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雪

第二节

　　一切都过去之后，莫雷尔的痛苦也就过去了，只是他有点变了，变得不爱和任何人接触，本来他就是一个孤独的人，就更加孤独了。

　　抽完三根莫合烟后，莫雷尔嘴里发苦，他喝完了一大壶温热的奶茶后，嘴里还是很苦，他对这种苦味熟悉已久，自从来丽嫁给阿里江后，他觉得什么东西都是苦的，包括这些日子，还有那种高贵稀罕的羊脂玉，羊脂玉那种滑柔、细腻，天然羊脂一样凝重，说是含在嘴里，满嘴羊脂香味对他也是苦的，是那种生涩的苦味。他品尝着这种苦昧，一直在想着一个永远也想不通的问题，为什么人们要喜爱这种玉石，又不能吃不解渴，它只能是一个饰物？

　　莫雷尔胡思乱想了一阵，站起身来，走到外面，看了会儿晴朗的夜空。大漠的夜晚很明亮，玉龙喀什河边也因了阿里江的死而变得异常寂静，偶有一两声羊的叫声传来，也只是单调的几声，过后叉恢复了寂静，有点点烛光从每个窗棚、帐篷里透出来，在明亮的夜空里也显得太微弱，根本不值得一提。他到河边走了走，碰上几个静坐在河边的人，别人与他打招呼，只问他去过阿里江家了没有？莫雷尔答了声，没有！

　　别人就说他们都去看了，死得惨哩，塔尔拉还从来没有人这样死过，图个啥呢？汛期快过去了。

　　图个啥呢？莫雷尔在心里念叨了一下。

　　别人又不说话了，看着河水发呆，也不和一贯不善言词的莫雷尔说话了。

　　图个啥呢？莫雷尔在心里又念叨了一遍这几个字，突然全身一紧，在七月燥热的夜晚里打了个冷战，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会打冷战。他在河边站了一会儿，决定去村子里，到阿里江家看看，别人都去看了，自己也该去看看。他就来到村里，来到了阿里江的家里。

　　阿里江的家里灯火通明，却没几个人了，只有几个老女人还守在来丽的身边，怕来丽想不开。

　　来丽及他们的儿子阿里洪坐在地上，发着呆。惨白的灯光照在同样惨白的来丽脸上，莫雷尔见了满心的惨白。他走过去，也没有合适的话说，就用手一个劲地摸着阿里洪的脑袋。七岁的阿里洪奠明其妙地望着莫雷尔，望得久了，阿里洪就开口说，你不停地摸我干啥，我又不是羊脂玉，有啥摸头？

　　莫雷尔被孩童奇怪的话语击了一下，随即把手拿开，不知所措地望了望来丽。来丽这时也望了一眼他，一眼的呆痴。

　　那几个劝说来丽的婆娘，这会儿赶紧站起身来，像换了班似的，一边唠叨着，一边退出去走了。

　　留下莫雷尔一人，陪着来丽母子，他变得局促起来。自从来丽嫁给阿里江后，他就没有来过他们家，更没有和来丽说过话，这会儿又不知说啥才好，就站了会儿，又不好就此走掉，想了想，他就走上前去，看着躺在床板上的阿里江。

　　阿里江已被洗去了身上的泥沙，正安静地躺着，像熟睡了似的，只是他的身体比平时胖了许多，是河水泡胀的，脸也有点变形，还微张着嘴，嘴边还闪着白光，一晃一晃的，怪吓人的。莫雷尔当着来丽母子的面，没好意思后退。就弯下腰，装模作样地细看一下死者，他留心看了一下阿里江的脸，目光在嘴上又闪了一下，这回他才看清楚，阿里江的嘴里含着一块晶莹透明的玉，他肯定那是羊脂玉，所以阿里江嘴边被灯光照得一直在闪着光。一弄明白阿里江嘴里含的是羊脂玉，莫雷尔的肚子里忽地涌上一股酸水来，直冲到了喉咙里，他恶心得想吐，赶紧抬手捂住嘴，想往出退。这时，阿里洪站起来，跑了过来说，我爸嘴里放的是一颗羊脂玉，他们（指那些老人）说我爸就不会臭了！

