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艳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沉浸在窗外烟雾迷漫的境界中胡思乱想,连她悄悄走到我身后了也没察觉。她的突然出现惊散了我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一片空白之后就装上了她鲜活的脸。
“你是不是在等待什么?”南艳偏着头看着我说,“心神不定的样子。”
我掐灭烟头,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看她说:“你不要自我感觉良好了,我是在等待未来。”
“你的未来还是梦!”南艳有点失望地说。
“如果这个世上的人都变成白痴了,不再认识大家都认识的钱这个朋友,我的未来就成现实了。”我说。
“你成天苦着脸,就想这些破问题?真不现实,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南艳在我对面的桌前坐下后说。
“最真实的是钱。”
我这样一说,南艳鲜活的脸就阴了。
这是秋天。
我就再无话可说了。每次和南艳的见面就在这样无聊的对话中因为一些实质的话题被打住,就没有了一点趣味儿。我好像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对于南艳应该说的许多话题却没兴趣。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种太沉闷的空气撕开一道口子,说些令她兴奋和敏感的事调剂一下我们各自的情绪,可我没这方面的才能。我们每次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对应着一些重复了的话题直到彼此尴尬。这样两人都觉得没趣,这时候时间就变得苍白而干枯。但我们两人还是喜欢在一起这样相处着。我曾经问过南艳这样累不累?南艳却说人活着就这样累着才有意义,不然每天只是吃了睡,睡了吃,干那点工作挣那点钱重复来重复去的没有什么新意。
南艳在群艺馆工作,现在好像不需要群众艺术之类的东西,存在不存在都无所谓。南艳每天上班除了喝茶、看报纸外就是上个厕所等下班时间,的确没多少意义。
空气闷闷地流动着,流动不出新的话题来,我点上一支“红豆”烟默默地抽着。
南艳见我这样,就坐不住了,脸上晴了一些,她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吸烟,就说:“你这副样子,总愁旧社会推不翻似的,就不能换副新社会面孔?人家看了都能忆苦思甜了。”
我说:“你嫌难看就别看好了,我这副脸本来就像解放鞋底子一样,早皱成水波纹了,你别看多了吃不下去饭。”
南艳被我逗笑了,说你就没点儿正经,还军人呢,简直丢军人的脸。
我不笑,却说:“你算说对了,我最不愿参加一些社会活动了,怕影响部队的高大形象。”
“说真的,”南艳停住笑,一本正经地说,“我来是叫你明天去我家吃饭的,你别过多地计较我妈,她说的话虽然不中听,可也是为我好,就我一个女儿,她总想着我能过上舒心日子。”
我掐掉烟头,说:“南艳你别想那么复杂,是我这人多心了,你妈的话很有道理,现在像我这样每月拿两百多块钱工资的就只能进个‘小儿科’,犯个头疼脑热的病。”
南艳说:“别那么说好不好,明天是星期天,我哥也难得留在家,他还是能和年轻人谈得来的。”
我说反正就那么回事,去就去怕什么,有饭不吃才傻哩。
南艳就把舒心的兴奋之光很快地写在了脸上,走过来用手轻轻地捏了捏我的鼻子说,我还担心你不会去呢,没想到你答应的这么轻松,还常说别人世故呢。
南艳的哥哥我还是第一次见,很精干,尤其是那头,寸板刷的力度很冲,使我不由自主地充当了一个软角色。我们握了手坐下后,我便像对真大舅哥一般恭敬地递过一支“阿诗码”烟,划着火柴点燃。
南艳哥只抽了一口那烟,就掐到烟灰缸里说:“你这,‘马马虎虎’是假的!”
