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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投案者

  场 景

  1

  时隔许久以后 , 那个值班的警察回忆道 , 那 天正巧我当班。前一天晚上 , 我因看一场球赛 ,睡得晚了些 , 所以第二天上班时没精打采 , 眼皮子总打架。后来 , 我趴在办公桌上迷迷糊糊 地睡去了。那个人就是在我睡着后走进值班室 的。他走进来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 否则 , 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警员我不会毫无察觉。

  值班的警察回忆道 , 我趴在值班室的办公 桌上大约睡了一个钟头。我承认 , 对一个警察来说 , 在值班时睡觉是一种严重的失职。可我没办法 , 我那天实 在太困啦。说到这儿 , 他打了个哈欠 , 仿佛刚从回忆中的那场瞌 踵里醒来。醒来后我就看见了那个人 , 他规规矩矩地坐在靠墙的一条长椅上 , 看上去很像一个坐在医院产房门外等候老婆生产的人, 表情有点儿复杂。我对那个人的相貌起初并没什么特别的印 象 , 我只记得他的脸色异常苍白 , 像一个女人 , 他的眼睛也特别 大 , 有这么一双大眼睛的同样也是女人居多。我当时的确有几分惊讶。在地处亚热带、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腐蚀人皮肤的阳光和海风的佴城 , 像这样脸色苍白的男人委实少见。当然 , 后来我看清了他下巴上长得很乱的胡茬以及那种不修边幅的装束 , 才总算没

  有把他当成个女人。

  值班的警察回忆道 , 那个人见我醒了 , 没等我说话 , 就从长椅上站起身 , 目光犹犹疑疑有些惶悚地望着我说 , 我杀人了 , 我来投案自首。

  我愣了一下 , 脑子里残存的一点睡意刹那间跑得无影无踪。我双手抹了抹有些僵硬的脸部肌肉 , 睁大眼睛再次认真地打量了一 遍我面前这个自称来投案自首的人。他的话使我难判真假。事情 来得太突然 , 我一时无法作出准确的判断。我只能按规定录下口 供再说。接下来我让那个人坐到旁边的一把凳子上回答我的提问。 他回答得很认真 , 虽然有的地方闪烁其辞。但事情似乎比较明朗 了: 这个投案自首的年轻人叫江山 , 就在昨天夜里 , 几乎与我看球赛的同一时间 , 他把一个女人给杀了。他还向我详细地描述了 他杀人的全部过程。被害人是一个女歌手。杀人案我见的多了 , 但我昕了他杀人的细节还是毛骨悚然 ;而更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 , 他向我讲述这一切时始终是一种平静的口气 , 似乎在讲述一个虚 构的故事。值班的警察回忆道 , 如果投案者的话属实 , 这无疑是一桩恶 性凶杀案。所以当天我就开始了对口供的查证工作 , 但查证的结 果使我有些失望。在投案者提供的案发现场 , 我既没找到被害人 的尸体 , 也没找到作案用的工具 , 连丝毫发生凶案的迹象也没有。 后来 , 我又根据口供去查找被害的女歌手的线索。女歌手倒是真有其人 , 可她已经在前一天晚上乘班机赴某国定居。在民航机场 登机处 , 我查到了女歌手办理乘机手续的身份证号码。但仅此一 点还不能证明什么 , 需要等待从某国机场传回的消息才能最后证 实女歌手是否抵达某国……

  是啊 , 值班的警察说 , 事情的发展就像你们后来看到的那样 , 越来越复杂化了。

  2

  此刻 , 江山坐在以前他常坐的那个位置上 , 独饮一杯菊花茶 , 神情有些恍惚。酒吧间座无虚席 , 生意依旧很火爆。他看见酒吧 老板曹孟迈着八字步 , 慢悠悠地向这边走来。

  你瞧 , 我这儿越来越拥挤了 , 一到天黑 , 挤得水泄不通。曹孟在他对面坐下后说 , 我正琢磨着换个大一点的地方 , 房子都看好了 , 还有八成新 , 可以搞个综合性的娱乐城 , 而且租金也适中 , 过两天, 我带你去参观参观, 到时没准还要请你写首新歌哩。对了 , 你说是用旧店名还是重新起个店名好呢 ?

  江山没有吭声。他显然在想着别的什么。曹孟察觉到这一点 , 就收住了正在兴致上的话头。你的脸色不大好。他说 , 像医生给患者诊断那样看着江山。你看上去还很痛苦 , 像某部悲剧中的主 角。可是这个时代悲剧正在无可挽回地消亡 , 伙计 , 你为什么总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 这个酒吧老板说。我也许该给你开一剂良药 , 喝酒吧 , 几杯酒进肚 , 就什么都忘记了。他说着 , 对侍应生招了 招手。我从前就是这么做的 , 所以我当了酒吧老板。

  不一会 , 侍应生就把酒菜送上来了。曹孟给江山斟了满满一 杯酒 , 给自己则只斟了半杯。我只能陪你喝半杯 , 呆会儿 , 我还得陪那帮酒肉朋友喝哩。曹孟说 , 不过你要喝好。为了助兴 ,我让新来的歌手给你唱一首《梦幻酒吧 》怎么样 ? 话音未落 , 音乐 响了。江山一眨眼间 , 那个女歌手就变戏法似的出现在场上了 , 这使她在江山的眼里因灯光的映照 , 有点像个幻景中的人物。女歌 手的出现 , 在酒吧的四周溅起几片零星的叫好声 , 但很快就随着 歌声的响起被渐次湿没了。她长得的确很像露露 , 对吗 ? 曹孟在 他旁边耳语道 , 她唱的也比露露差不了多少 , 至少这首《梦幻酒 吧》在我听来几乎可以乱真 , 你说呢 ? 但江山没听见他的话。此 刻 , 江山的意识在缭纱的歌声中正磕磕绊绊地行走 , 他觉得自己怎么也跟不上歌声的节奏 , 如同一个笨拙的舞者。他急了一身汗 ,睁开眼睛 , 见场上已一曲终了 , 那个女歌手开始唱另一首歌了。这是一首令江山感到全然陌生的歌 , 而女歌手此时的演唱同样使江。山感到陌生。他觉得女歌手越来越像件拙劣的赝品 , 与他想象中 的真品相去甚远。他冷笑了一声 , 收回目光 , 发现酒吧老板曹孟 已不知去向 , 大概又到别处应酬去了 , 而那半杯酒也一滴不剩了。 江山一仰脖 , 喝干了他面前的满满一杯酒。

  后来 , 江山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吧。他觉得自己的后脑勺叉开 始隐隐作痛。在门口 , 他叫住了一辆的士。上车后 , 司机问他去哪里 , 但江山一言不发。他的眼睛虽然喝红了 , 脸色却更加苍白 。的士司机就这样载着他在马路上转来转去 , 像只没头的苍蝇 , 几 乎跑遍了佴城的大部分街道。如果不是油烧干了 , 的士司机也许 会一直转到天亮。 但加完油后 , 的士司机改变了主意 , 他担心的 是这个一声不吭的人到头来万一付不起车费 , 他可就惨了 , 所以他再次问江山:先生 , 你到底要去哪里 ? 他敲了敲计费器 , 你都 坐了快一个小时的车啦。

