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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第九个木兰

  (一个死者的来信)

  一

  柯克侦探 , 我知道你正在经手我的案子。但这注定是一桩查不出任何结果的案件;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谁是杀死我的凶手。我现在给你写信,也不可能为你提供什么证据,或许我讲述的某些事实能够有助于你的调查,但我是从地狱里给你写的这封信,而一个死者的来信,显然是无法作为在法庭上起诉的证据的……

  我是一个以梦为生的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的生活基本上由写作和做梦这两大内容构成。我与其说居住在现实中的佴城,还不如说是居住在梦中的佴城更准确。我常常整夜整夜地做梦,就像我常常整夜整夜地写作一样。梦境如一个巨大的迷宫,我一旦进去,便轻易难得出来。每个梦仿佛一幢幢扑朔迷离的房子, 有时,我像个长跑运动员一样,整夜在梦中奔跑,从一幢房子跑入另一幢房子, 无穷无尽、无始无终。这使我的睡眠变成了一场苦役,每次醒来都哈欠连天,疲惫不堪。我不知道是为了做梦才睡觉还是为了睡觉才做梦。而由此导致的严重后果,是我把做梦当成了生 活,把生活当成了做梦,二者模糊不清,混为一团; 有时候,我干脆将自己当成了一个梦中的人物。但接踵而来的问题是,如果我果真是一个梦中人,那么,我生活在谁的梦里? 或者说,是谁梦见了我? 为了寻求合乎逻辑的答案,我绞尽脑汁,但始终一无所获……

  我在梦的泥潭里沉沦得越来越深了。我知道,对于梦中的沉沦,现实是无能为力的,只有靠梦本身才能拯救。此后的一段日子,我像一个濒水者那样,对所有的梦满怀期待, 直到梦见那个叫木兰的女人。

  那个女人出现在我梦中的时候,像电影里的性感明星,光彩照人,美艳无比, 我刹那间产生了口渴的感觉,这通常是我和女人交媾之前的典型征兆。果然,她随后就骑到了我身上,开始和我做爱。她做爱的姿势和表情极其狂热,使我始终处于被动的境地。尤其那对丰腴的乳房, 像两只气球似的反复撞击着我,弄得 我穷于应付,喘不过气来,以致像个失手的体操运动员那样,在比赛的中途便一泄如注了。所幸的是,她并未像别的女人遇上这种情况时恼羞成怒,而是伸出手亲昵地摩挲了一下我的脸,含情脉脉地对我说:“李贺 , 我叫木兰 , 住在天鹅大厦 99 号 , 欢迎你来找我……”

  说完这句话 , 她就消失不见了。

  我醒来后大汗淋漓 , 床上依稀可见一片湿漉漉的痕迹。我似乎还嗅到了一般女人的体香。我想 , 这大概是那个梦中的女人留 下的。此外 , 她还在我脑子里留下了她的住址和姓名。我知道 , 有时候梦与现实难免重合, 我宁愿相信她留给我的住址和姓名是真的, 而并非子虚乌有……

  我就这样开始了寻找梦中情人木兰的坎坷旅程。

  我很快发现, 现实中的佴城是一个比梦境更大的迷宫。在这样的迷宫寻找一个梦中情人 , 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我面对的是至少有 10 座名叫 " 天鹅大厦 " 的建筑物。我要在佴城地图上标出 其准确方位后 , 然后去寻访它们。

  我的寻访从春天开始 , 到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尚未结束。我 为此中断了阅读和写作 , 每天清早出门,直到夜深才拖着困乏的 步子回来。这显然是一件比写作和做梦更辛苦的工作,但我仍然心无旁骛,乐此不疲。我的寻访并非完全一无所获 , 实际上 , 在寻访的过程中, 我的确遇见了不止一打的名叫木兰的女人 , 她们也都居住在天鹅大厦 99 号。为了避免差错 , 我都将她们按顺序一一记录下来了 :

