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二叔后,姐硬把我送到了学校。姐说十三岁的孩娃应该在学校念书,她的狗剩弟和别人一样。
姐依然上工。来过月经的姐真正把自己当作大人了,她干着和其他妇女一样的农活。她有着其他父母亲的心计。依然瘦弱的姐把单薄的胸部挺得很高,姐显示着她长大成人的那副气质。
十五岁的姐站在空空的粮缸边,任凭粗黑的粮缸空洞地望着她黄黄的瘦脸。一股风吹过,风象笑声一样无忧无虑地往我家的破屋里灌。姐在风中抚平被风掀起的衣角,姐客气地把风挡在了她冒着青春的衣衫外面。那个时候,姐看到了一个冬季,那个冬季的一个黄昏里,一个九岁的女孩心里就装上了空空的粮缸还有一个吃过药锅里红枣的弟弟。姐看到空空的粮缸里曾装着半口袋杂粮,那半口袋杂粮一粒一粒地嵌进了女孩的心里,造成了她和弟弟六年的苦难。为了那半口袋杂粮,那个女孩被踢倒过被批斗过,那个女孩被打得尿湿了裤子,同时那个女孩在那一刻也长大了,终于给那段生活划上了句号。
姐不止一次地站在粮缸边,不止一次地让泪水滴进粮缸把粮缸里的一切泡湿泡软。
刚开始的难关是林全叔等村人帮着度过的。姐和我在过自己的日子的第一步上,可敬的村人们搀扶了我们,姐和我的感激只能是两眼泪水无休无止地流。苦难也罢,感激也罢,只能用泪水表达。我和姐的日子大多是泡在泪水里的。
村人的日子在那年月都不好过,时间一长,他们不可能长年累月接济我们。剩下的日子在姐的工分里细细地流着。姐象一个母亲把稠的绿色少的饭碗给我,姐把稀的绿色多的饭碗留给自己,我拗不过姐,我只有在心里鼓着劲长大一定要报答姐。
那是个青黄不接的春夏之交,村里很多人困难地度着饥饿的难关。不管是红红的高梁粑粑不管是绿绿的苜蓿野菜和着玉米面饼子,人们都开始偷着吃,人们把吃食装在口袋里拧上一点塞到嘴里吃,不敢拿出大块的,拿出大块的别人就伸手要,有的饿急了就一把抢过往嘴里塞。后来人们偷着吃时见了人嘴便停住不动,硬把刚嚼了几下的馍咽到肚里。
姐被别人抢过几次高梁面粑粑后,姐也就和别人一样把粑粑装在衣袋里拧一点吃一点,姐象别人一样并不觉得有啥难为情。
春夏之交的季节一般都在全大队大会战。大会战就是全大队社员集中在一块儿给一个生产队平整土地,修梯田的年代已过,就是把原来在平地上堆起的梯田往平里整,以便能浇上水。
那年是给三队平地,姐天不亮就起来给我做饭并且做好晌午在学校吃的馍,姐做好让我吃够带够后,姐就和本队社员去三队上工。姐一直到星星出来才回到家,每次姐都累得连走路都打晃,可姐还要给我做饭洗衣准备第二天早上的吃食。那时我中午的干粮一般都是苜蓿和着玉米面饼子,姐中午不回来也吃这种饼子,姐每次让我带两块绿饼她自己只带一块,姐说女的胃小吃得少,我就信了。
其实姐胃并不小,姐每天和成年人挖一样的土方,为了多挣工分,姐干的力气活胃咋能小?姐每天吃一块饼就趁没人时揪两把苜蓿塞到嘴里充饥,这些我都不知道。
后来的日子是饼子越来越绿,姐为了我还能吃上绿色不太浓的饼子,姐干脆不带饼子了,姐给我说三队粮多每天晌午给平地的社员发两个饼子,是纯高梁的,又红又脆。
其实每天晌午在别人吃饼时,姐就躲到没人处光揪苜蓿吃。绿色的苜蓿象一块纯净的绿毡铺在姐的眼前,姐象一个幽灵一样出没在那个绿毡的每一个角落。柔和温暖的阳光洒在苜蓿地里,也洒在姐饥饿的身上、头上,洒在姐伸出揪苜蓿的瘦手上。姐在温暖的阳光里似乎很香很甜地吃着嫩绿的苜蓿。跟姐一样的人不少,每个人嘴都闪着绿色的光,每个人脸上都有淡淡的绿色映衬出嘴角浓浓绿色的深刻来。
在面部两种绿色的光环下,在阳春渐暖的日光下,姐显得更俊。
姐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后晌被几个妇女送回来的。
当我从学校被别人叫回来时,姐已经被那几个妇女灌了稀粪把满肚子的苜蓿吐了出来。
三队的苜蓿要养活一大堆耕牛,三队的苜蓿越来越少没有办法就象征性地打了些农药,打农药的三队社员给平地的社员们大声打了招呼。
但姐那天吃了,不带饼子的姐挖了半天土方,姐饿得实在忍不住就吃了,姐想那点农药不会有事的,和姐一样结果的人有十几个。
姐在粪水和吐出的绿绿的还没有变色的苜蓿的臭味里睁开了眼睛。姐喝了两大碗凉水后真切地认出了我。
姐一把抓住我。我已被吓得哭成泪人。姐拉住我泪水才奔了出来,姐紧紧地抓住我,紧紧在。
我把满是泪水的脸贴在姐淡绿色的脸上,贴在姐浓绿色的唇上……
几个妇女流下了泪。
我问姐为啥要骗我说三队发又红又脆的高梁面饼?我咋就没想到如果三队发饼姐会一个人吃了吗?姐肯定会留给她的狗剩弟的!
姐,为啥?姐。
姐说:“弟,你的身子要紧你长大要当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