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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逃亡者

  当时 , 柯克刚从警官学校毕业 , 在佴城市郊一个叫钱庄的小镇派出所实习。有一天快半夜了, 柯克在值班室里昏昏沉沉, 感到眼皮重若千斤, 不知不觉地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面前摊开着一本红色封皮的《爱伦·坡短篇小说选》 ( 湖南文艺出版社 1994 年版 ) , 这是柯克反复阅读的一本书 , 书的颜色已经很陈旧了 , 但 奇怪的是 , 他每次阅读这本书都像是第一次翻开它 , 书中的故事对他来说始终是新鲜的。他 永远弄不清自己是第几遍阅读这本书。此时此刻, 他刚把其中的一篇《莫格街凶杀案》看到 一半 , 即故事发展到最扑朔迷离的阶段时 , 由 于瞌睡的骤然袭来 , 他的阅读不得不暂时中断了。因此, 他实际上是带着一个被搁置的悬念 猝不及防地跌入睡眠的。但出乎意料的是 , 入睡之后 , 他及时在梦中读到了这个案件真相大白的部分。悬念应刃而解。他记得故事的最后一句是:

  " 抹杀事实 , 无中生有。 "

  而当他从睡梦中惊醒 , 翻到《莫格街凶杀案》的结尾时 , 发现梦中的那句话同书上的最后一句完全重合了。

  " 我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醒的。 " 柯克说。那会儿 ,天刚拂晓, 夜色像一支战败的军队正在悄无声息地撤退 , 窗玻璃被 露水浸得灰朦朦的, 一切迹象表明 ,一个与喧哗闹市截然不同的宁静的效区黎明即将尾随而至, 但敲门声就在这时突然响起 , 它仿佛一把锐利的斧头 , 将实习警官柯克的睡梦一下子给捣得支离破碎; 敲门声如此猛烈 ,以致值班室那扇破了一条缝来不及修补 的门似乎快要裂开了。

  滞留在梦境和现实边缘的柯克一阵心惊肉跳 , 他迷迷盹盹地 睁开眼睛 , 摸了一下P股上的手枪 , 向门口走过去。他的手刚挨 到门闩 , 门就哐当一下子开了 , 他来不及反应过来 , 便看见一个 人迎面向他撞来。他仓促地往后躲闪了一下 , 那个人就像一个沉 重的麻袋结结实实地跌倒在了值班室坚硬的水泥地上。

  那个人跌得不轻 , 躺在地上呻吟着 , 爬了几次也没爬起来 , 像一只受伤的螃蟹。柯克犹豫了一下 , 走过去扶起他 , 借着浑浊的 电灯光 , 柯克这才看清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男人 , 胡子拉茬 , 赤脚 , 腿上和胳膊上到处都是伤痕。由于紧张或恐惧 , 满脸失魂落 魄的神色 , 当他看清柯克后 , 便像碰上了救星似的 , 一把抓住了 他的手 , 叫道 : 救救我 !

  他说着 , 仿佛要昏过去似的 , 身体软绵绵地往地上倒。柯克 再次扶住他 , 将他拽到一把椅子上坐下。别紧张 , 柯克一边安慰 ,一边沏了一杯热水递给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你慢慢说。

  那个人叩了一口水 , 才镇定了一些。但他在向柯克叙述事情经过时 , 说话仍然颠三倒四 , 显得心有余悸。

  柯克让他一边喝水一边说。好吧。那个人听从柯克的建议 , 仰 起脖子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水 , 用肮脏的衣袖抹了抹嘴巴。请再 给我来一杯。

  接着 , 那个人就对柯克讲述了下面的经历。

  我叫王胡 , 是黄金海岸股份有限公司的出租车司机。我是今 年三月份才从佴城公交公司跳槽过来的 , 你知道 , 黄金海岸的月收入比公交公司高出五百多。我老婆是个瘸子 , 没有正式工作 , 我 爹是个瞎子 , 八十多岁了还活着 , 每餐吃三大碗饭 , 比我的饭量 还大 , 我儿子上初中一年级 , 每学期的学费上千元。我一个人身 上压着这样三座大山 , 不得不精打细算。