  第一个木兰 : 23 岁 , 圆脸 , 微胖 , 已婚 , 未育 , 下岗工人。

  第二个木兰 : 15 岁 , 瘦弱 , 似患有某种慢性疾病 , 初三学生。

  第三个木兰 : 64 岁 , 截瘫 , 口吃 , 表情呆滞 , 某妇联退休干部。

  第四个木兰 : 1 岁半 , 聪慧 , 大眼 , 刚学走路 , 上幼儿园小班。

  第五个术兰 : 18 岁 , 身材修长、柔韧 , 发略呈褐色 , 时装模特儿。

  第六个术兰 : 21 岁 , 肤白 , 性感 , 温柔 , 左眼微斜视 ,空中乘务员。

  第七个木兰 : 52 岁 , 己病故 , 生物教授 , 曾留法 , 博士生导师。

  第八个木兰 : 19 岁 , 面容娇好 , 体态健美 ,善跳舞,大学二年级学生。

  显而易见 , 她们都不是我要找的木兰。到夏天接近尾声时,我差不多访遍了佴城所有的 " 天鹅大厦 99 号 ", 但仍然没有找到我的梦中情人木兰。我感到自己越来越丧失信心 , 并且开始怀疑我 梦中获得的那个地址和姓名也许压根儿就不存在 , 或者她告诉我 的全是假的。 一个在梦中出现的情人是彻底自由的 , 她没有必要 为自己的言行承担责任。这使我对目前这种虚无缥缈的寻访逐渐心灰意懒起来 , 但出于惯性 , 我仍然无法停住自己的脚步, 只不 过把疲于奔命的寻访转换成了马路上百无聊赖的闲逛。

  我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发现那个新开业的 "梦露西餐厅" 的。当我第一次走进去后,就像被磁铁牢牢吸住了似的,再也舍不得离开这个奇妙的地方了。

  进西餐厅之前,我去了一趟洗手间。我把膀脱内积压得有些发黄的滚烫的尿液,倾注到比女人脖颈还要洁白的便池里,一股快感电流般袭来,像射精似的,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我已经有好久未射过精了, 射精对我来说 , 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情 , 除了在梦里。有时候 , 拉尿和射精之间其实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 都不过是从体内排出一些过剩的液体而己,不同的也许只是对象: 前者面对的是便池 ,后者面对的是女人。

  这样的类比和想象,无疑延长了拉尿给我带来的快感。当我 离开便池 ,把手伸到烘干机下面时, 从墙上的镜子中还能看见残留在我脸上的亢奋之色。这是一张显得有几分怪异的脸 : 苍白、憔悴、目光呆滞 , 胡子与头发像一堆乱麻纠缠在一起 , 难分彼此。面 对这样一张脸 , 你很容易联想到诸如监狱或疯人院之类的地方。有一刹那 , 我把镜子里的那张脸当成别人的脸 , 吓了一跳 , 差点儿从镜子前抽身逃走。当我意识到这张脸非我莫属后 , 我对它做了个无可奈何的鬼脸 , 似乎是别人将一件我不喜欢的东西强加到了我的头上。老兄 , 你是谁 ? 我对着它死命地揪了一下自己的胡子。 什么 , 你说你是李贺 ? 且慢 , 你究竟是公元 9 世纪的诗人李贺 , 还是 20 世纪的诗人李贺 ? 我有些糊涂了。但 9 世纪的诗人李贺与 20 世纪的诗人兼小说家李贺又有何区别呢 ? 9 世纪的李贺死于 27 岁 , 而我的一只脚刚踏上 27 岁的门槛 , 等我的另一只脚踏上来后 , 也许是今天或明天 , 今年或明年 , 我也将同样死去。是啊 , 如同小便和射精一样 , 我们之间的相似之处毕竟多于相异之处……

  我满意地得出这个结论后 , 为了验明正身 , 随之拔下了一根 胡子 , 镜子里的那张脸痛得呲牙咧嘴, 呻吟了一下。我感到了某种近乎恶毒的快感。与此同时 , 我听见身边有人也怕痛似的叫了 一声。我转过脸 , 看见 一个西装革履 , 下巴像脚后跟那样光溜溜 ,看不到一根胡须的男人吃惊地瞟了我一眼 , 大白天碰上了鬼似的 慌慌张张 , 连裤门也来不及扣好 , 三步并做两步 , 逃出了洗手间。