  刚才上车后江山实际上一直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这会儿他 睁开眼睛 , 看见计费器下面的时间是午夜十一点。他的目光变得 有些阴郁。去机场吧。他突然挥了挥手说 , 要快点。

  3

  江山再次来到公寓的时候 , 天色已经黑下来。他老远就看见 那扇熟悉的窗口亮着灯。灯光呈柠檬色 , 但这跟电灯本身无关 , 而 是窗帘的缘故。窗帘只拉上三分之二 , 因此准确地说 , 从窗口发 射的光三分之二是拧橡色 , 另三分之一是橙黄色。

  江山走进公寓的大门 , 看门老太满是皱纹的脸术刻一样从门 房内浮现出来 , 老熟人似的冲他一笑 , 露出一张空空如也的嘴。你 今天跑了多少趟啦 ? 她说。你今天比哪天都跑得勤 , 不过你总算没白跑。看门老太不关风的嘴使这些话听起来有点儿模棱两可。

  后来 , 江山往楼梯口走。在二楼拐角处 , 他迎头碰上一个只 穿一件花格肥短裤、赤着上身、正要下楼去倒垃圾的中年男人 , 看上去有些面熟。你找谁 ? 中年男人在同他擦肩而过时突然间 , 嗓门有点沙哑。心猿意马的江山没有理睬。他径直往楼上走。中年男人显然是公寓里的住户 , 他似乎对江山毫无印象。江山直到拐上了另一道楼梯 , 还感到中年男人充满戒备的目光在身后穷追不舍 。这使他的心情更加烦躁起来。

  三楼。过道里照样光线幽暗 , 像所有的公共住宅堆满了横七 疆人的杂物。它们在晦暗中影影绰绰 , 形同虚设 , 如一出舞台剧 的布景。此刻 , 江山只能完全凭借记忆穿越它们 , 碍手碍脚 , 如 穿过一片杀机四伏的雷区。

  后来 , 江山在一扇门口停住了(同样是凭借记忆 ) 。他在黑暗中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 像一个正要上台的演员。他甚至用手拍了拍有点僵硬的脸。

  后来 , 他敲响了门。随着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 他感到自己乘上了一架电梯 , 正从上至下 , 飞速坠落。

  调 查

  正式接手这桩案子的 , 是从警官学校毕业不久的年轻侦探柯克。如同我在另一篇小说中所写过的 , 柯克是一位自负、有点目空一切的侦探 ( 所谓年轻气盛〉。他对移交过来的案卷并不怎么信 任 。教科书和有限的办案实践告诉他 , 对许多事物采取怀疑的态 度 , 差不多是每一个优秀侦探必备的素质。因此 , 柯克的调查几乎是从头开始的。

  在柯克的计划中 , 依次排列着与本案有关的几个调查目标 : 公寓、房间、酒吧、现场、证人 , 等等。

  调查就这样开始了。

  公寓

  公寓坐落在佴城旧区 , 是一幢具有南洋风格的半个世纪前的 老式建筑 , 共四层。解放后很长一段时间 , 它一直是部队的营房 ,部队迁走后 , 就改作了旅馆。由于其地理位置偏僻 , 即使佴城建立特区 , 市区地皮寸土寸金 , 公寓依然没有得到房产商的垂青 , 相 反生意越来越冷清了。面对与日俱增的豪华宾馆饭店 , 它不得不 再次更弦易辙 , 将旅馆改作公寓。没想到 , 这一招还真灵 , 广告 在《佴城晚报》登出去不到一个星期 , 公寓的所有房间便被租赁 一空。这无疑使一个濒临倒闭的旅馆绝处逢生。公寓管理处的负责人说 , 公寓的房客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从外地初到佴城的打工阶层 , 经济实力还购置不起私房 , 又不愿意租住缺少安全感的民房 ,而公寓的租金和居住环境刚好适合他们 , 同时也给公寓的管理带 来了麻烦。房客的职业流动性大 , 社会关系和身份也比较复杂。三 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汇集于此 , 房客被盗或彼此间争斗之类的治 安事件也时有发生。但从来还没有发生过人命案 , 一次也没有发 生过。公寓管理处的负责人再三强调说。当然 , 这桩案子除外。

  风景 (1)

  公寓管理处的负责人小心翼翼地揭开封条 , 把钥匙插进去 , 鼓捣了好一阵 , 门才打开。

  这是一间只有十五平米左右的房间。房间里空空荡荡 , 一切 都显示出主人搬走时的从容、冷静 , 看不出半点匆忙紊乱的痕迹。 半开半掩的柠檬色窗帘及墙上完好无损的一张大幅好莱坞影星玛丽莲·梦露的肖像 , 这种唯美主义的情调与主人的身份极为吻合。

  柯克侦探下意识地吸吸鼻子 , 隐约嗅到一股年轻女子常用的化妆 品味乃至淡淡的体香。床底下一双小巧精致的红色拖鞋使富于想 象力的柯克侦探脑子里出现了如下场景 : 一个容貌娇艳的年轻女 子长发披肩 , 穿着宽大透明的丝质睡袍 , 足蹬红色小拖鞋 ( 脚趾 也被染成红色 ) , 半倚半躺在床上 , 耳边正在播放柔曼的轻音乐(与歌舞酒吧里迥然相异 ) , 脸上的表情如醉如痴 , 在拧橡色窗帘和灯光的映衬下 , 充满了某种虚幻色彩……

  这与其说是柯克侦探脑子里的画面 , 毋宁说是某部电影中的 画面 ( 譬如《日出》或《莉莉·玛莲》。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房间 主人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有所预感。走出房间时 , 柯克侦探脑子里 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但他并未任其继续发展下去 , 而是迅速将其掐断了 , 仿佛掐断一根刚刚接通电源的电线。柯克认为 , 一个成 熟的侦探常常要无情地将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某些危险念头消灭 在萌芽状态 , 这会使他尽量减少误入歧途或走火入魔的可能性。

  在公寓的门房里 , 柯克侦探没见到他要找的看门老太。公寓管理处的负责人说 , 看门老太卧病在家 , 现在接替的是她的儿子。 不过 , 你的确应该找找她 , 公寓管理处的负责人说 , 公寓里发生 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后来 , 公寓管理处的负责人让看门老太的儿子—一个瘸腿 的中年人——把房客登记簿拿出来。柯克在上面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一栏。

  沈露:艺名露露 , 女 , 25 岁 ,x 省人 , 大专学历 , 职业歌手。

  房间 (2)