　　莫雷尔嘴里支吾着，赶紧退了出来，在外面吐了个昏天黑地。吐过。他不想再进去，就回到了河边的帐篷里，一晚上没唾着觉，一闭上跟，全是阿里江嘴里的羊脂玉在眼前闪着刺目的自光，他怎么也睡不着。

　　阿里江死后的第三天中午，玉龙喀什河里的水开始回落了。这时河水已经有点变清了，但还是看不到河床里的石头，凭经验，再过两天，汛期就会过去了，今年的找矿工作也快开始了。

　　午后，阿里江的儿子阿里洪来河边找莫雷尔。说是他妈找莫雷尔有事。

　　阿里洪说话声音很响，吸引了河边人的目光。莫雷尔走出帐篷时，他发现大家都看着他，他没多想，就随着阿里洪去了他家。

　　阿里江的尸体还停放在床板上，屋子里已经有股臭味了，有不少苍蝇盘旋在尸体周围。来丽站在一旁，正用扇子驱赶着那些苍蝇。’

　　见莫雷尔来了，来丽停下手中的扇子，望着莫雷尔，凄苦地笑了一下，说了句，我只好叫你来了。

　　莫雷尔一怔，忙说，赶紧找人收拾一下，安葬了吧，这天气放不住。

　　来丽说，叫不来人，他们都等着找矿。

　　莫雷尔说，我去叫，水还没退完呢，等啥呀。这面的事要紧呢。

　　算了。来丽说，他们不会来的。

　　莫雷尔就没话，静静地站着，他也没有上前，他怕看到阿里江的脸，更怕看到阿里江嘴里的那颗羊脂玉，他会恶心呕吐的。

　　来丽说，我只有求你帮我了，我一个人昨办呀。

　　莫雷尔没吭声，在心里说道，我早该来帮她一把的，我咋没想到，现在只剩下来丽孤儿寡母的，出这么大的事，自己咋就没往这想一想？

　　莫雷尔和来丽来到戈壁滩上的墓地里，选了一块地方，开始给阿里江挖墓坑。戈壁滩上的石子沙土很硬，挖一个墓坑不容易，又只有两个人，没人替换，挖了一天，也没挖到小腿深。来丽就坐在墓地里哭开了，一边哭一边说着自己命苦。

　　莫雷尔劝了一阵，见没有用，就一个劲地挖坑，心里头也是闷闷的。

　　来丽哭够了，又来挖坑，边挖边说，当初，阿里江可没有亏过谁，这会儿死了，却没有人帮着来挖墓坑，这人心都长到哪去了。

　　莫雷尔不吭气。

　　来丽又哭开了，边哭边说，当初阿里江给村里人带来了多少好处，他一来就发明了一种制造羊脂玉的办法，大家钱没少挣，却骂他人太能了，处处把他当外来人看。

　　说到制造羊脂玉，莫雷尔想到，当年阿里江到了塔尔拉后，不久就发明了用质地上好的普通岫玉制造假羊脂玉的事，他把岫玉植到大尾羊油脂最厚的羊尾巴肉里，然后把装有岫玉的羊尾巴伤口用针线缝上，让羊带着岫玉过上一年后，再割开羊尾巴取出来，岫玉里浸透了羊脂，能以假乱真地充当羊脂玉出售，挣了不少玉贩子的钱。那时候，塔尔拉的人谁不说阿里江能干呢，连莫雷尔自己都种植过，虽然他没种植成功。但别的人成功了，不都是为了羊脂玉多挣钱嘛。

　　说到底，玉到底是何物呢？一想到羊脂玉，莫雷尔就想到了死后的阿里江嘴里含的那块玉，不由得他又呕吐了起来。

　　墓坑挖到第三天的时候，玉龙喀什河里的水已退尽了，找矿的人们一窝蜂地冲到河床里找矿去了。墓坑还没挖好，兰天了才挖了一人多深，离埋人还差一截子。

　　莫雷尔到河边照看自己的羊群时，已见到有人找到矿了。人家兴奋地告诉他，他无动于衷。别人就对他说，再不去找，今年就别想了。

　　有人就说。人家莫雷尔不用找矿的。

　　为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