  我这才意识到在洗手间呆的时间太长了 , 便像个盯梢者似的尾随着那个男人 , 从洗手间出来 , 走进了西餐厅。

  我像往常那样 , 要了一杯红茶 , 在墙角的一个位置坐下来。我 对这个位置很满意 , 自从几天前十分偶然地闯入这个新开业不久 的 " 梦露西餐厅 " 后 , 它差不多成了我的专座。

  我的 " 专座 " 在西餐厅中所处的方位是这样的 :

  走遍整个城市 , 哪儿还能找到这么好的去处呢 ? 要上几块钱 一杯的红茶 , 靠墙一坐 , 从口袋里拿出一本《美国自白派诗选》 ( 漓江出版社 1987 年版 , 赵琼、岛子译 ) 一边浏览 , 一边东张西 望、左顾右盼 , 除了包厢之外 , 西餐厅里的一切无不被我尽收眼 底。更奇妙的是 , 我能够无所顾忌地观察每一个人 , 而他们压根 儿不知道我在观察他们 , 包括他们吃喝什么 , 吃东西的表情和动 作 , 以及与同伴之间的关系等等 , 任何蛛丝马迹也难以逃脱我的视线。这使我变得像个掌握着某种特权的隐身人 , 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乐趣。

  每天晚上五点至十点钟 , 是梦露西餐厅的生意最火爆的时辰。 西餐厅内人很多 , 熙来攘往 , 穿流不息 , 男的 , 女的 , 老的 , 少 的 , 丑陋的 , 漂亮的 , 成群结队的 , 成双成对的 ( 我这样形单影 只的可不多 ) , 像涌出闸门的水花 , 在餐厅里飘荡、回旋 , 令人眼 花缭乱。起初 , 我还试图用目光去搜寻那个从洗手间里逃出来的 没胡须的西装革履的男人 , 但我随即放弃了这个念头 , 因为西餐 厅里差不多所有的男人都西装革履 , 仿佛同一个模型里铸造的 , 你 很难将他们彼此分辨出来。餐厅的大门不断地开启 , 合拢 , 每吐出一拨离去的顾客 , 总要吞进来另一拨顾客 , 像两扇不知餍足的猩红嘴唇。穿着红色和蓝色条纹制服的男女侍者在柜台前忙得团 团转 , 像机器人那样用相同的动作将三明治、热狗、汉堡包和咖啡、红茶、冰漠淋之类的食品饮料源源不断地递到顾客手上 , 然 后又被顾客一一填进嘴里。这样的情景每天如此 , 无论是顾客的 表情 , 还是侍者的动作 , 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因此 , 当我在西餐 厅接连坐了几个晚上之后 , 便产生一种时间凝固下来的感觉 , 我 和西餐厅所有的人似乎成了某幅印象派作品 ( 如雷诺阿的油画 ) 里 的人物 , 在相同的位置上用相同的表情和动作吃喝着相同的食物 和饮料 , 每一天都像是对前一天的简单复写 , 仿佛从来就没有离 开过西餐厅似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 , 我渐渐有些烦躁起来 , 又产生了那种置身 梦境的感觉。为了证实这一点 , 我大声咳嗽了一下 , 但周围的人 只顾吃喝聊天 , 谁也没有听见 , 或者听见了也不愿意理睬。我看 见对面座位上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 , 一边用玻璃吸管啜饮着 西瓜汁 , 一边把头凑得很近地窃窃私语 , 不时发出会心的微笑。其 中的一个长得有点像香港影星张曼玉。