  你们来过好几次了 , 到底还有完没完 ? 锦山里 25 号的高颧骨房东不耐烦地咕哝着 , 打开房间的门 , 一股呛人的霉气迎面扑来。 柯克侦探能看清楚空气中弥漫着的灰烬黑压压的 , 像一群鸟鸦。这个房间的幽暗程度类似于一座地窑 , 打开唯一的一扇窗户后 , 才勉强看清里面的一切。其实没有什么可看的。对于一个单身男子 租住的民房 , 柯克侦探的想象力轻而易举即可抵达其中的每一个 细节。尽管如此 , 他对房间杂乱无章的景象仍然有些吃惊。他知 道其中应一半归咎于警方的数次搜查 , 而另一半则与一个单身男 子的生活方式有关。柯克侦探闭上眼睛 , 想象房间的主人在做出 某项重大决定之前困兽犹斗的表情 :投案者苍白失血的脸在黑暗 杂乱的房间里游离飘浮 , 像一个幽灵 , 令人触目惊心。这个房间 是可疑的 , 隐秘的 , 它像一颗地雷 , 埋伏在这座城市的公共生活 之外。当它的主人决定投案自首时 , 地雷就爆炸了。柯克侦探习 惯地抽了抽鼻子 , 仿佛嗅到了爆炸后的火药味。但他明白 , 火药 味只能氤氲在自己缺乏节制的想象中 , 这同样是可疑的 , 如投案者 的所有供词……

  后来 , 当柯克侦探准备离开房间时 , 目光突然被散乱地堆砌 在房间一角的大量书本所吸引。这个家伙难道是一只土拨鼠 , 每 天都靠啃食这些书本度日吗 ? 柯克侦探自言自语道 , 走过去 , 随手抽出一本 , 掂了掂 , 觉得很沉重 , 像砖头。他漫不经心地翻了 几页 , 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 总之属于日记笔记之类。事 后他想 , 自己当时放着那么多的书籍不拿 , 偏偏拿了这本日记笔 记之类 , 也是天意。他并未想到这些玩艺儿会成为投案者 "口供 " 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只是凭直觉从房间的大量书本中抽出了 它们 , 如此而己。柯克侦探迷信偶然行为在调查过程中的重大意 义。后来 , 柯克侦探走出房间时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你知道你的 房客是干什么的吗 ? 他信口向那个高颧骨的房东问道。房东说 , 不 清楚 , 他看上去很怪 , 要么整天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 要么早上 出门很晚才归。天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 反正不像个有钱人 , 有钱人还租我这样的破房子 ? 柯克侦探瞥了房东一眼 , 微微一笑 ( 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 , 走出门去。他听见房东提高了嗓门在背后间 , 喂 , 我说他到底犯了什么案还回不回来住 ? 再不回我可要把房间 租出去啦。

  酒 吧

  柯克侦探选择了一个自认为造当的时间来到梦幻酒吧。在柯克的计划中 , 梦幻酒吧被列为重点调查目标。他还特意在 " 梦幻酒吧 " 四个字下加了四个 "△" 符号。这无疑表明了柯克决意在酒吧寻找案情突破口的信心。根据移交过来的案卷 , 梦幻酒吧是本案当事人双方的一个重要交叉点。如果说此前当事人 双方像两股互不关涉的铁轨 , 各自沿自己的生活轨迹延伸着 , 那么现在 , 他们终于在梦幻酒吧接轨并行了。梦幻酒吧是他们人生 的一个车站 , 列车从这个车站里驶出后 , 他们就置身在同一节车 厢了。他们显然都有各自的目的地 , 可他们即将面临的 , 却是一个殊途同归的结局。这一点 , 大概是他们谁也不曾预料到的 。。。 。。。

  以上是柯克侦探刚走进梦幻酒吧时产生的一段推理与想象参 半的心理活动 , 与案情本身无关。我说过 , 柯克是一位侦探小说 爱好者 , 这种爱好势必会在他的调查过程中有所体现。

  梦幻酒吧坐落在佴城繁华的闹市区。柯克走进酒吧的大门 , 很 快就发现他来的不是时候。因为酒吧正在装修 , 几个木匠和油漆 工把里面弄得杂乱不堪。

  正当柯克侦探进退两难时 , 一个年轻女人扭着腰肢向他走来。 柯克侦探感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向他逼近。您找谁 ? 年轻女人问道 , 脸上荡满脂粉般的笑意。

  我找你们老板。柯克侦探犹豫了一下说。 我猜您是找曹老板吧 ? 这几天找他的人真多 , 难怪他生意那么好。年轻女人说。曹孟发大财后新开了一家娱乐城 , 就把酒吧 转卖给我了。我现在是这里的老板 , 欢迎您多光顾。年轻女人从小皮夹里摸出一张名片递过来。其实 , 小酒吧也有小酒吧的情调 , 我准备把现在的店名改成迷你酒吧 , 您看怎样 , 比梦幻酒吧还够味儿吧 ?

  柯克侦探手里捏着那张同样带着香水昧的名片 , 看着年青女人涂满口红的嘴不停地一张一合 , 像一架弹性良好的机器 , 不禁有点惊讶。他觉得这是一张典型的妓女的嘴巴 , 灵巧而富于性感。 在佴城 , 看来靠卖淫挣了钱然后开酒吧的女人日渐增多了。

  后来 , 柯克侦探总算找到空隙告辞了。他走出酒吧 , 听见那个年轻女人在身后喊 , 您还要找曹孟吗 ? 他的电话是 753428, 下次您一定来啊 , 我们为您提供专项服务。

  753428 。柯克侦探记下了这个数字。

  现 场

  根据案卷所记录的投案者的口供 , 案发现场是佴城机场对面 的三角形草坪 , 面积总共不足 1000 平方米 , 绿茵茵的草坪上参差。错落着一些高大的塔松。整个草坪闹中取静 , 不失为一处理想的 休憩所在。草坪距机场不过千米之遥 , 不少乘客在办理登机手续 之前来这儿消磨时光 , 附近街区的年轻情侣把这儿当作幽会的好去处就更为司空见惯了。该区的片警告诉柯克侦探 , 三角草坪开放后差不多成了一个小型公园 , 各方面反映良好 , 也没有发生过 什么大的治安事件。当然 , 少数妓女为了招保生意 , 在三角草坪 公开拉客并就地卖淫除外。后来警察集中力量扫了一次黄 , 情况 才有所好转。片警说 , 以前可不得了啦 , 草坪上到处都扔着用完 的各类型号的避孕套和卫生纸 , 后来我们从一个抓获的嫖客口中 得知 , 他之所以铤而走险来三角草坪嫖娼 , 纯粹是为了寻求剌激。 那个嫖客甚至恬不知耻地说 , 你想想 , 当你看着一架飞机轰隆隆 地从机场起飞 , 箭一样地射向空中时 , 你也跟着达到了高潮 , 这 种滋味 , 和坐火箭升空差不多 , 抽白面也不会比之更舒服啦。片警说 , 由此可见 , 妓女们选中三角草坪 , 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片警说到这儿 , 见柯克侦探心不在焉的神情 , 便缄口不言了。

