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们变得异常慌张,似乎在倾听了一个非常恐怖的故事时发觉这个故事从遥远处正向我们渐渐逼进。谁也说不清这种现象将会给我们居住的这块荒漠亘古的自然秩序带来一种什么样的灾难。一种近于不安的感觉,一种莫名其妙的隐隐约约的恐惧和阴森的场面幻影在我们眼前晃动。从每个稚气未脱的面孔上,不难看出我们复杂的心理活动。
那个早晨就在这样的气氛中降临了。风已停止,大漠平静如初,可在我们没有围墙的营区,却再难安静了。那个怪物的出现,确切点说就是指导员那个老婆,那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一大早就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像是一把利刀划破浓稠的黎明之后,日子从这个早晨开始就很难像往常一样正常运转,出现急促的杂音和不安的躁动。惟一能消解这种不安的只有每个人不停询问指导员老婆关于那个怪物的真实情况,可指导员老婆就是说不出一个具体的事实来。每个人的幻影还没有彻底消失,可这些幻影已经破败,等这些破碎的残骸在荒原层层滴落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清晨的天空。天空空旷遥远,永远凝重的苍白色如同指导员老婆的面部一样没有一丝生动的表情,我们只有面对面地看着对方。也有议论的,但都没有新的突破,因为我们都没有亲眼看到那个可怕的怪物,只有在指导员老婆简单的叙说中寻找形象的判断。
一切都是徒然,从来不和我们多说话的指导员老婆只会说,她的确看到了那个怪物,黑乎乎一团,她一出现,那怪物“呼”地从红柳丛中跃出,一闪就不见了。
“是不是狼?”有人还这样问。
这样的问话已被重复了无数遍,但都得不到确切答案,但还是有人想从这里找到突然口。
“绝对不是狼!”指导员老婆说,“比狼要大得多,狼不过象狗一样大吧。”如果是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大家都弄不清是什么怪物。
“不过,我也没有见过真狼。”指导员老婆又说。她这样说时,两手放在前面,轻轻地抱住自己的大肚子,似乎托住了一个物体一般,显得出力却又轻松的含混不清。我们的目光就都盯着她的大肚子,她不好意思地又放下双手却看着我们的脸,我们就收回目光又找些议论的话题。
指导员老婆有早起的习惯,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去趟厕所倒便盆,她要在营区起床哨响起之前做完这一切,否则在这么多男性起床后她一个女性做这件事就觉得很不自然。厕所建在营房后面的荒滩上,离营区足有三百多米,厕所旁边有几丛旺盛的红柳,大概是距厕所近的缘故,红柳异常高大,一丛丛小土包一样杂乱地散落在厕所周围,倒也是一处风景。在这些红柳丛之间,稀稀落落生长着一些沙枣树,这些沙枣树则长得矮小难看,可也结了不少沙枣。
那个怪物就是从红柳丛中跃出的。我们反复查看了那几丛红柳沙枣周围,根本没找到狼或者其它动物的印迹,白色碱地上也确实留不下印迹,这不是一般的土地。
这个早上就没有出早操。
指导员对他老婆遇到怪物这件事表现出的冷漠让我们实在难以捉摸。指导员只是站在自己的屋门口向人堆这边眺望,并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那一刻他似乎被所有人遗忘了,他很孤单地一个人抽着烟。
这个远离村庄的部队农场没有干部家属住的房子,指导员就住在伙房边上的一间土屋里。这间土屋透过营区边几颗枯黄的胡杨树斜对着厕所,其实厕所没有斜,只是这座房子在建筑时有些斜度,一条被脚踩得低于地面一寸多深的小路从这栋房子前开始渠沟一样笔直地斜到厕所跟前,划开了整洁的荒滩。
我们从这条斜道上心情复杂地往回走时,没有人说一句话。我们感到暖暖的秋阳已经升起,荒滩浸在了一片温暖祥和的氛围之中,这本是一个清爽宜人的秋日之晨,可每个人却感到有一种厚重的物体压迫着自己的躯体,觉得秋天的空气有一种沉甸甸的气流涌进自己的呼吸道,好像不光是那个怪物的出现搅乱这个平静的秋天,似乎有些秋天一过漫长的冬日即将降临的困苦危机般正在滋生。不由得就有人止步,回头望了望远处已经脱离地平线的太阳。那个太阳比平时红得多了,却显得小了。
“大惊小怪!”指导员冲我们说。我们都一愣,站住,等待指导员的下句话。最近指导员心情不好,我们在他面前说话时总是很小心。