  " 小姐 , 我可以坐这儿吗 ?" 我端着那杯喝得已经所剩无几的 红茶走过去 , 指了指她们对面的空座位问。

  两个女孩瞟了我一眼 , 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 什么也没说。当 我坐下后 , 她们却不约而同地站起身 , 手拉着手 , 快步走出了西 餐厅。我有些尴尬 , 瞅着她们没喝完的西瓜汁 , 在透明的杯子里 看上去 , 像两泓殷红的鲜血。我的脑子里一阵晕眩 , 仿佛我身体 的某处正在流血。我甚至听见了汩汩的流血声 , 血从那两只玻璃 杯里慢慢溢出来 , 染红 了半个桌面。我闻到了浓烈而呛鼻的血腥 味。我赶快离开座位 , 像个肇事者似的往我的 " 专座 " 仓皇逃去。 在返回途中 , 我步子有些不稳 , 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 , 差点撞 在别人的身上。我感到有一道目光从餐厅的某处像一根钉子那样锲到我的脖子上。当我回到座位上后 , 循着那道目光看去 , 发现用眼睛从背后偷袭我的是那个在洗手间逃出来的男人。此刻 , 他 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幸灾乐祸的神情 , 见我在注视他 , 那家伙心虚 地缩了缩脖子 , 急忙低下头去吃汉堡包 , 他啃了一大口 , 嘴巴都被塞得严重变形了 , 几片白菜芯胡须一样悬挂在嘴角上 , 整个脸 庞看上去像匹河马。这个形象与前不久我做的一场恶梦惊人地相 似。我感到毛骨悚然 , 赶紧掉过脸来。当我镇定片刻后再转过脸 去时 , 那家伙已不知去向了。

  这越发加剧了我置身梦境的感觉。我产生了一种突如其来的 冲动 , 想摔杯子 , 或者大吼一声 , 把桌子掀翻 , 让那些比我梦中 的道具还要麻木的顾客吓得屁滚尿流。但我怀疑 , 即使把餐厅里 的那些男女杀了 , 他们也许照样会无动于衷的。我像个找不到对手的竞技者 , 渐渐感到失望了。没办法 , 我只好一遍一遍地添茶。 茶杯还是那茶杯 , 但不知添了多少次茶了 , 我感到自己的胃像一 只装得太满的水袋 , 在体内荡来荡去 , 有一种喝醉了酒的感觉。但我仍然一次又一次地要求添茶 , 我像使唤自己的仆人那样对侍者 粗声大嗓 , 颐指气使。我巴不得跟那些比顾客更像呆头的侍者吵一架 , 可训练有素的侍者们每次对我都不厌其烦 , 彬彬有礼 , 使我像个拳击手那样 , 每次出手都打在软棉棉的虚空中 , 找不到吵架的任何借口。

  后来 , 我有点累了 , 便索性趴在墙角的 " 专座 " 上 , 呼呼大睡起来。

  我又梦见了那个叫木兰的女人。我们又在疯狂做爱 , 只不过 这次我从下面转到了上面。在我的猛烈冲击下 , 她浑身的毛孔像 罂粟一样缤纷怒放 , 散发出一股甜丝丝的气味 , 我恍若置身在春 天的菜花地里 , 无数的蜜蜂在耳畔嗡嗡嘤嘤地飞翔、盘旋、俯冲。 我看见术兰在我的身体下面像月光下的潮水那样起伏 , 翻滚; 我听见她一边呻吟 , 一边大声说 " 疯狂做爱 , 不要孩子…… " 这是 获得过奥斯卡奖的美国电影《本能》中的一句台词。她此刻的神 态酷似沙朗·斯通。我热血沸腾 , 身体像一列失控的火车 , 开足马力向前猛冲过去 , 而她的指甲仿佛两把利刃深深地刺入了我的 背部。一阵钻心的剧痛使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这当儿 , 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叫唤 " 李贺先生 , 李贺先生…… "

  我迷迷盹盹地睁开眼睛 , 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俏丽的女子。她 穿着一身米色的职业女装 , 敞开的领口露出一件鲜艳的红色衬衫 , 在雪白肌肤的衬托下 , 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她的头发盘成发髻 , 看 上去像一个唐代的皇妃 ; 脸庞灿如满月,显得很面熟。

  我正在愣怔着 , 又听她用柔和的声音 , 提醒我说 " 李贺先生 ,你睡过头了…… "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 , 这才发现整个西餐厅几乎只剩下我一个顾客和几个打扫清洁的侍者了。

  " 对不起 , 我喝多了点…… " 我睡眼惺松地瞥了她一眼, " 你是谁 ? 你怎么知道我叫李贺 ?"

