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见袁保恒好长时间不来和自己商讨办粮草的事,甚觉奇怪。
虞绍南说:“你把人家逼得走投无路,哪敢再来和你商讨?”
左宗棠说:“袁保恒不是容易罢休的人,像他这种自认为才高八斗自命不凡之徒,一定在想别的办法。”
虞绍南说:“他能有什么办法?提出一个主张,你给否定一个,像他这样无智无谋的官员,只适合任闲职,挑不了大梁的。”
左宗棠说:“袁保恒之流,大清朝里太多了,读了几本书,考个进士,自认为已知天下,能主大事了,不切合实际,指手划脚,终不会成大气候的。”
虞绍南听左宗棠这样评价袁保恒,便大笑起来。
左宗棠莫明其妙地问:“你为何突发奇笑?”
虞绍南笑着说:“季高,说句心里话,你是不是又嫉妒袁保恒是进士出身,才把他说得一无是处?”
“怎么会呢?”左宗棠这样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绍南,你也攻击我!”
原来,在官场上流传着左宗棠的这么一个故事:
左宗棠初为闽浙总督,巡视海疆,来到温州。温州城内大小官员一个个拿着名刺等候接见。按惯例,当由官职大小一一接见。左宗棠先拿来温州道台道员名刺一看,见上面写着“道光乙巳科进士前翰林院伴读”字样,眉头一皱,将名刺放在了一边,再拿来起温州府知府名刺,见上面写着“咸丰壬子科进士”字样,他仍皱眉关,扔到一边。第三个拿的是永嘉县令的名刺,还是一个进士出身,他连名字都不看,又换了一张,一看,脸上有了笑容。这张名刺是永嘉县丞黄惟清的,他的履历上写的是举人出身。左宗棠放着道员、知府、县令不接见,却先召见了县丞黄惟清。
黄惟清被召进来时,一向傲慢的左宗棠却很客气,还让黄惟清坐下了。一开口就问进士出身的好,还是举人出身的好。
黄惟清答:举人比进士好。
左宗棠问为何?
黄惟清说:“大凡人在作秀才时,整个心思都在经营八股试帖上,此外无暇顾及。待到中进士,则即授官,成天忙于应酬簿书之中,那有心思钻研学问。最好是乡榜告捷,胸襟始展,志气甫宏,经世文章、政治沿革都有充分时间潜心研究,到时出仕及膺任显要,可从容施展胸中抱负,极少尸位素餐之徒。”
左宗棠听后拍案叫绝,连声称赞:“好,你这真是一番上好的评价,本督今天有幸听到,足下在晚近真不愧为佼佼者。”说完亲自送黄惟清出来,对左右说,“此间好官,仅一黄县丞。可惜,这样有见识的人竟屈抑下僚。”
这个故事成了取笑举人出身的左宗棠的一个大笑话。
“温州府的那个笑话,绝无仅有,我怎会私轻视进士?”左宗棠说,“绍南,别人攻击我,你就不要攻击了。说袁保恒的事吧。你认为他会怎样呢?”
虞绍南这才正经地说:“莫不是朝廷派袁保恒来试探你,监视你的?”
左宗棠说:“我怕什么?让他来监视好了。我已拟了一个督办粮草的奏疏,绍南,你看看,怎么样。”
虞绍接过一看,念道:“新疆西征粮草,臣以为,如按肃州、安西越哈密,二十四站,计程虽止二千二百余里,而道路绵长,又多戈壁,车驮驼人均须就水草柴薪之便,憩息牧饮,不能按站而行。中间人畜疲乏,又须停住养息。即催趱迫促,断非三十余日不能见到巴(巴里坤),计每骡一头,日须啖料八斤,一车一夫,日食日须两斤。兰州以西,料豆缺产,喂养用青稞、大麦、粟谷等充之,畜食之料,即人之粮也。车行三十余日,计一车运载之粮,至多不过六百斤。两骡喂养,即耗去五百数十斤。车夫口粮,亦须六七十斤。而车粮已罄,安有余粮达巴里坤乎?即达巴里坤,而车骡之喂养,车夫之口食,又将安出?此不谓之虚糜不得也……”
后面的全是采粮、设粮台的做法,虞绍南熟知于心,便不念了。
“这奏疏文理分明,提法恰当,可拜发,定得朝廷称赞。”
便拜发了。不久,上谕下来称新疆粮草督办合理,有远见。
同时,随上谕传来的,有兵部咨文称,朝廷新任命沈葆桢为南洋大臣,擢升为两江总督。
左宗棠看后大惊。自上次福州船局免撤,归上海船局后,左宗棠很久没收到沈葆桢的信了,他知沈葆桢有难言之隐,遂修书给沈保桢,说只要船局保住,归谁节制都无大碍,都是给朝廷造船铸炮,为朝廷出力都是明智之举,希望沈葆桢不要有别的想法,尽力办好船局。但沈葆桢一直没给左宗棠回信。突然接到咨文,沈葆桢高升,左宗棠绝没想到。
“绍南,沈葆桢升任两江总督,南洋大臣,这里面好像不那么简单。”
虞绍南接过咨文,看了一遍,说:“幼丹(沈葆桢字)有总督两江的才能,不足为奇。朝廷量才使用,能有什么勾当?”
左宗棠抚摸着胡须,沉思道:“幼丹与我有深交,可近年来连信也不写一封,就是福州船局归了上海船局,也不是他一手造成的,幼丹为何怕给我写信呢?”
虞绍南说:“幼丹有他的难处,可能是他想船局归了上海,对你不住,才没写信来。”
“不对。”左宗棠说,“幼丹变了,荣升这么快,里面定有文章。”
“能有什么文章?”
“福州船局归上海后,由李鸿章节制,莫非,沈幼丹趁势和李鸿章挂上了?”
“不会吧,”虞绍南说,“就是他俩挂上了,也不能怎样。李鸿章记着他的恩师曾国藩抬高了季高你,隐含他的不如你,一直和你过不去,视你为略高于他的对手。幼丹和你的交情,李鸿章能不知道吗?难道幼丹主动……幼丹不会有小人之心的。”
“幼丹变了。”
左宗棠叹了口气,一个劲地抽着旱烟锅。
当年,在福州创办船局,面对一大堆洋务,左宗棠发愁交给谁来办最合适时,有人推荐了沈葆桢。
沈葆桢曾在江西任过巡抚,是曾国藩保荐的,和左宗棠关系密切,沈又是林则徐的女婿,像他岳丈大人一样,执言仗义,秉公清廉,便得罪了不少满清大员,与之周旋使沈葆桢看破官场,引退回了文藻山闭门耕读。
左宗棠选准了沈葆桢,便修书劝他出山。沈葆桢不肯,言称“家有老母,未敢稍离膝下”。
左宗棠越发对沈葆桢的人品佩服了,便三顾茅庐,恳请出山。他知沈葆桢已铁了心,便带了一包东西,交给沈葆桢,说是给沈夫人送的一份厚礼。
沈葆桢和夫人打开一看,全是林则徐生前的书稿、诗文和文牍,已经发黄了。
沈葆桢和夫人当时抱着这封“厚礼”,感动得泪流满面。难得有人将岳丈生前的墨迹保存得这么完整。看来左宗棠绝非等闲之辈。
沈葆桢于是便出山了,为左宗棠把福州船局撑了起来。
左沈二人情谊更增加了一分。
现在沈葆桢荣升两江总督,作为好友,左宗棠却陷入了沉思之中。
“幼丹变了。”左宗棠想道,是什么诱使他变了呢?
他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