如今社会上把“阿诗码”叫做马马虎虎,“红塔山”才叫还能抽。我看着掐在烟灰缸里的烟,火气便随着那股还在缓缓升腾的烟雾膨胀了:“没钱的人抽个高级烟也是假的,就这包烟已经是我两天的工资了,我是忍痛买的,更何况我抽着怎么就尝不出是假的呢?我也不是一年两年的烟民了,虽然平时抽的烟低劣些,但高级烟我也抽过的。”
我看着南艳的哥掏出一包翻盖的“红塔山”自顾自地点了一根,就被一股火烧得“呼”地站了起来。幸亏南艳及时赶到,见我脸色变了,就随机应变地问我是不是热了,就脱掉上衣吧。
我看了看南艳,她的目光里没有杂质,清清地照着我,我的脸就热了,说想上厕所方便一下。
从卫生间出来到客厅坐下,我和南艳的哥谁也不再说一句话,都默默地似乎很专注地看着电视,但我真没看出电视上是什么节目。南艳也不再去厨房,坐在沙发上不时说上一句话想打破沉闷的空气,可都是徒劳,她哥只是指着电视评价那些人物的派头说看不惯那些穷酸人的话。
我实在坐不下去了,就叫上南艳到她房间里去翻影集。但影集也有看完的时候,看了两遍后又回到客厅坐下。饭还没好,我的肚子早饿了,就不停地喝水。电视上正放一个回顾过去展望未来的什么纪录片,一个男中音用底气很足的音质很感情很慷慨地激昂着“我们有长城,我们有黄河”之类的词语。
南艳的哥上去关了电视说:“长江黄河能当饭吃?还没喊够?我都紧了四次裤腰带了。你们让我留家里吃饭就这样虐待我?长城黄河的。”
南艳的哥在外贸局工作,还没有结婚成家,但平时不在家待,听说他做了不少生意,到底有多少钱连他家人都不知道底细。
饭终于好了。饭菜很丰盛,但我没吃饱。在饭桌上我又吃出了南艳她妈一大堆金子又涨价了要趁快买金项链、金手链、金耳环、金戒指甚至金手铐之类的金味。
我觉得自己又犯了个错误,实在吃腻了机关灶的饭食可以去饭馆换换口味,虽然没有足够的钱吃多么丰盛的饭菜,但饱肚子的钱我还是有的。钱的样子总是很热烈地在我的脑子里跳跃,鲜艳的色彩像一束无形的光钻入我的身体里罩在我心的周围,把我的心包围得像黑色的夜一样,我就很沉闷地在这种夜里睁着空洞的双眼看着周围的一切。每个日子都在时间里拥挤着往前冲,我有时觉得重复来重复去地吃饭睡觉都是多余的,一晃就是一天过去了,我却无所事事。
股长见我上班无精打采的,就给了我一大堆材料,叫我写一篇“双拥”工作的情况汇报。我就写了,写成“双拥”工作没有钱就开展不好,股长看完后说这材料倒像个商人写的演讲报告。
南艳专门来给我解释了一回,我看着她动着的嘴一直沉默不语,她就只好停住偏过头看着窗外。
窗外正是凉爽宜人的秋季,暖暖的秋阳里不时有一些部队的家属孩子慢悠悠地走过,似乎很幸福的样子。南艳就看得有些迷茫,目光散乱地收回来在我脸上晃来晃去。
我被南艳的目光晃得心乱,扔掉烟头说你晃什么晃?去找个有钱的大款就不用这样苦恼了,何必和我这个破志愿兵粘糊。
南艳的目光就直了,一下子有了一种光,闪闪地却不往下掉。
我的心就抽动了一下,却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笑说,南艳同志真是个好同志,不把这样的好同志吸收到党内来,算是领导瞎了眼。
南艳却没有被我逗笑,轻声说,我知道你心理压力大,可你也不能这样对我。
我知道我的话有些过了,我真心实意地对南艳说,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们出去逛街,反正坐着也没事干。给隔壁的股长打了声招呼,我便和南艳来到了街上。
街两旁的白杨树直直地很有力量地站着,这是这座边塞古城特有的景象,暖暖的秋阳从树叶缝隙间漏下来,我们脸上就有了暖的冷的不平衡的感觉。有一片还没发黄的树叶缓缓落下,飘来飘去最后在南艳的肩上停住,颤颤地就是不肯落下,我伸手捡起那片叶子,捏在手中看了看,准备扔掉,南艳却一把抢了过去,她说树叶还没到落的时候就落了,这片树叶是未老先衰。
我不想说话,很漠然地看着她。南艳见我没反应,就偏过头来看我,她的目光看透了我的心,看到了我空虚的表情,她就说:“这树叶像你一样,有病!”
说完,南艳觉得有趣自顾大笑,她笑得有些夸张,身子都因为笑而激动地发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后就把手中的树叶扬手扔向了秋天,异乎寻常地平静和悲哀的我和她一起盯着那片落在地上的树叶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