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是在一个飘雪的冬日黄昏回来的。
二叔回来的时候全国已没有了运动。
二叔回来的时候农村已饿不死人。
二叔回来的时候,刮着风,旱塬村在无遮拦的风中,风把飘在空中和落在地上的三分有二的雪刮到了塬下,旱塬村的老人看着塬上塬下的雪薄厚不一就骂:狗日的老天。
二叔在飘雪的冬季里提着一个大提包站在了场屋前,二叔在飘雪中看着破旧的场屋,二叔也把二十三年前发生在这个场屋门口的事看得很清楚。二叔手摸着下巴上的胡须,二叔听到下巴发出和风一样的声音,二叔就听到了他自己的悲凉一世。
当四叔的大儿子大壮长得跟四叔一样的身体站在二叔跟前时,二叔才把二十三年的往事收回。二叔就看到了一个二十三年前那个冬雪季带着政府来抓他的年轻的四叔站在面前。
二叔愣了。
“你找谁?”大壮问二叔。
“我是……魏保财”二叔不愣了就说。
“问你找谁?”
“这场屋是我的!”
二叔说这话的时候,二叔就看到从屋里走出一个女人,二叔照了那个女人一面,二叔就两眼发直,二叔就直勾勾地看着菊花。菊花长得像四婶。
大壮看到陌生人用那种眼神看姐姐,大壮就上去推了一把二叔。大壮要赶走这个人。
二叔从梦中醒来一般。二叔叫了一声:“改改!”
二叔的叫声在飘雪的场院里有些特别的响了一阵。四叔和四婶就是那个时候奔出屋来的。
四叔四婶也认不出二叔了。
二叔也认不出四叔四婶,二叔只认出了菊花是他二十三年前用花轿抬来的也是他在新疆劳改时一直没忘记的改改。
二叔能叫出一声“改改”,四婶就突然想到了是谁。但四叔想不起来,四叔认不出二叔,也不会想到能是二叔。二叔走了二十三年,二叔眼下已老得像一个将死的村中老人,虽然二叔站在飘雪的场屋前时才五十一岁。
四叔是在二叔讲了几次自己的名字后四叔才十分不相信地认出二叔的。
这是一个不好处理的场面。二叔、四叔、四婶都站在雪地里任雪在各自的头上飘过,但事实总是飘不到这三个人的现实里来。面对这样的场面,四叔也不请二叔进屋,二叔也不好当着已拥出屋的一大堆孩娃面进屋。四婶最为难,四婶不看二叔四叔任何一个人。
还是大壮懂事,大壮把二叔、四叔和四婶请进了屋。
二叔进屋看了看屋里的杂七杂八,二叔看了看一屋的孩娃,二叔就悲凉地看了一眼四婶,四婶也看了二叔一眼。二叔从四婶脸上看不出二十三年前的那个改改,二叔就把目光搁在了四叔脸上,二叔就看出了四叔脸上的许多颜色但二叔没有愤怒,二叔看到的是二十三年后的四叔,二叔没法愤怒。
二叔就把目光扯回来搁到四婶脸上,二叔没看到多少颜色,二叔眼前有些黑。
二叔再看屋里的孩娃姑娘小伙一堆,二叔就说:“这是我的屋。”
四叔不语,四叔过了阵才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四婶就看了看二叔,四婶却看出了二叔脸上的许多颜色。四婶就流泪了。
四婶再看看四叔,四婶也看到了四叔脸上的许多颜色,四婶的泪就更多。
二叔也流了泪,二叔看到四婶的眼泪顺着四婶多皱的脸往下慢慢地走着,二叔就想到二十三年前和他拜过花堂的改改,二叔就心酸地流了泪。
二叔流够泪后,二叔就对四叔说:“这是我的屋,你搬出去。”
四叔不语。
二叔又说:“这是我的屋。”
四叔这才看了看屋,四叔就看到了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冬雪夜。四叔从那时一直就占有了这个屋,四叔没想到会有今天。四叔就看了看二叔。二叔也看了看四叔。四叔就看了看屋里一堆孩娃。二叔就看了看屋里的一堆孩娃。二叔的目光不凶,但二叔的目光收不回说过的话,二叔的话在目光里写着。
四叔就搬了出去,四叔全家搬到了三奶的屋里去住。
四叔腾出了二叔的屋,二叔就对四叔说:“人都走?”
四叔说:“都走!”
二叔说:“改改呢?”
四叔说:“孩娃都一大堆了。”
二叔说:“不行!”
四叔说:“都老了。”
二叔说:“改改是我用花轿娶的。”
四叔被二叔的话咬了一口,四叔脸上颜色很重地低下头。
四婶随孩娃们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