  柯克侦探此刻在心里琢磨一个问题 :根据三角草坪所处的位 置以及与机场之间的距离 , 投案者陈述的案情发生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据事后值班警察在现场搜查 , 并未发现如投案者所描述 的作案迹象 , 连负责三角草坪的清洁工也没发现。当然 , 这并不足以排除案情发生的可能。柯克侦探只是觉得这里存在一个漏洞 或空白 : 要么是投案者在作案后对现场作了认真地清除 , 要么是 投案者的口供与事实不符。而要填补这一漏洞或空白 , 必须寻找 更有力的证据 , 即案发时的目击者和投案者作案的真正动机。

  此后一连几天 , 柯克侦探一直滞留在三角草坪 , 询问了几乎 每一个来此处的游客乃至出租司机。他拿着本案当事人的照片复 印件 , 不断向人们询问同一个问题:是否在三角草坪看见这对青年男女和发现什么反常的动静 ? 每一 次回答都令他失望。后来 , 柯克侦探忽然发觉自己干了一件蠢事 : 案发时间是半夜 , 即使你看见有人走进三角草坪也不可能看清对 方的相貌。再说 , 每晚在三角草坪幽会的青年男女至少不下二十对 , 要寻找案情的目击者无疑是徒劳的。

  柯克侦探不得不中途放弃寻找目击者的努力。现在 , 他只能寄希望于下一步的调查了。

  证 人

  我就是那个后来名扬佴城的侦探柯克。我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 多少有点儿孤芳自赏 , 固执己见。像你们看到的那样 , 整个案子进展缓慢 , 我的调查正在 陷入困境。但我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 , 对一个侦探来说 , 重要的 不是当事人的口供 , 而是调查。所谓口供 , 有时候那不过是当事人逃避 或试图减轻罪责所制造的谎言 , 除了让你误入歧途 , 它不可能对 你有任何帮助。唯有你亲历的调查本身是值得信赖的。所以 , 不 到万不得已 , 我是不会允许当事人的口供影响我对案情的判断的。

  对我来说 , 要紧的工作仍然是调查 , 是寻找证人。

  第 一个证人

  第一个证人是看门老太太。作为公寓里唯一可能对案发当事 人双方的行踪了如指掌的证人 , 看门老太的证词具有显而易见的 重要性。但出乎意料的是 , 看门老太病榻上的陈述飘忽不定 , 像 她留在墙上衰老不堪的影子 , 一些与案件无关的话语枝蔓一样爬满了我的调查笔记 , 仿佛一架老式纺车上织出的经纬紊乱的布品 , 让人理不出头绪 , 另一些与案件有关的线索反而遭到了淹没……

  我整理调查笔记的结果 , 发现看门老太的证词翻来覆去除了证实案件当事人双方的情侣身份外 , 对案情本身毫无帮助。我还 特意仔细地问及案发当天的情形 , 但看门老太的陈述与我所期待的恰恰相反。

  那天 , 小江 ( 柯克按: 指当事人江山 ) 确实来过几次 , 他跑 了几趟都跑空了。他以前还从没有跑得这么勤过。他把我也跑糊 涂了。我琢磨他是有什么急事 , 否则不会这么着急。因为那两天 露露 ( 柯克按 : 指当事人沈露 ) 外出了 , 小江也知道。后来我才 听说露露出国的事 , 难怪小江性急呢 ! 那天小江总算没白跑 , 天 快黑时 , 露露回来了。后来小江就来了。他经过门房时 , 我还跟他说了几句话 , 当时他低着头 , 有什么心事似的 , 只冲我笑了笑 ,就匆忙地上楼去了。他每次来公寓都冲我这么腼腆地笑一下 , 像 个女孩儿。这是个挺懂礼貌的年轻人 , 这样的年轻人在佴城越来 越少见了 , 我喜欢他。那天晚上小江在露露房间里只呆了一会儿 就下来了。他出公寓门时我正在吃饭 , 没工夫和他搭话。至于露露 离开公寓是快半夜的事。那会儿我也歇息了 , 没看见。如果我没 歇息, 她准会同我打个招呼的。要出国了 , 总会给我道个别吧。这 姑娘平日里进进出出都叫我阿婆 , 嘴巴甜得像她唱的歌。可你说 什么 ? 谁把谁害啦 ? 怪瘆人的 ! 要是说别人 , 我信 , 这年头 , 佴城三天两日出件把人命案 , 不稀奇 , 可小江和露露这对年轻人 , 我 太知底了 , 两个感情深着呢 , 平时露露上酒吧唱歌 , 每天很晚回 来都是小江送 , 有一次在公寓门口碰上几个烂仔调戏露露 , 小江 拼死护着 , 脑袋被扎了个洞 , 血汩汩流了一地 , 吓得我一双老腿 乱抖……

  说到这儿 , 看门老太用衣襟不断地擦眼泪。我从病榻边站起 身来 , 合上了笔记本。

  第二个证人

  我比约定时间晚了几分钟走进酒吧老板曹孟的办公室 , 看见 一个三十多岁、准老板模样的人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来。说他准老板模样 , 主要是指他全身颈部以下部位的装扮与一个老板的身 大致吻合 , 而颈部以上的部位 ( 包括面部表情和发型 ) 与其说像 一个酒吧老板 , 倒不如说更像一个不修边幅、易于激动的文人。这 一点 , 我从他打得很潦草的领带不难看出来。我的判断不久便被 证实了 , 我在他递给我的名片的老板头衔后面 , 看到了 " 文学硕士 " 四个楷体字。在佴城 , 开酒吧的硕士并不比酒吧的妓女少 , 但 作为一个爱好侦探小说的警务人员 , 我似乎更愿意和前一种人打 交道 , 或者说我更愿意泡咖啡馆而不是酒吧。

  你就是那个叫柯克的侦探吗 ? 我恭候多时了。曹孟吩咐人给 我开了一瓶椰树牌椰子汁 , 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不 , 我不是指今天 , 我是指自从听说你找过我之后 , 我就在等着了。再过几天你不来 , 没准我自己找上门去了。他停顿下来 , 微微一笑。不过 , 我不是去投案自首 , 像我的朋友江山所做的那样。

  这么说吧 , 曹孟沉吟道 , 我觉得我有责任向你们提供一些与 此案有关的情况 , 不仅仅因为我是江山的朋友 , 而是我觉得这里 面存在一些属于逻辑范畴的问题 , 它很长一段时间在困扰着我 , 远远超出了我的理性所能承受的限度。当然 , 这并不意味我在陈述 的过程中能够始终保持一种所谓证人或旁观者的立场 , 鉴于我同 当事人的关系 , 在事情的一些环节上 , 我也许负有某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 请允许我慢慢道来吧。