  当然啦 , 这只是促使我跳槽的原因之一。公交公司虽然工资 低 , 毕竟是铁饭碗。促使我最后下决心跳槽的另外一个主要原因 是我碰上了那个算命的瞎子。那是三月初的一天下午 , 我开的那 辆老掉牙的夏利车在城南天桥下面又抛锚了。我钻到车粘辘下忙 乎了半天才修好 , 从车底下爬出来后我点燃一支烟 , 吸了几口 , 正 要回到车里去时 , 那个瞎子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突然拦住了 我。天桥下聚集着不少靠给人算命为生的瞎子 , 但那都是些骗钱 的把戏 , 我那八十多岁的老爹有时侯也偶尔来这儿骗点零用钱花 一花。我从来不相信那一套。可那瞎子堵在我的车门口 , 非要给 我算一卦不可。他把卦盒堵在我的胸口 , 像一个拦路打劫的人。

  算一卦吧 , 师傅 , 我精通易经八卦 , 保证你不会白花这笔钱。 这个年纪不到三十岁、看上去斯斯文文、像个知识分子的年轻的 瞎子睁着两只青光眼 , 像明眼人那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但不算这一卦 , 你肯定会后悔的。他的语气与其说是乞求 , 倒不如说 是威胁。按照我惯常的脾气 , 碰到这种人 , 我早就一掌把他拨到 一边走人了。可我想到我的老爹没准也是这样向人行骗的 , 便改 变主意 , 鬼使神差地真的算了一卦。

  瞎子简单地问了一下我的生辰八字 , 开始闷头掐算起来。他 掐算了差不多半支烟的工夫 , 才抬起头来 , 从容不迫地对我说 : 如 果我没有算错的话 , 你的老婆是个瘸子 , 你的老爹像我一样双目 失明 , 有时也干干我这一行 , 但他其实对阴阳五行一窍不通 , 也 就是说 , 他像绝大多数靠算命为生的人那样是地地道道的骗子。当然 , 我是一个例外……瞎子说到这儿 , 两只青光眼再次像明眼人 似的落到我的脸上。他的目光澄澈如水 , 仿佛一面镜子能照见我 的五脏六腑。这使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怀疑 : 也许他不是瞎子 , 而真的是一个明眼人吧 ?

  现在 , 该轮到你了。这时 , 我听见他面无表情地说。如果我 没有算错的话 , 你叫王胡 , 今年 38 岁。让我看看你的前世……他 的声音突然降低下来 , 沉吟了一会才说 , 那时候你是一个以打劫 为生、威震八方的绿林好汉。死于你刀下的人不计其数 , 而你现 在的老婆和老爹就是其中的两个。你前世欠下的债今世必定要偿 还 , 所以你要为养活他们劳碌终生 , 但现在 , 你欠他们的差不多 快要还完了……

  这是什么……意思 ? 我哆嗦了一下 , 不由自主地问道。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 瞎子说 , 你很快就要大难临头了。在你38 岁生日到来之前 , 你会遇上一件你在前世干过不知多少次的 事……

  这是什么鬼话 ! 我被瞎子神神道道的话惹火了。我正打算扔 掉这辆破夏利 , 跳槽去另一家公司呢 , 我说 , 你这不是存心晦气人吗 ?

  命中如此 , 信不信由你吧。那瞎子说着 , 盖上了卦盒。我也 不愿意这样。你以为我忍心赚一个快要死的人的钱吗 ? 他说 , 不 过 , 你可以到你想去的那家公司试一试。树挪死 , 人挪活 , 至于 能不能逃过这场劫数 , 就看你的造化了。我今天不收你的钱 , 如果你逃过了 , 再给我不迟 , 我每天都在天桥下。如果逃不过…… 就当我给你烧了纸吧 , 这也是我和你前世的缘分……

  瞎子说完 , 向天桥的另一头走去。那儿 , 又一辆汽车抛锚了。

  老实说 , 对那个瞎子的话 , 我一开始还有些心神不宁 , 但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 过后不久我就差不多忘记了 , 倒是第二天我 便打定了跳槽的主意。一进 " 黄金海岸 ", 我就开上了一辆漂亮的 红色桑塔纳 , 车是刚买的 , 浑身发亮 , 开着它别提有多神气了。当 了十几年的出租车司机 , 我还从未感到这么扬眉吐气过。领到车 的当天 , 我带着全家人在马路上兜了一会儿风 , 我的瘸子老婆、瞎 跟老爹和我的儿子在车里眉开眼笑 , 也从来没有像这么高兴过。一 直到昨天早晨起床时 , 我才突然想起几个月前那个瞎子的话。他 不是说在 38 岁生日来临之前 , 我会大难临头么 ? 可今天正是我的 38 岁生日 , 我老婆一大早就把家里仅有的一只母鸡杀了 , 我的瞎 眼老爹也在昨天劈好了煨汤的木柴 , 准备今天煨好汤我出车回来 时吃哩。因此 , 我是带着嘲讽的心情想起那个免费给我算了一卦 的瞎子 , 走出家门去出车的。