指导员终于开口,却是对着二班长说的。他叫了声值班的二班长,问怎么连早操都可以不出了,今天可不是星期天。
二班长说:“嫂子发现了一个怪物,有可能是狼。”
“这与出操没有关系。”指导员说:“别忘了,我们可是穿着军装种地的,这里不是生产队。”
二班长没话可说了。
指导员猛吸了一口烟,扔掉烟头后说:“按时开早饭,吃过饭后,五公里长跑,一个人也不能落下。”
我们跑五公里冒出一身汗后,彼此看着对方被汗水浸湿的背上冒着热气,都在埋怨指导员,对早上的事却想得淡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们有这么多人,并且都是年轻力壮的兵,怕什么怪物呢?大不了是一匹狼而已,有什么慌张的。不过我们营区周围从来还没发现过狼或者其它的动物,能会是什么呢?毕竟有一个谜一样的怪物出现过。
晚上的自卫哨兵就换上了枪,终于结束了抱根木棍上自卫哨的历史。
二班长说,自卫哨换上真枪是指导员让换的。司务长还专门叮咛一定要注意猪圈那面,牛关在屋子里不会有事,如果是狼,危害最大的是猪,不是人。
一夜过去倒没出什么事。指导员老婆却改掉了不吹起床哨之前去倒便盆的习惯,我们开始出早操的时候,她才端着便盆在我们“一二三四”的喊声里快步地沿着那条斜路往厕所走去,她已经到了走路身体必须向后仰的地步了,所以她的步子在我们的喊声里就有些慌乱。
几天过去了也没事,猪圈里的猪也整天躺着打呼噜。我们开始还觉得奇怪,怎么就没有声息了呢?大家议论了几天,也就不再谈论那个怪物的事了。
日子又变得平稳而安静。
我们农场种的棉花今年绝对丰收,种的白菜却黄不拉叽的要死不话的。司务长在我们全体出动摘棉花时,他一个人蹲在白菜地里抽烟,指导员走过去说,愣看那做啥?再看也是那个样子,这地就是长棉花的地,你却坚持要种这些废物,浪费了三亩地哩。
司务长去年才从军校毕业分到农场当的司务长,这时他站起来说,我想棉花能长那么好,白菜一样也会好的,没想到这地日怪了。
指导员说,又不是没试过,瞎折腾。你还是起早出去联系冬菜吧。别晚了到时价钱就涨了。
过了会,指导员又说,你联系菜时别忘了给我带些红糖回来,下个月她就要生了,唉,快到冬天了。
司务长看了看指导员说:真不送出去生了?这里谁接生呢?
指导员说,我已打听过了,塔尔拉村里有接生婆,他们村子里的人就都那么生了,到时套牛车去接过来,不就十五公里路,不远。
司务长想了想,还是说,还是送出去好些,这里不保险。
指导员瞪了他一眼,恨恨地说,你懂个球!
司务长就不再吭气,却踢了一脚枯黄的白菜,过了会才说,这鬼地方真他妈有鬼!
又一个秋日的黎明被指导员老婆的尖叫声撕破。指导员老婆实在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男人面去倒便盆,就又恢复了吹起床哨之前去例便盆的习惯,恢复后的第一次就又碰上了那个怪物。
我们听到指导员老婆的尖叫声比听到起床哨音更利索地穿上衣服冲出营房跑到厕所那边,结果和上次一样,我们什么也没找到。吸取上次跑五公里的教训,我们照常出了早操。
我们奇怪的是哨兵怎么就没有发现那个怪物。只有指导员老婆这个惟一的女人发现了,她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天起从不主动和我们说话,也不到营房里去,她一个人走来走去,独来独往,她还曾给指导员说过,她怕我们这些人的目光,指导员却恨恨地说,他们又不是狼,真正像狼的人你才不怕呢。
指导员老婆就很伤心地哭了,哭声压抑而沉闷地从那间我们看作很神秘的房间缝隙里挤出来,我们听到后都弄不明白这个女人的哭声里包括了多少应该哭泣的内容。我们只知道从那以后,指导员老婆再没哭过,一直紧绷着脸不和谁说话,好象我们都欠着她的钱赖着不还似的。
我们最弄不清楚的是指导员对他老婆有时候的冷淡态度,几乎每个夜晚在没有一点娱乐的前提下,我们围在一起胡侃神聊时,指导员总是和司务长两人凑在油灯下摆棋阵,很晚了指导员才推开棋子回他屋子里去睡觉。惟一不下棋的时候,就准是指导员又和老婆吵架了,指导员就不出屋,狠劲地抽烟,有几次吵架声大了些,几句话就从那间屋子里飘了出来,指导员压低嗓音却愤恨地说,你是什么东西,还大声叫嚎。指导员老婆也会压低嗓子却咬着牙说,你是什么东西,声音大就以为有理。指导员声音就大了,说你以为你有理?指导员老婆声音也就大了,说你以为你是有理的君子?吵声到此就打住了,随即会有几声沉闷的响声传出后,一切又都恢复宁静,象荒漠一样死寂而沉闷。
日子就这样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