  下面就是酒吧老板曹孟的陈述。

  如你所知 , 我和江山是朋友 , 不是一般的朋友 , 一般的朋友。在佴城比扔得到处都是的香蕉皮还要不值钱。但我和江山不同 , 我 们是那种共过患难的朋友。我们差不多是同时来到佴城的 , 最初都在同一家报社供职 , 他当记者 , 我当编辑 , 是报社里配合最为默契的一对搭档。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 , 可以称得上朝气蓬勃 , 不像现在 , 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老于世故的中年人的气息。江山文笔好 , 思想敏锐 , 富于批判精神 , 见报的每一篇文章都能引 起一些反响。如果提前几年 , 他没准会成为一个报告文学作家。他 还写诗 , 在诗坛上有些名气。 你知道像我们这个年龄而且念过大 学中文系的人 , 大多钟情过诗歌 , 至少知道艾略特、庞德或者金斯堡、普拉斯什么的。但自从来到佴城特区以后 , 我们就彻底和 他们拜拜了。我们需要洗脑 , 脱胎换骨 , 不然我们压根儿就不能 在佴城生存下去。但江山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中安之若素 , 就像所 有的人都随着节令的变化换上了款式新颖的春装他还穿着老派而 雕肿的棉衣一样。这几乎从本质上决定了他在佴城磕磕碰碰、举步维艰的生活。

  众所周知 , 我们供职的那家报社后来由于头头们的内讧倒闭 了。我又先后在几家公司干过 , 直到我自立门户 , 开起酒吧来。江山呢 , 他走了一条和我截然不同的路 , 在从事报业的梦想破灭后 , 江山开始了自由撰稿人的生涯。但他不写那种色情暴力之类 , 他 主要为报纸副刊写稿 , 还写诗。他大概是佴城唯一还在写诗的一 个诗人。所以他还居住在贫民窟一般的公寓里 , 穷得一塌糊涂 , 只能靠朋友接济度日。可是 , 你以为接济一个诗人是一件很轻松的 事吗 ? 关键在于他能否接受你的帮助 , 大凡诗人都是那种清高得宁死不吃 " 嗟来之食 " 的人 , 尤其是江山 , 他选择的生活本身就 是对这座物欲横流的城市的一种抗衡。所以你要想接济一个诗人 首先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我为江山找的理由是请他写歌词。 那时我除了开酒吧 , 还与人合伙投资办了一家唱片公司 , 我想请 江山为公司的卡拉 OK 唱片填词是顺理成章的。江山就这样成了 我公司的 " 签约作家 " 。

  我请江山填的第一首歌词是《梦幻酒吧》。我刚转让出去的酒 吧就是这名字 , 这首歌后来唱红了全佴城 , 成为那个年度最受欢 迎的流行歌曲 , 这大概是江山本人始料未及的。他以前写了那么 多作品有几个人知道 ? 其实这首歌在唱红之前并非一帆风顺。歌 词的格调比较悲凉 , 与一直主宰佴城流行歌坛的那种甜腻轻松的风格相去甚远。先后请了几位歌手都不理想 , 有的半途而废 ,的索性不愿意唱。他们担心自己的形象被破坏。后来 , 我让刚来 酒吧的女歌手沈露试试。沈露刚从内地到佴城不久 , 以前是一家 省级歌舞团的演员。沈露气质高雅脱俗 , 与佴城大多数半路出家 的歌厅小姐不可同日而语 , 一望而知是经受过严肃艺术熏陶的。我 的眼力不错 , 我当初不惜高薪将她留在酒吧当签约歌手算是做对 了 , 尽管我明白像她这种人在佴城肯定会有更大的发展 , 不可能 在酒吧呆多久 , 可她至少将《梦幻酒吧》唱红了。仅此一点 , 我 也心满意足了。

  是啊 , 江山和沈露就是在那时相识的。一个 " 签约作家 ", 一 个 " 签约歌手 ", 我就像一个扳道工一样 , 使这两条原来互不关联 的铁轨交叉了。那时候 , 沈露演唱的《梦幻酒吧》成为酒吧每晚 的保留节目 , 这首歌不仅使卡拉 OK 唱片的发行量猛增 , 而且使 我那家生意一直平淡的酒吧突然火爆起来。这首歌的词作者江山 几乎每晚也坐在我吩咐人给他留的吧座上 , 全神贯注地听沈露唱他的《梦幻酒吧》。而在这以前 , 江山除了整日把自己关在公寓里 写作 , 是很少光顾歌厅酒吧之类去处的。这的确有点反常。直到 后来 , 我们发现江山每晚开始送沈露回公寓 , 才隐隐约约意识到 他们的关系非同寻常了…

  酒吧老板曹孟说到这儿 , 停了下来。

  你敢肯定他们是恋爱关系吗 ? 我间。

  这正是我感到难以答复你的问题。曹孟说。我只能说我的朋友江山也许的确堕入情网了。面对沈露这样的一个出类拔萃的艺 术女性 , 很少有人不动情的 , 《梦幻酒吧》唱红后的那些日子 , 凡 是来酒吧昕歌的阔佬 , 几乎无一不是冲沈露小姐来的。每晚下班 回公寓 , 争相要送沈露的小汽车不计其数 , 而江山就 是在这种情形下以一副骑士的姿态在沈露身边出现的。这也正是 我感到迷惑和担忧的地方。我始终未弄清楚沈露是否也像江山钟 情于她一样也钟情于他。因为在我看来 , 对江山这样一个生活在 佴城边缘的落拓诗人而言 , 漂亮而天姿出众的沈露就像一桌过于 完美的盛宴 , 也许命定是为那些大款大亨准备的 , 我担心我的一 直营养不良的朋友消受不起 , 相反会要了他的命。我曾经旁敲侧 击地提醒过我的朋友 , 可江山毫不理会。他就是这么一个偏执的 人 , 认准了目标 , 哪怕明知前面是深渊他也会走下去。我为他的 行为担心 , 隐隐觉得会发生什么事。直到那场斗殴发生 。。。 。。。

  是发生在公寓门口的那场斗殴吗 ? 我问。

  是的 , 就是那次。江山受伤住院了。我和李达去医院看他 , 李达没说几句 , 他俩就吵起来 , 那会儿 , 江山头上还缠着绷带 , 我 劝走了李达。我听说 , 后来江山出院后去了一次李达那儿。从那 以后 , 江山的情绪就明显地有些变化了。

  李达是谁 ?

