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雪

第二节

　　话挑明后，吴一晗用沉默和自己的行动表明了他的态度。但岳岚岚了解自己的丈夫，他是个相对懦弱，并且没有多少主见的男人，她知道他的哪个地方最柔软。

　　果然，吴一晗起初是这样想的，生命快走到尽头的妻子，想要对丈夫未来的生活做出一些安排也不尽然都出于私心，何况这段时间，岳岚岚对他的悉心照料也心存感激，她之所以这样做，也是为了想要他生活的更好一些，以为自己的家人通过这件事后，会改变从前对他的态度，而给予他更多的关爱。可是，吴一晗再想一想，却又觉得事情不是自己想像的这样，岳晶晶是什么样的人，岳岚岚不会不知道，她把她姐姐介绍给他，可不就是为了让姐姐找个忠实的依靠么？可对他，这样的事情又有几分幸运可言？这样一想，便对岳岚岚有了很大的看法，认为她的自私并没有改变，但他又不愿在此时的妻子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这种情绪来。他就用沉默和躲避的方式，回应着妻子。

　　可是这一天，吴一晗端来水正要给岳岚岚擦洗身子，岳岚岚却把吴一晗的手拉住了。她把他的手紧紧地攥住，说，一晗，这阵子看把你整的，都成啥样子了，这些活你就叫晶晶干吧，她是我亲姐姐，多干点没啥，你一个大男人，整天弄得全身臭烘烘的，咋在外面见人呢。

　　吴一晗笑了一下，没有吭声。他知道老婆要往下说的话，故意不接她的茬，抽出手来拧好毛巾，开始给老婆擦拭身子。

　　岳岚岚伸出手抚摸着丈夫乱草似的头发，没好意思说想说的话。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了，还是轻声对吴一晗说，一晗，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我……不说这些了，我知道你不爱听。那我就说点别的——这阵子我老想起以前的事来，我在想，我这个女人做得挺失败的，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我都没记住你穿多大的鞋，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心上，光考虑自己，我自私得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可你从来没有提醒过我，你只是默默地操持着这个家，我知道你一直在忍受着我。就说这次出车祸吧，如果我不那么任性，开始听医生的话接受截肢治疗，就……就不会弄成现在这样，可是，我就是截肢了，能保住这条命……也是个残废了，还得拖累你，直到把你拖垮……一晗，你是个好人，是个难得的好男人。要说前面我不愿截肢，是我不愿把自己弄得肢体不全，是我任性，可是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我是——不愿意留着这个残废的躯体把你拖垮。我好后悔啊，在和你结婚的这几年里，没有好好关心过你，总是埋怨你这个，埋怨你那个，无论你做什么，做得好与不好，我都看不上眼，总想找个茬跟你闹，觉得你没有出息，对你很轻视……直到我躺在了病床上才明白过来，你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好丈夫！是我没有好好珍惜你，现在到了这种地步，我真的是不想再往下拖累你……你相信我的话吗……

　　吴一晗已经是泪水涟涟了，透过泪帘，他看到妻子被病魔折魔得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泪珠，他伸出手轻轻地为妻子抹着脸上的眼泪，他相信妻子此时的真诚，再自私的人也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流露着一份真情的。但他受不了她在这个时候用这样的方式劝说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妻子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她总在找机会向丈夫表达自己的真诚，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她在为丈夫和自己的姐姐设计着今后，好像吴一晗只有和她姐姐结合在一起了，她就还了他从前的亏欠，还了一份幸福似的。吴一晗受不了，但他不忍心伤害妻子，就岔开话题，或者借故走开。他其实是用这种方式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不管岳岚岚出于什么心理，至少她这样做多少也有一些要为他好的意思，他不能为此伤害她吧。

　　岳岚岚下半身瘫痪了，可她的大脑一点也没受影响，她一直就是个很聪明的女人，怎么能不明白丈夫的心思呢，但她从不戳穿，故意装糊涂，瞅准了机会，把握住吴一晗心软的脉搏，给他灌输这方面的内容，并且能动之以情，叫吴一晗陪上一串酸泪。

　　这还不算，岳岚岚为了姐姐后半辈子的幸福，和她母亲密谋着，为了给岳晶晶提供和吴一晗更多接触的机会，叫他们尽快擦出感情的火花，干脆叫岳晶晶搬到家里来住了，理由还非常充分：为了照顾每况愈下的岚岚。