  " 这是你的书吧 ? 上面写着你的大名呢。 " 她拿起那本《美国自白派诗选》对我微微一笑 , 露出两排珍珠般的牙齿 ", 我也喜欢普拉斯…… "

  " 我不喜欢那个女人。 " 我皱着眉头咕噜道,"我喜欢伯里曼…… "

  " 我知道……李贺先生。 " 她语气暧昧地说, "对你的光临, 敝店深感荣幸。 " 她递给我一张散发着淡淡香水昧的彩色名片," 欢迎你再来…… "

  这时 , 一个侍者走到她身边低声说 ," 经理 , 下班时间到了…… "

  我走出梦露西餐厅后 , 才看清楚那张名片上印着:

  梦露西餐厅经理

  木兰

  住址 : 佴城东区天鹅大厦 99 号

  电话 : 6885435 ( 宅 )

  BP: 129 - 8402750

  我确信梦露西餐厅俏丽的女经理 , 就是我要找的那个木兰。现在 , 我带着那张散发着香水味的名片 , 去佴城东区寻访我的梦中情人。这是被我遗漏了的一幢漂亮的高层住宅楼。

  我摁响了天鹅大厦 99 号的门铃。

  门开了。正如我所预料的 , 梦露西餐厅的女经理木兰身穿一袭半透明的紫纱睡裙 , 头上戴着一顶蘑菇状的小浴帽 , 像刚洗过 澡 , 神态缱倦地倚着门框 , 一双眼睛斜斜地瞅着我 " 李贺 , 欢迎你 , 我已等候你多时了……”

  一切都像梦中出现过的那样 , 我二话不说地将她拦腰抱起 , 走 进了卧室。我把她轻轻放到床上 , 但我并不急于和她做爱。我点燃一支烟 , 一边吸 , 一边像艺术经纪人鉴赏一幅油画 , 用内行的 眼光打量她的身体。抽完一支烟 , 我才伸出一只手来 , 和我的嘴 唇一道 , 从她涂了指甲油的脚指开始 ,顺着呈弓形的光滑的脚背、 草莓一样玲珑的脚踝和竹子一样修长的大腿、结实的臀部、温润 的小腹、柔韧的腰肢、丰硕的乳房 , 一路触摸而上 , 一直抵达她 像景德镇瓷器那样光洁纤细的脖子和被情欲燃烧得像苹果一样鲜艳的脸庞……然后 , 我像一个经过漫长跋涉的旅人终于到达目的 地那样 , 开始和她做爱。起初 , 她在我上面 ; 后来 , 我在她上面。 我们的身体被汗水胶着在一起 , 从床上滚到床下 , 又从床下滚到床上。到后来 , 我也弄不清究竟是我在她体内 , 还是她在我体内 了。我们像两个生死仇敌 ,厮杀成一团 , 难解难分。直到她先于 我提前进入高潮 , 像一只挨揍的狗 , 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 你叫喊时真像《本能》里的女主角…… " 我松开木兰 , 用手背揩了一把脸上的汗 , 气喘吁吁地说。

  " 可你不怕我也像她那样杀人吗 ?" 她似笑非笑地乜了我一眼。

  " 你不敢。 " 我说 ,“ 你没这么傻 , 因为 , 杀了我就等于杀了你自己…… " 我光着身子 , 她也光着身子。我点燃一支烟 , 她也点燃一支烟。当我坐在地板或床上时 , 她就在卧室里走来走去 ; 而当她坐着时 , 我就在卧室里走来走去 , 这使我俩看上去有点像尤奈斯库荒诞剧中两个互相模仿的人物。

  李贺 : 你知道吗 ? 我一直在找你 , 你是我找到的第九个木兰。

  木兰 : 我不知道。你干吗找我 ? 你并不认识我。

  李贺 : 我认识你。

  木兰 : ( 诧异地)你认识我 ? 在哪儿认识我的 ? 我以前可不认识你。

  李贺 : ( 犹豫地 ) 在梦里……

  木兰 : 为什么不说在你的诗里呢 ? 这样更浪漫些。

  李贺 : 你也许不相信 , 但我的确是在梦中认识你的。你以前真的不认识我么 ? 即便在梦里也不认识 ?

  木兰 : ( 摇摇头 ) 真的不认识。

  李贺 : 可你在西餐厅 , 干吗一见我就……

  木兰 : 因为……我读过你的诗。

  李贺 : 我的诗?

  木兰 : 是的,你的诗。不信,我背一首给你听?

