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士在一次无意中发现,他是完全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实现自己当班长实施自己的指挥才能的。那是他刚接手放羊不久的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放牧的一群羊可以任凭他的指挥,说走就走,说停就停。这个发现令中士兴奋了很长时间。
于是,中士就开始训练他的羊群。他先将羊群按大小排成三路纵队。起初,羊不习惯,中士就按班长在操场上的口令一遍又一遍地训斥。碰上实在不听话的,他用红柳枝上去吓唬,不真打,条令上规定不能动手打人,羊不是兵,但中士严格按条令规定训练着这群羊,他用正确的口令,不厌其烦地训练羊群。三个月下来,中士的羊群已经能排着队列在荒滩上行进和停止了。中士嘹亮地下口令指挥着排列整齐的羊群,并且每天收操后返回时,他还要在羊群队列前做一番讲评,他给每个羊起了名字,这些名字大多都是他以前的同学和朋友的,他把这些名字硬叫每个羊接受了,这样讲评时才能指名道姓地表扬这个,批评那个。
羊群训练得像一群兵那么听话时,中士得意地用目光扫着眼前的羊阵,羊阵由六十四只羊组成,足够两个排的数字。就是说,中士已经指挥着两个排的兵力,权力够大了,这样的兵力,比一些中队都要多。中士心里非常自豪,他不光是一个班长,一个排长,他完全可以是一个中队长了。尤其是在中队和荒滩往返的路上,中士走在队列侧面带队,他看着羊队整齐的步伐,不时喊上几声“一二一”的口令,心里舒坦极了,惟一有点遗憾的是这些羊不能像兵们那样扯着喉咙吼上几声“一二三四”。但不时从羊队里发出羊的叫声,也叫中士心里够激动的,他也曾试过,想叫羊同时发出叫声,但都失败了。每次,只有他早上到羊圈去放羊时,羊们发出的叫声使他心里充满了温馨。
在能够放牧的日子里,中士的心里就很充实,他把羊群带到草最好的荒滩上,实施完他的一套训练后,让羊群解散,拣草厚的地方吃个饱。中士自己在荒滩上走来走去,也不找个地方坐下歇息,俨然一个监督的领导,不时说说这个又说说那个,遇到哪个羊吃饱了躺下,他走过去,用手摸摸羊的肚子,还要劝上几声再吃点,羊就起身再吃几口草。中士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一只只羊,日子在他的目光里变得不再漫长,一晃,两年就这样悄悄地不见了。
在荒滩上,每到接近中午的时候,那个声音出现之前,中士的心就跳得快了,有种等待的慌张。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总是在原地站定,凝神静气地倾听远处,期待着那个声音。
这时,羊只被主人的举动所吸引,也都停下啃草,头抬起来,静静地望着中士,直到火车的鸣笛声响过,羊才像听到命令似的,释然地埋下头吃起草来。羊的这种做法叫中士很感动,有几次,中士都把自己对火车的向往和南疆人对火车的陌生讲给羊听,他把火车的形状和功能一遍又一遍地讲解着,虽然羊们听不懂他讲些什么,但凭它们专注的神情,中士认为羊们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
曾经有一阵子,中士从那些出差探家回来的兵们那里得知,喀什已经通上了客车,以前过往的都是货车,中士的心里就更慌了,那种想看到真火车的愿望更强烈。其实,中士放羊的荒滩离火车路并不算太远,二十几公里,在新疆这不算什么,中士出去放羊也很自由,他完全可以赶着羊去一趟铁路边,看一回火车。但中士没有这样做,他不愿违反纪律更不愿耽搁了羊吃草,他也不能把羊们扔在荒滩上自己一个人去看回火车。按说这荒滩上几乎没有人烟,被他训练出来的羊们,也不会乱跑的,但中土始终没有这么做,他更明白自己的职责。
进人中秋以后,即将复员的老兵们开始议论复员的问题了。中士晚上回到中队后,偶遇上老兵们一堆一堆地议论,他也过去听上几句,老兵对中士说你不用听,你的问题没得到解决,又不复员。中士想想也是,自己的伤残待遇批复没下来,中队肯定不让他走,就说他想听听今年老兵复员怎么走。老兵们说咋走也是中队长说了算,不过咋走还不是个走,只要能回到家就行。
中士说这很重要。他就去问中队长。中队长对中士说,支队早有计划,内地的兵在巴楚集中,然后乘火车返回内地,本地的在巴楚集中后,分头回家。中士急问和田的兵怎么走?中队长认真地说,中士你又不复员问这干什么?中士说我只想知道和田的复员兵走不走喀什。中队长笑了,说怎么会走喀什呢。绕一个大弯子太远,到时从巴楚走莎车多近。中士急了,说这么着他们就坐不上火车了。中队长说坐那玩意儿干啥?火车有什么好坐的。
中士有点失落,心里空荡荡的几天都不得劲,心想着和田的老兵太可悲了,现在离火车近了,却没有机会坐一次火车,一回到和田,今后还有机会乘坐吗?
中士在荒滩上给羊们讲评时,说出了自己的苦闷,羊们无动于衷地列队站在他面前,他讲了半天,羊们也没有给他出一个主意出来,他和羊根本不可能交流。中士再听到火车鸣笛声时,心里一颤一颤地难受。
中士跟在羊群后面,那些凸起的沙包和一些孤独的红柳丛,就像秋天的背景一样贴在他的面前。在这个背景的后面,他听到秋风在红柳梢制造出的一种悠长的哨音,带着秋天的遗憾从他心尖上轻轻划过,他的心颤抖着在秋风中飘来荡去,仿佛飘到了遥远的和田,他看到走在和田大街上同样披挂着阳光的人身上,仿佛总缺少点什么。
中士的眼睛模糊了。他的目光被秋风燃起的烟尘阻隔在生活的这面,这面永远是南疆荒芜的秋天,一切变得异常淡黄,地上的荒草在由绿转黄的过程中水分已经减少,有些已经枯干的草叶在风中轻飘飘的,只要是在秋天的景象里,天一下子就显得高了不少。所以一到秋天,人们就变得异常惆怅。
中士踩着秋天阳光的碎片,他的脚下一高一低的全是秋天留下的坑凹,这些坑凹上升到中士的心里,将会在他心里留下永久性的纪念,这些纪念会叫他怀念一生,他不会有半点抱怨。中士已经遗忘了过去的伤痛,他在牧羊的两年时光里,通过他自己的努力,从对羊群的训练已感知到了一个士兵一生的荣耀。中士知足了。中士在心里谋划着在这个秋天应该有些新的想法,是什么想法他还没有头绪,如果在他的这个想法思谋成熟后,惟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他没有能在此之前去一趟喀什。
§§第五章 寻找大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