人自将酒瓶并那吃剩的牛肉,收拾往艄上去了。停了好一会,已是一更天气,那人走出船头将缆绳解了,轻轻地摇到江心。钻进舱来,就把那条缆绳轻轻地将彦直两手两脚捆住,喝道:“牛子醒来!”那彦直在梦里惊醒,见手脚俱被缚住,动弹不得,叫声:“苦也!我今日就死也罢了!但是不知岳元帅信息,怎能瞑目!”那人听了,便道:“你实说是何人?”彦直道:“我乃韩元帅二公子韩彦直是也,为要探听岳元帅消息,故此要往临安。不意撞在你这横死神手内!”那人听了,叫声:“啊呀!不知是韩公子,多多有罪了!”连忙解下绳索,再三请罪。彦直道:“原来是个好汉,请问尊姓大名?”那人道:“我父阮小五,原是水泊梁山一条好汉,曾在韩元帅帐下听令。小弟阮浩,只因宋朝尽是一班奸臣掌朝,残害忠良,故此不想富贵,只图安乐,在此大江边做些私商,倒也快话。那岳元帅没有主意,保那昏君干甚?我听说岳元帅在临安城下已被拿了,关在大理狱里。还有一个马后王横也被钦差砍死了。就从那一日起禁了江,不许客商船只往来,故此不知消息如何?”彦直听了,大哭起来。阮浩道:“将军休哭!我送你过江去,休要弄出事来!”一面就去把船撑开。到了僻静岸边,说道:“将军,小心上岸,小弟不得奉送了!”彦直再三称谢,上了岸。那阮浩自去把船摇过江去了。
彦直当夜就在树林内蹲了一夜。等到天明,一路往临安上路。路上暗暗打听,并无消息。一日,到得临安,城外寻个宿店安歇。次日,挨进城去,逢人便问。哪一个肯多言惹祸?访问了几日,毫不知情。
一日,清晨早起,偶然走到一所破庙门首,听得里边有人说话。彦直就在门缝里一张,只见有两个叫花子睡在草铺上闲讲,听得一个道:“如今还做什么官!倒不如我们这些叫花子快乐自在,讨得来就吃一碗,讨不来就饿一顿。睡在这里,无拘无束。那岳元帅做到这等大官,哪里能比上我来?”另一个道:“不要乱说!倘被人听得,你也活不成了。”彦直听见,就一脚把庙门踢开。那两个叫花子吓得直直地坐了起来。彦直道:“你两个不要惊慌。我是韩元帅差来探信的。正访不出个消息,你二人既知,可给我说说。”那两个叫花子只是擞擞的抖,哪里肯说,只道:“小,小,人,人,们,们,不曾说什么!”彦直就一手将一个叫花子提将起来,道:“说不说,不说我就掼死你!”这个叫花子吓得大叫道:“将爷不要着恼,放了我,待我说。”彦直一手放下道:“快说,快说!”这叫花子吓得筛糠一般,对着那个道:“老大,你把门儿带上,站在门首探望探望。倘有人走来,便咳嗽一声。”那个叫花子便去掩上了门。这个道:“秦桧陷害岳爷,又到他家中去将岳公子岳云、爱将张宪骗到临安,就一齐下在大理寺狱中,不知做些什么。若有人提起一个‘岳’字,就拿了去送了性命,因此小人们不敢说。将军千万不要说是我阿二说的吓!”彦直听了这一席话,惊得半晌作不得声。从身边摸出一些银子,约有二两来重,赏了叫花子,奔出庙门。
且说彦直回到下处,取了些散碎银子,走到做衣店里,买了几件旧衣服。又买了一个筐篮,央人备办了些点心酒肴,换了旧衣,穿上一双草鞋,径往大理寺监门首,轻轻地叫道:“里边的爷!小人有句话讲。”那狱卒恶狠狠地走来道:“有甚话讲。”彦直道:“老爷走过来些。”那狱卒就走到栅栏边。彦直低低地说道:“里边有个岳爷,是我的亲戚,今日特来给他送些酒饭,聊表一点心意。有个薄礼在此,送与爷买茶吃,万望给个方便!”