  我和江山的另外一个朋友 , 比我阔多啦。曹孟心不在焉地说 ,

  后来的事你可以去问问他。他也许比我更清楚。因为从某种意义 上说 , 他和沈露的关系更密切一些 , 尽管我是沈露的老板。曹孟 顺口说出了李达的地址和电话 , 从沙发上站起来。我要给你说的 就这些。他说 , 另外我还要说 , 我的朋友江山不可能是一个杀人 犯。这句话也许会对你办案有些参考。当然 , 这仅仅是我个人的看法。他说。

  第三个证人

  对 , 我就是李达。曹孟在电话里已经给我说了 , 请坐。我很 忙 , 你可能看得出来 , 国内国外的生意都要做 , 我恨不得把自己 分成几个人 , 我的确没有时间陪你谈什么案子。不错 , 我和江山 曾经是朋友 , 可这能说明什么呢 ? 我们现在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我是个俗人 , 商人不是俗人是什么呢 ? 而江山是个诗人 , 所谓诗 人 , 在许多人眼里 , 差不多像神仙那样超凡脱俗了 , 像神仙那样 不食人间烟火 , 整天琢磨那些俗人不知所云、只有神仙才琢磨的 问题。所以 , 我们之间已经判若云泥 , 也好久没有来往。一个赚 钱的人与一个写诗的人之间的确没什么共同话题了。如果不是后 来我听说了江山和沈露的事 , 我们兴许早就形同路人了。

  但这是否称得上我和江山之间的共同 " 话题 " 呢 ? 在这个时 代 , 女人大概是唯一能够沟通不同身份、阶层的男人的 " 话题 " 了。 我指的是沈露 , 我的朋友曹孟高薪聘请的酒吧女歌手 , 江山如痴 如醉迷恋的偶像。这件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起初我还不相信真 有其事。我怀疑江山这样孤芳自赏的诗人会对一个酒吧女歌手动 真情。我记得江山还在一首诗中写过 " 我从酒吧歌女发颤的嗓音中看见时代正在流血的病灶 " 之类的诗句。但我后来亲眼目睹了 江山在沈露面前的殷勤劲儿。那是在梦幻酒吧 , 沈露演出结束 , 江山捧着沈露的外套 , 像个贴身的跟班或保镖 , 而沈露在江山西前 表现得像一个高傲的公主。当时曹孟在我耳边低语了一句 " 江山每天都这样 , 他也许的确爱上她了" 这副情景令我目瞪口呆。

  在我印象中 , 江山一直是个在女性面前十分孤傲的人 , 他曾经常 常向我们贩卖尼采和叔本华的观点 , 是什么样的力量使这样一个 诗人在女人面前变得如此低三下四了呢 ? 如果这个女人真的那么 美好 , 江山的行为倒可以理解。但沈露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难道 我还不清楚吗 ? 在我看来 , 沈露不过是比别的女人更会装模作样 罢了。她在社交场合摆出的那种高雅脱俗的可爱模样无一不是伪 装的 , 唯一真实的只有到了床上 , 她表现出的欲壑难填的贪婪与 别的女人并无二致 , 她不过是一个稍微高级一点的婊子。我这样 说绝非妄言 , 坦率地说吧 , 沈露是我泡的若干个 马子中的一 个 , 平时打个 call 机 , 就能把她叫到床上。像这种招之即来、挥之 即去的 " 酒吧女郎 ", 在我的生活中不计其数 , 我不小心就会把她 们弄混。譬如想给甲打 call 机却把乙给叫来了 , 这样的差错时有发生。当然 , 对沈露我是不会弄混的。但这并不是说她比别人要出色 , 而只是她在床上要的价比别人更高些 , 而且善于利用男人的 弱点在关键时刻提出种种要求 , 我所说的她的欲壑难填正在于此。 我在她身上花的钱比一般马子要多得多 , 除此之外 , 她还缠 着我帮她办出国。出国是她最大的梦想 , 她之所以这样不择手段 地赚钱也是为了出国。现在你应该明白了 , 沈露最后的出国签证 就是我帮她办的 , 当然 , 我一直没让江山知道 , 否则 , 他没准会 以为我故意拆散他们这对 " 鸳鸯 " 呢。

  你问沈露是否也像江山对她那样钟情于他 ? 这也正是我当时感到纳闷的事。我后来专门问过沈露。你猜她怎么回答 ? 她说她 纯粹是为了找个替身 , 她说干她这一行想打她主意的男人形形色色不计其数 , 她的同事中就有不少被人强奸甚至杀死的 , 如果能 找个男朋友的替身也许就安全多了。沈露说到这儿自以为高明地一笑。我真没想到佴城还有江山这样的 " 好人 ", 是不是诗人都这么好哄 ? 她还给我说起江山和她相处时的一些文人特有的迂 阔和书呆子气。她说每晚江山送她回公寓 , 分手时都像个绅士似 的吻一下她的手背 , 她说她甚至连她的胸部都没让他挨一挨。她 说没准这使他觉得她更纯洁神圣哩。沈露说着 , 吃吃笑起来。那 会儿 , 她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地毯上 , 翘着二郎脚 , 吸着烟。那会 儿 , 沈露的神情有些无耻 , 女人无耻起来比男人无耻起来还要可 怕。所以那会儿我真想照准她的P股踢一脚 , 让她滚蛋。

  我始终没有同江山谈他和沈露的事。我担心他知道后会无法 承受 , 像、江山这样的人内心脆弱的程度我太清楚了。如果不是后 来那场斗殴江山差点丧了命 , 我也许会永远不介入此事 , 直到沈 露出国 , 索性让江山心里永远保留一个完美的偶像 , 让他对这时 代少一些绝望。这以前我警告过沈露 , 劝她不要同江山玩这种猫拿耗子的游戏了。同一个诗人玩这种游戏是危险的 , 比走钢 丝还要危险 , 但沈露置若罔闻。

  那次我和曹孟去医院看江山 , 见他头上缠满了绷带的样子 , 一 股怜悯之情骤然涌上心头。我觉得如果再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向江 山隐瞒下去 , 我也成了沈露的同谋者了 , 无论怎样 , 我们还是朋 友。但我没料到的是 , 江山如此固执 , 对我的话和劝告一句也昕不进去 , 反而很气愤地同我争执起来 , 好像我损害和破坏了沈露的形象。这使我也感到恼火 , 我要让他亲眼看看沈露到底是个什 么样的女人。后来的情形我就不说了。我让江山亲眼看了我和沈

  露做爱的录像带。整个过程我做得从容不迫、一丝不苟 , 像外国 三级片中的一个男性角色。我觉得这样也许有助于江山对沈露的 了解。

  我承认我这样做是头脑发热 , 尤其当我后来看见江山像喝醉 了酒一般摇摇晃晃、一言不发地从我这儿离开的情景 , 我很快有 点后悔了。我眼下所做的就像多事者对一个色盲指出他以为看到 的一幅罕世美景其实只是一堆臭狗屎似的 , 既不明智又过于残忍。 我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我读过不少中外诗人的传记 , 我知 道诗人真正愤怒的时候是可怕的。我隐隐担心着 , 一边加快了给 沈露办出国签证的进度。我以为这是解决可能存在的危机的最佳途径。

  可是 , 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口供

  迄今为止 , 柯克侦探根据调查和取证的结果 , 自以为掌握了 投案者的犯罪动机和心理背景。他感到自己像一个老练的渔夫 , 正 在将撤出去的渔网慢慢收拢。当渔网收拢之时 , 他所需要的证据 就是困在渔网中那些活蹦乱跳的鱼。眼下他要做的是 , 尽快使鱼儿露出水面 , 让尚处于可疑状态的案情最终暴露出它本质的面目 , 而要做到这一点 , 他还需对案件的某些环节作出合乎逻辑的梳 理… 。。。

  因此 , 柯克侦探决定提审投案者江山。

  在看守所 , 江山给柯克侦探最突出的印象是 , 除了那张苍白 的脸和一双孤立无援的眼睛 , 他那副低眉顺眼 , 双手搭在膝上 , 问一句答一句的神态 , 的确像一个命案在身的罪犯。 下面就是柯克侦探的提审记录。

  问 :你叫什么名字 ?