  下午六点多钟时 , 我打算收班了。我想早一点回家喝鸡汤。我 仿佛闻到了瓦罐里冒出来的鸡汤香味。我的涎水都快掉下来了。那 会儿 , 我的车正开到城西一条僻静的马路上 ; 再过两条街 , 就到 我家了。但刚拐一个弯 , 路边又有人拦车 , 我只得不情愿地停下 了。我琢磨 , 跑完这趟 , 即使碰上市长叫车 , 我也要回家啦。

  拦车的是两个男的 , 一老一少 , 老的约莫五十多岁 , 少的约莫二十多岁 , 看上去像父子俩。

  去钱庄。那小伙子在驾驶座旁边的位置上坐下后吩咐道。

  我听了一愣。钱庄在郊区 , 跑一来回少说要两个小时。你们还是另外叫辆车吧。我说 , 松开了刚踩上去的油门。

  怎么 , 不愿意去 ? 小伙子瞪了我一眼。 不是不愿意去。我支吾道 , 我今天有点事。

  我们也有事 , 你总不能把我们赶下车吧 ? 小伙子口气生硬地说。

  我不赶你们 , 可我得回家了。我说 , 我老婆把鸡汤煤好了 , 等我回去喝哩。

  鸡汤晚一点照样喝。这时 , 坐在后面的那老头忽然说了一句 ,给双倍钱也不去吗 ?

  我从反光镜里看见老头说这话时表情似乎有些诚恳。他手里 拿着一条大麻袋 , 看模样 , 像是去郊区采购货物的菜贩子或来城 里卖完东西急于赶回家的农民。

  我犹豫着 , 一时很为难。踌躇再三 , 我只好同意了。好吧。我咽了咽口水说 , 重新踩动了油门。

  钱庄我以前来过几次。但那还是我在公交公司开夏利车的时 候 , 开桑塔纳以后还是第一次。桑塔纳的车速比夏利快不少 , 加 上我总想着早点赶回家喝鸡汤的事 , 不断地加挡, 才跑半个多小 时 , 便快到钱庄了。

  停车 ! 离钱庄只剩下一公里左右时 , 我身旁的小伙子突然叫起来。

  怎么 , 就要下车吗 ? 我急忙刹住车 , 环顾着荒无人烟的公路两边说。

  但小伙子没有吭声 , 而是怪模怪样地望着我。我发现他的神 情有点不对劲 , 尚未回过神来 , 便感觉到有一个硬东西顶住了我 的腰部。我低头一看 , 见是一把大约一尺多长的明晃晃的杀猪刀。

  你也下车吧 ! 老兄。小伙子似笑非笑地对我说 , 今天你就别 指望喝什么鸡巴鸡汤啦。

  我感到脑袋像个蜂箱似的嗡嗡乱响 , 手脚发麻 , 像灌满了铅 一样 , 我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 但还未站稳 , 就被早已守候在一旁 的老头用那只大麻袋从头到底兜得严严实实 , 被他们抬着扔进了后备箱里。

  车厢盖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的眼里一团漆黑。接着 , 引擎又 发动起来 , 我感觉车离开公路 , 驶上了一条颠簸得十分厉害的小 路 , 他们开车显然不太在行 , 车走得歪歪斜斜 , 像喝醉了酒。我在后备箱内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过了好一会 , 车才停下来 ; 接着 , 我听到车门打开和人的脚步声 ; 脚步声远去 , 我似乎被遗忘了一 样 , 仍没有人来打开车厢盖。

  我就这样一直呆在后备箱内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 才又听见脚 步声传来 , 有人打开了车厢盖 , 抬起我向什么地方走去。似乎拐 了好几个弯 , 有一次 , 我的头碰在一棵树或者是一堵墙壁上 , 疼 得我 " 哎哟 " 叫出声来。

  别叫 , 老兄 , 叫也白搭。是那个小伙子的声音。这儿不会有 人听见 , 听见了也没人来救你的。他说着 , 在我P股上拍了一巴 掌。

  后来 , 我又被扔进了一个什么地方 ; 好一阵子 , 我才明白 , 我是被扔进地窖里了。

  我身上好几处都被弄伤了 , 再加上麻袋像裹尸布一样把我裹得无法动弹 , 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躺在地害里。我的手脚不能动了 ,