  李贺 : ( 半信半疑 )好吧。

  木兰 : ( 清了清嗓子,作朗诵状 )

  这是空洞的午夜

  诗人的黑外套

  披在虚无的白骨上

  收音机天线

  比人的器官坚挺

  而主持人Y荡的脸

  粘在诗歌的腹部

  渐渐趋于萎缩……

  李贺 : 这是我写的吗?

  木兰 : 是你写的,题目叫《听午夜性节目的诗人》。

  李贺 : (有点感动)我连自己写过哪些诗都不记得了,你居然还能背诵。就因为这个,你才……

  木兰: 我想尝尝,和一个诗人做爱是什么滋味。

  李贺: 看来,我使你失望了?

  木兰: 有一点,不过,你大有潜力可挖,再说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李贺: 潜……力?

  我和木兰的同居生涯开始了。

  天鹅大厦 99 号由此赋予了我支离破碎的梦一个意味深长的居所 , 使它们不至于在时间的频繁更替过程中自生自灭 , 而这恰恰是长久以来 , 我惶惶不可终日的原因。

  下面是天鹅大厦 99 号的平面图 :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约翰·伯里曼诗歌中那个名叫亨利·布西凯特的男人 , 或者像眼下快成为热门行当的一些靠女人吃软饭 的家伙, " 像耗子一样活着 " 。不是吗 ? 我现在整天呆在这套至少 有 150 平米 , 客厅比操场还大的居室里 , 像一只驼鸟 , 连窝也懒 得挪一下。如果木兰不去西餐厅上班 , 我们便废寝忘食地做爱。实在饿了 , 就以木兰从西餐厅带回来的汉堡包充饥 , 或打个电话叫 附近的小餐馆送一桌好吃的来 , 吃饱肚子后又精神抖擞地开始做爱。从卧室到客厅、餐厅、书房、厨房、卫生间 , 再到阳台 , 无 处不是我们的战场。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和木兰在阳台上做爱。那 条贯穿着两间卧室和书房的阳台 , 长得像飞机场的跑道。而实际 上 , 佴城机场离天鹅大厦不远 , 当我面对面像交谈那样搂着木兰 , 坐在一把宽松舒适的便椅上做爱时 , 机场上每起飞一架飞机都逃 不过我的眼睛 , 这有点像高空作业 , 既惊险 , 又刺激。我感觉整 个身体都随着飞机在向上飞升 , 有一种在飞机上做爱的奇特快感。 尤其在夜晚 , 从 19 层楼上放眼望去 , 整个佴城市容一览无余 , 尽收眼底 ; 璀璨的灯光仿佛燃烧的焰火 , 将巍峨的天鹅大厦烘托起 来 , 恍若置身在缥缈的天庭。这种时候 , 搂着我的梦中情人术兰做爱 , 多么妙不可信。我们脸贴着脸 , 像一只双头动物似的 , 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吞掉 , 我们完全融为一体了。当我俩终于同时 到高潮时 , 我感觉到木兰湿漉漉的身体一下子变得比鹅毛还轻盈 , 如果不是我拼命抱着 , 她也许会像一架纸飞机那样挣脱我的怀抱 , 从敞开的窗户飘逸而出 , 一直飞向深不可测的夜空……

  我已经有好长日子没下过楼了。

  外面的世界无论多么精彩 , 对我来说都已不复存在。天鹅大厦 99 号形同一座美不胜收的监狱 , 木兰是唯一的看守 , 而我是唯一的囚犯 , 我甘愿将自己囚禁在里面。由于不出门 , 我衣服也用不着穿 , 像穴居时代的原始人那样 , 整天光着身子在空荡荡的房 间走来走去。事实上 , 我除了和木兰做爱 , 无所事事 , 甚至对读书的兴趣也提不起来了 , 有时候 , 我也主动给自己找点力所能及的活儿干干。比如闻到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来自木兰下体的近似牛奶的粘稠气味 , 我便将所有的房门敞开 , 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把这 股气味冲洗掉。我基本上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个诗人 , 我连梦都 很少做了 , 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性交动物。

  毫无疑问 , 在木兰的锤炼下 , 我的做爱技艺已经炉火纯青。与我相比 , 我的梦中情人木兰堪称性爱大师 , 我完全是在她一手培养下 , 苗壮成长起来的一名后起之秀。