那禁子接过去,约有三四两重,暗想:“王、李二位相公曾吩咐,倘有岳家的人来探望,须要周全。落得赚他三四两银子。”便道:“这岳爷是秦丞相的对头,不时差人来打听。我放你进去,切莫高声,不要连累我们。”彦直道:“这个自然。”那狱卒开了监门,彦直走进去,对禁子道:“你可知我是何人?”那狱卒把彦直仔细一看,吓了一跳。方才在外面是曲背躬身的,进了监门站直了,却是长长大大,换了一个人似的。狱卒道:“爷爷吓死我了!”彦直道:“不要惊慌!我非别人,乃平虏将军韩彦直是也。”狱卒听了,慌忙跪下道:“爷爷,小人不知,望老爷饶了小人之命罢!”彦直道:“我怎肯害你?你只说岳元帅在哪里!”狱卒道:“丞相为了岳爷爷,新造十间牢房,唤做‘飞’、‘云’、‘雷’、‘霆’、‘霖’、‘宪’、‘全’、‘皋’、‘吉’,‘横’。岳爷爷同着二位小将军俱在‘飞’字号内。”彦直道:“既如此,你可引我去见。”禁子起来,又看了看道:“老爷这酒饭⋯⋯”彦直道:“你放心!我们俱是好汉,决不害你的。”那禁子先进去禀知,然后请彦直进去。
那彦直走进监房,只见岳元帅青衣小帽,同倪狱官坐在中间讲话,岳云、张宪却戴着手铐脚镣坐在下面。彦直上前双膝跪下,叫一声:“元帅,为何如此?”岳飞见是彦直,道:“贤侄请起,你来做甚?”彦直道:“我奉父命,一则探听元帅消息,二来送饭,三来救元帅出去。”岳飞道:“贤侄,你不知,难道你父不知我的心迹!若要我出去,须得朝廷圣旨。你也不必多言,既来看我,不要做出事来,辜负了这位倪恩公!”彦直就将酒饭送上去。岳飞用了一杯酒,叫彦直快些出去。
彦直走下来,对岳云、张宪道:“二位贤弟,难道也不想出去了?”二人道:“为臣尽忠,为子尽孝,爹爹既不出去,我二人如何出去!”彦直道:“是愚兄失言了!也奉敬二位贤弟一杯!”二人道:“小弟领情!”遂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那倪狱官与禁子看了,俱皆落泪道:“难得,难得!”岳飞又道:“贤侄出去罢,代问你父母好。”彦直道声:“元帅保重。”便急急地出得狱来,向镇江赶去。
且说秦桧,自那日逮不住测字先生,已是丧心病狂。遂命万俟’、罗汝楫两个奸贼,终日用酷刑拷打岳飞父子、张宪招认,已过数日,并无实供,便闷闷不乐。
这一日,已是腊月二十九,秦桧同夫人王氏在东窗下向火饮酒,忽有家将来报:“韩元帅二公子韩彦直曾来探监。”秦桧听了,气急败坏,道:“快快关闭城门,封锁各个路口,捉拿韩二公子!”家将领命而去。
那秦桧双眉紧锁,好生愁闷,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房中踱来踱去,连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王氏在旁道:“缚虎容易,纵虎难!”秦桧深有同感,道:“夫人之言,甚是有理。”
二人正说之间,内堂院子进来禀报:“万俟’老爷送来黄柑在此,与丞相爷解酒。”秦桧收了。王氏道:“相公可知这黄柑有何用处?”秦桧道:“这黄柑最能散火毒,故而送来。可叫丫环剖来下酒。”王氏道:“不要剖坏了!这个黄柑,乃是杀岳飞的刽子手!”秦桧道:“如何说柑子是刽子手?”王氏道:“相公可将这柑子捞空了,写一小票藏在里边,叫人转送与勘官,教他今夜将他三个就在风波亭上结果了,一桩事就完结了!”秦桧大喜,就写了一封书,叫丫环将黄柑的瓤子去干净了,将书安放在内,封好了口,叫内堂院子交与徐宁,送与万俟’去。正是:
摇摇缚虎容易纵虎难,全凭长舌使谋机。
摇摇仗此黄柑除后患,东窗消息有谁知?
且说这夜正是除夕,已将岳云、张宪另拘一狱。倪完正陪岳飞说话,忽见禁子走来,轻轻地向倪完耳边说了几句。倪完听了,大吃一惊,不觉面红耳赤。岳飞道:“敢是要去我了?”倪完道:“果有此旨意,只是小官等怎敢造次!”岳飞道:“这是朝廷之命,怎敢有违?但恐岳云、张宪有变,你可去叫他两个出来,我自有处置。”
倪完即唤心腹去报知王能、李直,一面请来岳云、张宪。岳飞道:“朝廷旨意下来,未知吉凶。可一同绑了,好去接旨。”岳云道:“恐怕朝廷要去我们父子,怎么绑了去?”岳飞道:“犯官接旨,自然要绑了去。”岳飞就亲自动手,将二人绑了,然后自己也叫禁子绑起,问道:“在哪里接旨?”倪完道:“在风波亭上。”岳飞道:“罢了,罢了!不想我三人,今日死于这个地方!”岳云、张宪二人道:“我们血战功劳,反要去我们,我们何不打出去?”岳飞喝道:“胡说!自古忠臣不怕死。大丈夫视死如归,何足惧哉!且在冥冥之中,看那奸臣受用到几时?”就大踏步走到风波亭上。两边禁子不由分说,拿起麻绳来,将岳飞父子三人勒死于亭上。其时岳飞年界三十九岁,公子岳云二十三岁。三人归天之时,忽然狂风大作,灯火皆灭,黑雾漫天,飞沙走石。谁知,这一勒不要紧,却勒出一段故事来了。有诗教:
摇摇忠臣为国死衔冤,天道昭昭自可怜。
摇摇留得青青公道史,是非千载在人间。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