  但我的鼻子还能动。我使劲拍了一下鼻子 , 闯到一股潮湿的泥土 与什么东西正在腐烂的混合气味。这股腐烂味刺激了我因恐惧差 不多消失了的食欲 , 我这才想起 , 我已经有大半天没吃任何东西 了。我似乎又闻到了从瓦罐里冒出来的浓浓的鸡汤香味。我的涎 水又掉下来了 , 这使我软绵绵的身体又有了点力气。我动了动僵 硬的四肢 , 出乎意料的是 , 麻袋口竟松脱开了 , 我于是得以轻而 易举地从麻袋里钻了出来。地容里要黢黑无比 , 什么也看不见。为 了活动麻术的手脚 , 我试着走动了几步 , 这一走 , 我才发觉地窖并非我想的那么狭小 , 相反宽敞得很 , 也许比一间房子还要大。我 像个瞎子那样伸出手摸索着移动脚步 , 地窑里到处堆着东西 , 我 一不小心就碰上了。有时候是一袋土豆或大米、一箱鸡蛋 , 有时 候是一箱酒、一箱烟和一台电视机影碟机什么的 , 像个无所不有 的大百货仓库。老鼠一只接一只地在货物之间穿来穿去 , 不断发 出吱吱的尖叫声。我甚至碰到了整整码了一长溜的食品罐头。我 那会儿已饥肠辘辘 , 不管三七二十一 , 便撬开一盒吃了 , 是牛肉 的 , 正好充饥 ; 我又撬开了另一盒 , 是桔子的 , 正好止渴。填饱 了肚子 , 我的脑子和身体都灵活了许多 , 我开始琢磨如何脱身的 事。正在这时 , 我的额头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磕了一下 , 我用手 一摸 , 竟是一把梯子。我心里不由一亮 , 暗想 , 这大概是地窑出口了。我赶忙顺着梯子爬上去 , 爬了三十多级 , 我的头皮便触到 了地窖的顶部 , 我伸手摸了摸 , 是一块术头做的盖子 , 我用力掀 了一下 , 纹丝不动 , 显然是用什么压上了。我不甘心地趴在梯子 上 , 贴着术盖子的缝隙往外看 , 但上面同样漆黑一片 , 什么也看 不见。我沮丧地正打算离开时 , 忽然听见上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

  " 老五还没来 , 这狗日的 , 大概又去发廊了……

  " ……他出多少?"

  " ……老价钱……”

  " 这王八蛋 , 太贪啦 , 这可是辆新的。好不容易才得手 , 差一点就让他溜了…… "

  " 老五说 , 这一阵风声很紧 , 不大好出手……”

  " ……活的怎么办?"

  " 要不挖掉眼睛割掉舌头算了, 省得又背一条人命…… "

  " 多一条和少一条有啥区别 ? 再说 , 没有了眼睛舌头还有手哩 ,有手就能写字 , 他照样能…… "

  " 要不 , 把手也剁啦 1"

  " 脚呢 ? 脚也能写字 , 前些日子我还在电视上看到一个人用脚表演书法…… "

  " 看来只能按老办法处理啦 , 明天一早还是你动手吧 , 我老了 ,力气有点不济了…… "

  说话声到这儿停止了 , 接着一阵人在床铺上翻身的响动 , 不一会就传来了两个人此起彼落的鼾声。

  我浑身无力地下到地容里 , 手脚一阵阵发凉 , 身体筛糠似的 抖个不停 , 像患上了疟疾。我知道这是害怕的缘故。我像一只没 头的苍蝇在地容里乱蹄 , 有几次差点儿踩死了从我身边钻过的老 鼠。其实 , 我现在的情形还不如一只老鼠 , 它们在地窑里有吃有 喝 , 比在地面上过得还要快活 , 我呢 , 眼看死期临近 , 地窖就要 成为我的棺材了 , 这个棺材真他妈的大啊 ! 想起我的瘸子老婆和 瞎眼老爹早已熄好的鸡汤 , 我不禁悲从中来 , 感到涎水再一次从 嘴角汩汩冒了出来。