　　于情于理，吴一晗当然不能拒绝，只好任岳晶晶住在家里，让她充当起准女主人的角色。在这之前，岳晶晶也是经常过来照料岳岚岚的，可以前来了总是要走的，突然之间这个熟悉的妻姐住下不走了，像这个家的主人一样来料理着这个家，像以前的岳岚岚一样指手划脚，吴一晗感到特别的别扭。但他为了给行将就木的老婆留个面子，让她再过几天舒畅日子，便强忍着。他用他的冷漠让岳晶晶明白，他对此时她的行为是非常愤慨的。岳晶晶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个时候的重要性，千万不能有闪失，她一改原来的邋遢，开始梳妆打扮起来。本来，她长的端庄，徐娘半老了，却别有风韵，收拾利索了，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并且她在说话做事上，尽量小心翼翼，做到入情入理，一副为他人（也就是为吴一晗）考虑的样子。吴一晗要上班时，她及时地报上当天的天气情况，为他递上薄厚不一的衣服、雨伞或者凉帽；吴一晗下班回来，掏出钥匙还没有插进锁孔里，她就恰到好处地拉开了门，并且手里提着吴一晗的拖鞋。这样的待遇，起初确实叫吴一晗感受到了一种久违了的温暖，可是当他一看到岳晶晶那张含笑的、故作温情脉脉的脸，听到充满了做作关切的话语时，他就发现自己真的是接受不了。他有意躲避着岳晶晶，不给她一点回应的机会，岳晶晶倒变得有涵养的样子，表面上一点都不计较吴一晗的态度，背地里却说了不少他的不是。

　　吴一晗心里很清楚，岳岚岚都说过他好几次了，叫他不要给姐姐脸色看，她说她姐姐挺不容易的，她的心里是很苦的。在老婆跟前，吴一晗不好说什么，他不想惹老婆不高兴，她想说什么就让她说去，叫她安静地度过这段日子吧。但她一看到岳晶晶，就忍受不了，并且觉得很滑稽，好像看着一个熟悉的人猛然间奔到了戏台上唱起了戏，被浓重的油彩粉饰在脸上，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岳晶晶以前可是连正眼也不看他一下他，现在却低三下四地侍候起他来，目的还不就是为了能够让他接受她，将来两个人一起生活么！人就这么怪，一旦有了目的，就会换一副面孔做人。可对于岳晶晶来说，她今后能保持住现在的面孔，一直这样谦恭地对待他吴一晗么？吴一晗对此深感怀疑。他太了解岳晶晶了，她还不像岳岚岚，岳岚岚只是任性，不管不顾，但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尖酸刻薄，还是有点胸怀的。岳晶晶就不一样了，女人所有的缺点，她身上都有。就拿最近为了岳岚岚的交通事故处理意见，吴一晗就看出了岳晶晶的刁蛮。吴一晗从农村考上大学，毕业后留校，一直在生物研究室工作，后来虽然调到院办当了秘书，但还是在学院里活动，根本就没有太多的机会接触社会，对外面的事情一点都不懂。这次，跑交通队都一个多月了，除过看别人的冷脸外，连一点眉目都没有，他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时，岳岚岚的弟媳妇苗苗却帮了他的大忙。苗苗是一个小学教师，她的学生中有家长在交通队，苗苗带着吴一晗去了那个学生家长所在的交通队，人家的态度立马变了，立即打了一通电话，托来托去地找人。吴一晗和苗苗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按人家说的去找，果然，走到哪里都像换了个天似的，态度大变。天下交警是一家，虽然不在一个管区，但串来串去的，还是把岳岚岚的事故处理意见终于拿到手了。剩下的，就是和保险公司交涉了。保险公司态度倒不错，可是他们用各种理由拖延着不尽快处理。这时，吴一晗还要依赖苗苗想办法出主意的时候，岳晶晶却有了想法。她有了想法不给别的人说，只给妹妹岚岚说，她说吴一晗整天和苗苗一起出出进进，苗苗又是被弟弟休了的人，难免她心里不会生出想法，怕是她会借着这样的接触机会，对吴一晗动了心思。不管怎么说，苗苗到底是比她们姐妹要年轻，又有心眼，这个可不得不提防！岳岚岚一听，起初没太往心里去，后来看到吴一晗每次回家告诉她事故处理的情况进展时，嘴里老是挂着苗苗，说苗苗怎么跟人家说，苗苗说应该怎么办等等，并且对苗苗是赞赏有加，于是就有了警惕。岳岚岚私下里把姐姐的怀疑告诉了母亲，母亲一听也非常警觉，说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告诫自己的两个女儿，一定要注意，决不能叫苗苗上了手。并且，她老人家还专门给大女儿岳晶晶授意，叫她一定要多长个心眼，把吴一晗盯紧。至于苗苗，她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