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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大舅发现那个女人,完全是无意中的。

  那天,大舅身体不适,拉肚子拉得快虚脱了,但还得硬撑着背那沉重的沙金。

  装在麻袋里的沙金,背着像一座山一样沉重,大舅咬着牙,一步步艰难地挪动着,一路上不停地歇着,在专为背沙金的人挖出歇脚的土坑里,几乎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双腿颤抖着在土坑边站定,一步一步地向坑底挪去,只有到了坑底,他才可以放下背上的重负,喘一会气。通往坑底的台阶上尽是干燥的沙土,很滑。在一个土坑边,大舅往下走时,由于身体虚脱,脚步颤得历害,他想着只要下到坑底就好了,坚持着往下走,没想到脚下一滑,大舅一头栽在了土坑里,沉重的沙金压在了他的身上,他两眼发黑,气都喘不出来了。略微歇了一阵,大舅将身上的重压慢慢移开,从坑底钻了出来。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正想靠在土坑沿上歇息时,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传来,扭头一看,只见一匹马正朝自己跑来。由于怕是金霸的监工,大舅没敢看马背上的人,就赶紧弯下腰,去抱那个麻袋。

  马蹄声近了,大舅还没抱起装沙金的麻袋,他弓起腰等待着扎扎实实挨一顿鞭子时,却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摔伤了吗?”

  大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这是幻觉,就没有抬头。

  “我在问你哩,”女声又说道,“是不是伤着了?”

  大舅这才疑惑地抬起头来,四周望了望,除过四条粗壮的马腿,以及马背上的女人,再没有别人。

  “你上来说话吧。”女人又说。

  自从出走以来,有半年时间了大舅没有听到一句关切的话,并且是一个女人在问他“摔伤了吗”,大舅很激动,两眼里涌满了泪水。他从坑里爬了上来,看了一眼马背上的女人,非常惊异,这个女人年轻美丽,穿着很华丽。大舅的心颤了一下,感觉女人的目光正望着自己,他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破得露出脚趾鞋子。

  “你咋这么不小心,”女人说,“是不是背不动了?”

  大舅鼓足勇气说:“我病了!”

  女人说:“你抬起头来。”

  女人仔细打量了一下大舅,说:“也难怪,这么小,不到二十吧?”

  “十九岁。”大舅说。

  女人说:“你家里也放心让你来?”

  大舅说:“是我自己来的。”

  “长得挺俊的,”女人叹了口气说,“可惜做了金客。”

  大舅又低下了头。

  “你叫啥名字?”

  “王成。”

  “你不像是从青海来的?”

  “不是!”

  女人在马背上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吧,你病了就歇息去吧,明个也可歇一天。”

  听到这话,大舅抬起头,不解地望着女人。他不明白,女人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女人又说:“叫你歇息,不信咋了?没人会找你的麻烦。”

  大舅疑惑地望了一会女人,就扭头走了。大舅在地窝子里躺了一天半,果然没人来催他去背沙金。往日的疲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思量着,这个让他休息的女人是谁,有这么好的心肠。

  后来,大舅才得知,那个好心的女人是金霸的女人,确切点说,是金霸养的情妇,名叫白金,很高贵的一个名字。大舅想着,白金这个名字也正适合这个女人,只有她才在这个只认金子不认人的地方,还关心着金客。

  大舅是一个淘金的金客。

  直到大舅摆脱了“金客”这个身份,他也没见到一粒金子,但他却当了半年时间的金客。

  大舅再干活时,已换成了挖沙金,这比背沙金轻松得多。大舅知道,这些肯定是白金那个女人给他调换的,他从内心里对白金心存一份感激。

  还有一次见到白金,是在收工回来后吃饭时。白金好像是专门来找大舅的,她把大舅叫到一边,对大舅说,今后让他学会淘金的技术,就可以干细活了,这样也可以轻松些。

  大舅就想着,以后他就可以见到金子了,也不枉做一加金客。

  可大舅却没有见到真正淘出的金子。

  事态在这时候发生了大的变故。

  那天,大舅在阿尔金山里挖着沙金,快中午时,白金骑着一匹黑马上山来了。

  白金骑马下到山洼里,还没有和大舅说上一句话,山下突然传来了一片枪声,接着是一阵鬼哭狼嚎的乱叫。山洼里顿时乱成一团,金客们丢下工具,四处逃窜去了。

  有人在山那边喊了一声“官兵来了”,所有的金客就不要命地往山里跑了。在当时淘金,如果被抓住,会杀头的,尤其是官兵,明里抓人暗地里是来抢金子的。

  大舅也像其他金客一样,往山里逃跑,但只跑了几步就站住了,他想到了还骑在马上的白金。

  大舅回身一看,白金的马已经惊了,在洼地里打着转,白金在马背上像一个布袋被颠得晃来晃去。大舅见此情景,就冲下洼地,跑到黑马跟前,抓住了缰绳,想着自己应该报答这个女人。