  答 : 江山。

  问 : 年龄 ?

  答:三十岁。

  问 : 职业 ?

  答 :自由撰稿人。

  问 : 你为什么要投案自首 ?

  答 :我杀了人。

  问 : 你杀了谁 ?

  答 :沈露。

  问 : 你和沈露是什么关系 ?

  答 :我们是恋爱关系。

  问 :你为什么要杀害沈露 ?

  答 :因为……我恨她。

  问 :说一说你杀害沈露的具体经过。

  答 :好的。 ( 背涌课文似的 ) X 月×日晚十二时左右 , 我打的赶到机场 , 为沈露送行。我以有话要对她说为由 , 将沈露骗到机 场附近的三角草坪 , 用事先藏在衣服里的匕首 , 向沈露连刺数刀 , 直至将她杀死后 , 才回到自己的寓所 。。。。。。

  问 : 你是在杀害沈露后第二天上午就向警方投案自首的吗?

  答 : 是的。

  问 :你刚才说杀死沈露后就回寓所了 , 也就是说你当时没有对尸体采取任何藏匿措施 , 可警方第二天在案发现场搜查 , 并未 找到沈露的尸体及其他作案迹象。你对此如何解释 ?

  答 : ( 迟疑了一下〉这一段我无意中省略了。实际上 , 我杀死 沈露后 , 又用匕首把她肢解为八块 , 装进塑料袋 , 又叫了一辆的 士 , 一直开到海滨浴场 , 然后将塑料袋抛进了海里 。。。 。

  问 :那么 , 开始你为什么没说呢 ?

  答 : 我有些紧张 , 也许我觉得这个细节无关紧要 , 无意给省略了。

  问 :你杀害沈露那会儿有人看见吗 ?

  答 :没有 , 当时都半夜了 , 三角草坪一个人也没有。

  问 : 你还记得送你去海滨浴场那辆的士的车牌吗 ?

  答 :不记得 , 当时天黑 , 也没注意 。。。 。。。

  提审完江山后 , 柯克侦探又将记录与案卷中江山投案时的审 问笔录对照了→遍 , 发现二者之间有好几处存在明显的抵稽。当 然 , 投案者在一种紧张心理下所做的口供顾此失彼常常在所难免。 主要在于他陈述的事实是否符合案情逻辑 , 而眼下 , 关键是应当 尽快在江山抛尸的海滨浴场打捞到被害人的尸体。找到了尸体 , 整个案情中尚存的种种疑窦即可迎刃而解 , 真相大白了。

  此刻 , 柯克侦探坐在办公室里 , 面对投案者江山前后两次不 一致的口供 , 思维空前地活跃。作为一个侦探小说爱好者 , 他觉 得在整个案情业已明朗的情况下 , 对一些还处于模糊状态的环节 , 通过恰如其分的想象 , 是不难抵达的。

  于是 , 在柯克侦探想象力特别丰富的大脑中 , 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若干场景……

  结局(1)

  但是 , 当柯克侦探的想象如同一列开足马力的火车 , 正行驶 在中途 , 尚未到站时 , 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据某国的国 际刑警组织发回的电传 , 中国公民沈露小姐已于数日前乘坐当天 的航班安全抵达该国 , 电传还提供了沈露的照片、身份证号码及 其在该国的详细住址…

  这个消息对阿克侦探来说 , 不啻当头一棒。一份早该在一个 星期以前发回的电传 , 由于某种技术上的失误 , 迟到了整整一个 星期。其后果不仅是轻而易举地改变了案件的结局 , 而且使柯克 侦探煞费苦心、即将进入尾声的案情报告顷刻间变得毫无意义了。 柯克侦探一时间有点茫然 , 有一种遭谁耍弄了的感觉。是某国的 国际刑警组织 , 还是那个他妈的投案者江山 ? 柯克侦探一下子也说不清楚。他觉得自己有点像以前尝试写作的一部失败了的侦探 小说中的人物 , 不知不觉扮演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角色。

  接下来的事情简单而明了 : 首先 , 柯克侦探负责的这件案子 自动撤销 ; 接着 , 此案的当事人江山也无罪释放了。

  柯克侦探在一种暧眯的心境下收拾数日来的调查材料。他就 是这时候发现他在搜查投案者江山房间时拿回来的那个日记本 的。他一直没工夫翻 , 现在 , 如果不是收拾清理 , 他也许就完全 把它忘记了。

  柯克侦探用一种同样暧昧的心情信手翻动着日记本。起初 , 他翻得很快 , 渐渐地他越翻越慢 , 后来 , 他就索性坐在办公室里阅 读起来 。

  此时的柯克侦探聚精会神 , 仿佛在阅读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

  日 记

  ×月×日最近一段时间 , 我似乎变得越来越懒散了。我基 本上停止了写作。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怀疑写作的意义。我成了 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我的悲观 , 与其说是源于自己 , 倒不如说 源于我置身其中的这个时代。我感觉到我就像一列正在风驰电掣 行驶的火车的一节 , 车厢脱钩之后 , 孤零零地停在荒凉的旷野上。 我和这个时代还有什么关系呢 ? 我的写作对许多人来说 , 只是一 些毫无用途的废品。他们宁愿耗费整整一生的时间去研究证券或 期货知识 , 也不愿意用哪怕是一分钟时间来品尝它。我成了这时 代的一个垃圾制造者 , 垃圾所换来的钱还不够养活我自己。可是 我始终难以理解 , 物质真的能够拯救人的一切吗 ? 人真的能离开 了灵魂而安然无恙地活着吗 ? 而且还美其名日为 " 后现代主义 " 。 这使我感到恐惧。每当我看到那些眼里燃烧着欲望之火的男女在 佴城的大街上匆匆奔走 , 我就感到恐惧极了。所以非万不得已 , 我 是不到大街上去的。我如此惧怕和人群接近 , 如同一只弱小绵羊 惧怕凶猛的老虎。而人群中还有我的一些朋友哩 ! 这就更令我恐惧和绝望。里尔克说 " 挺住意味着一切 ", 我将信将疑。