  现在 , 我是一个等死的人了。我没有戴手表 , 不知道离天亮 还有多远。天一亮 , 那两个人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处死。他们究 竟要采取什么 " 老办法 " 呢 ? 是像杀鸡那样用刀割断我的脖子 , 还是又把我用麻袋装起来扔进水里淹死 ? 或者干脆把这个地窑用土 填上 , 活埋我得了 ? 这的确更省事 , 可他们未必舍得这满地窖的 货物食品。我胡思乱想着 , 令我惊奇的是 , 对被处死方式的关心 竟抵消了我对死亡的恐惧。我就是在这时候踩到那把铁锹的。我 的脚趾被铁锹的利刃割破了 , 我不得不蹲到地上 , 我的手正好触 到了那把铁锹。我的心里一亮 , 求生的欲望顿时像被点燃的干柴 似的熊熊燃烧起来。

  我开始发疯地用那把铁锹朝着地窑边缘挖。也许地窑的四周 根本没有尽头 , 也许我的举动终是徒劳 , 可我还是抑制不住自己拼命地挖个不停。渐渐地 , 汗水浸遍了我的身体 , 把我的眼睛也 糊住了。我的四肢仿佛灌满了铅 , 也越来越僵硬、滞重。我迷迷 糊糊地觉得 , 再挖一会儿 , 也许不等他们动手 , 我自己就把自己 给结果了。这当儿 , 我挖出去的铁锹突然落空了。一缕稀薄的亮 光把我的眼睛刺痛了 , 我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豁口 , 亮光就是 从那个豁口里渗进来的。我一阵狂喜 , 又接连挖了几锹 , 豁口扩 大成了一个洞口 , 一个刚好能容一个人通过的洞口。

  我迫不及待地扔掉手中的铁锹 , 从这个洞口里爬了出去。爬 出洞口以后 , 我才发现洞外面原来是一口井的底部。井里已经干 酒 , 长满了野草 , 没有一滴水 , 光亮就是从井的上方落下来的。圆 圆的光亮像一轮满月 , 充满诱惑地悬在我头顶的不远处 , 我估摸天已经快要亮了。快 , 快一点逃 , 再迟就来不及啦 , 我对自己说 , 身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股力气 , 像只壁虎那样一鼓作气地向 井口攀上去。

  后来 , 当我终于攀上井沿 , 回头看看深不可测、黑洞洞的井 底时 , 的确有一种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感觉……

  死里逃生的王胡说到这儿 , 再次一口气喝干了柯克给他泪满的那杯水。

  这时候 , 天渐渐亮了 , 钱庄镇嘈杂喧闹的一天穿越派出所年久失修的门扇 , 不可阻挡地来临了。

  你眼下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 实习警官柯克检查了一遍记录簿上王胡陈述的内容 , 抬起头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想……王胡瞟了一眼柯克说 , 求你们帮我找回那辆桑塔纳 , 那还是辆新车 , 起码值十来万 , 搭上我和全家人的性命也赔不起啊。

  还有呢 ?

  还有…… ? 王胡想了想。我回去后就到天桥找那个瞎子 , 把欠的钱给他……

  柯克听了 , 觉得他的第一个愿望合情合理 , 第二个愿望则未 免有点荒唐了。他感到既兴奋 , 又紧张。常识告诉他 , 面对如此 明朗的案情 , 采取行动已经刻不容缓。他给郊区分局打了个电话 , 简要地报告了一下案情。他刚搁下电话 , 就看见前来接替他值班 的即将退休的派出所所长老邱 , 像往常那样迈着缓慢的步子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能记得你逃出来的那个地方吗 ? 老邱匆匆浏览了一遍柯克过于潦草的案情记录 , 问王胡。

  记得 , 王胡点点头。不过 。。。 。。。

  记得就好。老邱不等王胡说完便打断了他。快点行动吧 , 罪犯说不定还在睡觉哩 , 迟了就来不及啦。老邱对柯克说完这句话 , 一反刚才的缓慢 , 动作迅捷地转身走出值班室 , 发动了派出所那 辆唯一的三轮摩托车。柯克带领王胡跟着坐了上去 ; 接着 , 摩托 箭一般驶出了派出所大院。

  按照王胡指示的线路 , 他们在钱庄镇附近一带转了好一会 , 才 在一个大约只有十来户人家的村子外面停下了。此时天刚亮 , 村 子里静悄悄的 , 像一艘在夜晚搁浅的船 , 尚未苏醒过来。除了一两条狗在村道上溜达 , 看不到一个走动的人影。

  他们把摩托停在村口 , 步行向一幢单门独院的房子走去。 你认准是这里吗 ? 走近院子门口时 , 老邱不放心地压低嗓门问王胡。此时 , 他和柯克都掏出了手枪 , 紧贴着院墙站着。