  大舅牵着黑马,跑进了山沟里,躲过了这次劫难。但是,所有的淘金者这次被官兵冲散了,他们找不到了他们的金霸,只好在荒原上到处乱窜,寻找一线生机。

  大舅和白金被饥饿逼出了阿尔金山,他们在荒漠上无目的地走着,大漠中一种叫甘草的植物,使他们活了下来。八天之后,他们终于走到了一片绿洲上。

  那是一个叫和静的小镇。说是小镇,其实只是荒漠上一片绿洲的中心,只有几座土坯房屋而已。兵荒马乱的,也没几户人家。

  大舅和白金找到一个破败的土屋,大概是主人逃荒出走,没有人住,也没有人愿到这里来住。他们占用了土屋,用白金的那匹马换了牧民的几件旧日常用品,算是有了个临时住所。

  这里面还有大舅非常为难的事。在八天的逃荒日子里,大舅和白金也算得上相依为命了,又是大舅救了白金,白金已经表示了愿以身相许,和大舅生活一辈子的想法,但大舅却拒绝了白金。

  大舅忘不了叶雯雯,他为了叶雯雯,才离家出走的,受了半年多的苦难,现在终于逃离了淘金的苦难,他的心底又燃起了寻找恋人踪迹的热望。他怎么能忘了叶雯雯呢,他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这个刻骨铭心的恋人么。

  大舅感觉强大的、伟大的爱包容着他的心,掌握着他的呼吸,那是一颗心的秘密让别人无法分享的。白金的要求,对固执的大舅来说,比较艰难。

  白金是认定了跟大舅在一起生活的,她对年轻英俊的大舅早有了好感,况且他又救了她的命。

  “反正我是你的人!”白金这样对大舅说。

  当他们在和静居住下来,大舅给白金坦诚地讲述了自己不幸的恋情后,白金听后却说大舅真傻,“她还能给你留着?做了官太太早把你给忘了。”

  大舅说:“不会!”

  这个“不会”,包容了白金话里的两层意思,但大舅只认准了最后一层,他想得不多。

  “我长得不如她?”白金在有了居住条件后追问。

  “不!”大舅说的是真心话。白金长得也不差,但大舅只认准了一个叶雯雯。

  “其实女人都是一样的。”白金说,“我被金霸占有过,可她被当官的占有着。”

  “不!”大舅说。大舅闭上满是泪水的眼睛,他的灵魂在身体内部颤抖、悸动中,迸出时断时续的叹息,那是由卑屈的诉说和炽热的思念组成的。

  “你也是一个好女人!”大舅对白金说。他心里想着白金对他的关切和照顾,使他度过了那个艰难的时刻,“但我不能够和你在一起,你应该有一个好男人,可我不是,我的心只属于另外一个女人。”

  白金哭了,她哭得很伤心,她扑到大舅的怀里,像中了风似地抽搐着,惹得大舅也流了一通泪。

  白金哭过后对大舅说:“你是个傻男人,你会后悔的!”

  大舅说:“为了叶雯雯,我后悔啥?”

  从此,两人过着形似夫妻,却不是夫妻的生活,为了生存共同操劳、奔波着,却各住着各的。

  大舅有这样的毅力,他能够为自己心爱的人出走,受尽苦难,就能够一直为这份爱珍惜自己的感情。

  一男一女同住在一个屋里,大舅能做到对白金相敬如宾,绝不染指,实在难得。大舅是一个青春男儿,但他一直很严格地控制着自己奔涌的欲望,每当防线快崩溃时,他总觉得在冥冥之中,有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直看透到他的灵魂之中。这个当年号称接受了新知识教育的青年,用惊人的毅力压制着自己的身体,用一种精神维护着他的恋情。

  白金曾想用女人的躯体突破大舅的防线,却遭到了大舅的拒绝。

  大舅喘着粗气说,我把你当姐姐对待,亲姐姐!

  白金流着泪说:“谁要当你的姐姐了,我不愿意!”

  两人经常吵嘴,但过后却能和好如初。

  慢慢地,白金就对大舅有了看法,她想这个男人,算是当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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