  ×月 x日人在一种恐惧与绝望中生活久了 , 难免会出现一 些生理和精神上的疾病。我是学过精神分析学的 , 对此十分清楚。 大约半个月以前 , 我开始接二连三地失眠。我的生物钟全部打乱 了 , 晚上彻夜不眠 , 白天才能合一会儿眼。房东好几天不见我下 楼 , 特意敲门来看我。他那狐疑好奇的眼睛 , 没准以为我在房间里羽化成仙了。我谢谢他的好意。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并无大的毛 病 , 只不过与别人相比 , 换了一种方式。当别人酣然大睡时唯我 独醒 , 当别人醒过来时唯我独睡。认真想起来 , 这真是有点奇妙 的状态。而且更奇妙的是 , 与我处于同一种状态的还有另一类被称为 " 妓女 " 的人。她们就住在我的楼上。她们像我一样白天睡觉 , 晚上也彻夜不眠。不过她们并非失眠 , 而是因为工作。每天 夜晚 , 她们像钓鱼一般从街上钓来的嫖客挤满了楼上的房间。她们给那些心急火燎的嫖客编上号 , 然后像使唤牲口似的叫着编号 , 挨个地让他们爬到自己的身上 , 然后夸张地扭动 , 呻吟。我在楼 下的房间里也感到了这些巨大的声响 , 把整座楼房都震得摇摇欲 坠。这使我漫长而枯燥的失眠之夜变得惊心动魄。就在这样的气 息里 , 我疲惫的大脑天明时分终于得以安眠 , 而楼上的妓女们也精疲力竭 , 死鱼似的睡着了。她们的睡态既丑陋又美丽 , 像一丛 丛血红的罄粟 , 在我的梦中缤纷怒放……

  ×月×日我和露露的相识既充满了偶然性 , 又带有命运的青睐。它就像一部好莱坞电影的某个镜头 , 有那么一点俗气 , 又 充满了浪漫的气息。我是在绝望的泥漳中越陷越深的人 , 浑身裹挟着绝望的毒汁; 我是个病入膏育的吸毒者 , 像所有的病人那样 , 我也渴望被拯救。而露露就是命运为我选定的拯救者。她是一朵娇艳的罄粟 , 她在众星捧月之中演唱我的悲观主义的歌曲《梦幻 酒吧》 通体焕发着美仑美奂的风采 , 如同波德莱尔笔下的 " 擦肩 而过的女人 ", 恰到好处地抑制了我频频发作的 " 毒瘾 " 。这时候你还能简单地把她看作一个仅仅是姿色出众、风情万种的酒吧歌 女吗 ? 不 , 她分明是像一个女巫 , 一个引导我进入虚幻之境的" 神 ", 只不过她不是歌德的那位 " 永恒之女性 ", 而是靡菲斯特 ,女性的靡菲斯特……

  ×月×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 , 我都像一个仆役那样守护着 我的神。与其说我守护的是露露 , 倒不如说守护的是我自己。 如果我必须 " 挺住 " 的话 , 我总得为自己找到一个依据 , 就像一个落水者 , 要想活命 , 他就得不顾一切地抓住一根术头或一根草 , 否则他凭什么能够活下去呢 ? 而露露就是我抓住的这么一根草 , 我 必须小心地抓住她 , 既不让她从手中脱落 , 又不至于折断或揉坏 她。做到这一点的确不大容易。这有点像守护一支蜡烛 , 你既不 能将它搂进怀里 , 但又不能让它被风吹灭。你只能与它保持若即 若离的距离。具体而言 , 我必须拒绝每晚送露露回公寓时走进她 房间的诱惑 , 我要时时跟自己的情欲作斗争。我不能让情欲毁掉 我的依据, 哪怕这 依据只是一个假定 , 一朵迷人而又蓄满 毒汁的罄粟。我宁愿让情欲自生自灭 , 让它在我房间的斑驳石灰墙上画出一道道晦涩的图案。神是只能守护 , 而不能占有的 ,占有后就不再是神了。

  ×月×日做神 的守护者是危险的 , 他会四面树敌 , 甚至引来杀身之祸。当守护者面临这种处境时 , 他无疑应该挺身而 出。这时候 , 守护者的行为与英雄主义准则无关。守护者守护的其实还是自己。也就是说 , 当我面对挥向露露的匕首挺身捍卫时 , 我不过是在捍卫我的依据。但是 , 曹孟和李达们能明白这一点吗 ? 这些比我更为无救的人 !

  ×月×日我不知道李达为什么要让我看那些恶浊的镜头 , 他难道不明白当我在镜头中看见他的丑态时 , 他实际上是在干一件拆毁神鑫的可耻而愚蠢的勾当 ? 可他居然还冠冕堂皇地说是在 拯救我 !

  ×月×日我的神坍塌了 , 这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事实。当 我第一次走进 ( 也是最后一次 ) 露露的房间时也许还抱有最后一线 " 守护 " 的希望。可她举手把我的希望捣碎了。她躺在床上向 我张开双腿 , 像我楼上的妓女们每天轻车熟路做的那样。她做得 一点也不比她们含蓄。来吧 , 我们之间就算两清了。她说。那一瞬间 , 我清晰地听见了我的神龛 在心中轰隆隆拥塌的巨响 , 溅 起的灰尘使我差点窒息。我那会儿产生的唯一冲动是将一枚手榴 弹丢进那小洞穴里。我想象不出手榴弹爆炸后 , 我的神 化为 粉末时是怎样一幅情景。那一定是惨不忍睹 , 但也让人觉得有点 开心。我掉头走出露露的房间 , 感觉到她两腿之间的洞穴像一只眼睛那样地望着我。你说你没有骗我吧。我乞求她。可她却向我 敞开了那个孔。那一刻 , 我心痛欲裂。她为什么不撒谎呢 ? 她为 什么如此残忍地看着我的 神在她的双腿厚颜无耻地张开的刹那间化为乌有呢 ? 她不知道我是宁愿生活在谎言之中也不愿承受没有神的绝望的吗 ? 天哪 , 我的毒瘾又发作了 , 我又被恐惧 和绝望罩住了。我知道一个毒瘾发作者只有血红血红的婴粟才可 能拯救他 , 否则 , 他只好吸自己的血了 。。。 。。。

  结 局 (2)

  柯克侦探读到这儿 , 心头突然掠过一缕不祥的预感。他来不 及仔细清理自己紊乱的思维 , 就走出自己的办公室 , 仓促地启动摩托 , 向锦山里 25 号驶去。

  老远 , 柯克侦探就看见锦山里 25 号门口聚结着一群神色张皇的人。后来 , 柯克侦探走上二楼 , 看见那个高额骨的房东和另外 两个男人正在手忙脚乱地撬投案者江山房间的门。

  再后来 , 柯克侦探就看见了从门缝底下汩汩流出的殷红殷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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