  没错。王胡环顾了一下四周 , 指着院墙的一处缺口肯定地说 ,我就是从那儿翻墙出来的。

  老邱不再说话了 , 他伸出一根指头 , 敲响了紧闭的院门。但 敲了好几遍 , 一点动静也没有。站在老邱身后的柯克发现院门上 挂着锁 , 便捅捅老邱的胳膊 , 老邱也发现了 , 他们互相交换了一 个眼色 , 猫着腰向王胡逃出来的那个院墙缺口走去。三个人从缺口鱼贯而入 , 走进了院子。院子里空荡荡的 , 长满了丛生的荒草 , 仿佛很长时间没住人了似的。

  柯克的目光在院子里来回搜索着 , 忽然听见身边的王胡低低 地叫了一

  声。柯克扫了他一眼 , 见他像发现了什么似的 , 神情有点古怪。

  你看见什么啦 ? 柯克凑近他的耳朵问。

  我看见……王胡子指颤抖地指着院子中央的一棵大柳树说 ,天呵 , 我的桑塔纳不见了。我离开时还看见它停在那儿的。

  别紧张 , 找到人就会找到你的车。柯克不动声色地说 , 你记得你逃出来的那口水井吗 ?

  记得。王胡说 , 那水井就在院子后面。但他带着柯克和老邱 走到院子后面时 , 却除了看到一片光溜溜的平地 , 根本就没有什 么水井。王胡似乎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 一边在那片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走着 , 一边纳闷地自言自语 : 奇怪 , 水井跑到哪儿去 了呢 ?

  后来 , 他们来到房子门口 , 见大门虚掩着 , 轻轻一推 , 门就 无声地开了。进去后 , 他们才发现屋子里同样空荡荡的 , 根本不 像有人住过的样子。

  地窖呢 ? 老邱脸色阴郁地问王胡。地窑在哪儿 ?

  我不知道 , 王胡有些惶惑地说。我是被他们装在麻袋里关进地窑的。

  柯克看了他一眼 , 不声不响地走进了另一间房。他发现地上 有一块粗糙的方形术板 , 与王胡提到过的地害盖子差不多 , 他弯 腰掀起木板 , 果然是一个地窖。就是这个地窖! 和老邱一起跟过 来的王胡眼睛一亮 , 叫了起来。

  下去看看。老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微型手电筒 , 对柯克说 , 你在上面看着 , 我们俩下去。

  不 , 我和他下去 , 你留在上面。柯克说着 , 从老邱手中拿过手电筒。他知道老邱一直有心脏病。

  接着 , 柯克让王胡在前面带路 , 他们一前一后地顺着梯子下 到地窑里。借着微弱的手电筒光 , 柯克发现果然如王胡说的那样 ,地窖的确很大 , 里面既阴暗又潮湿 , 到处堆放着各种各样的货物 食品。但就是没有找到王胡挖掘开后逃出去的那个洞口。柯克感 到十分蹊跷 , 但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 , 没在王胡面前流露出来。后 来 , 他走到地窑的一角 , 隐约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 , 他用手电筒 照过去 , 发现那个人身上的衣服被撕得七零八落 , 差不多是全身 赤裸着 ; 身上青一块 , 紫一块 , 到处布满了血迹 , 皮肉发乌 , 肿 胀得很厉害 , 似乎已经死去好长时间了……

  柯克的手电筒慢慢移到了那个人的头部。当看清楚那个人的脸后 , 他不由大惊失色 , 电筒差一点从手中掉了下来。 柯克发现 , 躺在地上的那个死者 , 看上去跟王胡一模一样。

  王胡 ! 柯克本能地大叫了两声 , 王胡王胡 ! 但没有人应声。他回过头去看 , 奇怪的是 , 刚才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王胡这时不见 了踪影。

  王胡 , 你在哪儿 ? 柯克继续叫着 , 由于紧张 , 他听见自己的 嗓音都变调了。他一边叫着王胡的名字 , 一边倒着离开躺在地上 的那具尸体 , 向地窖口退去 , 退了没几步 , 他被一个硬邦邦的东 西绊得摔了一跤 , 与此同时 , 手电筒像被人抢走似的从他手中飞 了出去 , 落在地上 , 嚄的一下熄灭了……

  柯克感到毛骨悚然 , 恐惧到了极点 , 连从地上爬起来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王胡、王胡 ! 他还在吃力地叫着 , 但漆黑的地害里无人应声 ,仍旧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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