  后来的一天夜晚 , 我又像往常那样 , 和木兰在阳台上做爱。凉 风习习 , 繁星满夭。那时 , 我已初步显露出萨德式的性虐待倾向 , 而这正是木兰梦寐以求的。我用一把不锈钢手铐把她的双手铐在阳台的栏杆上面 , 然后 , 我像一个偷袭者从后面向她进攻。

  " 往下跳 , 跳呀 ! 你往下跳 , 就会溶化到蓝天里去。你为什么 不跳呢 ?" 我一边进攻 , 一边念着日本电影《追捕》中矢村警长的台词 , 体验到从未有过的亢奋。就是在这当儿 , 我感到有一道冷飕飕的目光从背后的某个地方 , 射到我的椎脊上 , 我顿时像被利 箭射中似的 , 浑身无力 , 从木兰身上滑落到地上 , 一下子变得瘫 软如泥了。

  " 你怎么啦?" 她转过身来 , 诧异地问我。

  " 除了你 , 这屋子里 。。。 。。。还有别的人住吗 ?" 我摸着隐隐作痛的椎脊问木兰。

  " 除了我 , 不就是你么 ?" 她说 ," 你难道还希望别人掺和进来吗 ? 我可应付不了两个情人……”

  " 奇怪 , 我怎么觉得有人在背后偷看呢?" 我嘟哝道。

  " 你大概是做梦吧 ?" 她模棱两可地说 ," 要不就是产生幻觉了 ,听说男人高潮时都这样…… "

  " 可我以前没有这种感觉…… " 我说着 , 转身走进屋子 , 在各个房间里搜索了一遍 , 的确除了我们俩 , 别无活物 ; 我只好相信木兰的话 , 是产生幻觉了。

  但从那以后 , 每次我和木兰做爱快到高潮时 , 那道冷冰冰的 目光就像蛇一样从后面爬到我的椎脊上 , 使我刹那间瘫软下来。在 我的潜意识深处 , 我越来越确信 , 除了我 , 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 男人存在。他就藏在房间的某个角落 , 总是趁我不注意 , 便悄悄 钻出来 , 像一个幽灵。正是在这种情形下 , 我荒废己久的做梦能 力又恢复了。接连几次 , 我梦见了那个神秘的男人。我依稀看出 , 这个男人年龄比我至少大一倍 , 约莫五十多岁 , 中等身材 , 微胖 , 不显臃肿 ; 每次在梦中出现时 , 他都把自己隐藏在暗处 , 因此我 始终看不清楚他的脸… 。。 。

  " 他到底是谁呢 ?" 我蹙着眉头 , 对木兰说 ," 你不用瞒我了 ,我已经看见他啦。 "

  " 你干吗总这么疑神疑鬼 ?" 每次 , 木兰都用这种闪烁其辞的口气搪塞我, " 你显然是病了 , 也许应该吃点药…… "

  过了几天 , 她果真从外面买回来一瓶印度出产的壮阳神药 , 递到我的手里。我气愤地一把将药瓶打落到地上 , 粘糊糊的乳白色 药液从裂开的瓶口汩汩冒出来 , 有点像精液。

  这是我和木兰同居以来第一次发生冲突。她似乎也有点沉不 住气了。我越发相信她对我隐瞒了什么。比如那个面孔模糊不清 的男人 , 他决非我梦中的杜撰。我得保持足够的耐心。我迟早会 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我想。

  有一天 , 我在书房里找出那本《美国自臼派诗选》。由于很长 时间没打开过 , 书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烬。我翻到第 168 页 , 是约翰·伯里曼那首著名的《梦歌之二十九》:

  有一件求西曾落在亨利心上

  那样沉重 , 即使他有过一百年的岁月

  或更多 , 悲叹、失眠

  亨利都无法过得更好些

  微弱的咳嗽不知来自何处

  总是缠绕在亨利的耳际 , 一股臭味 , 一阵钟声

  ……但亨利从未想过像他自认为做过的那样

  杀死所有的人 , 并把尸体扯碎

  把碎片藏起来 , 藏在一个可以找得到的地方

  他知道 :他结束了每一个人 , 并无一幸免

  他经常在黎明把他们再数一遍

  从未有一个失踪

  我承认 , 约翰·伯里曼是个罕见的天才。他不应该自杀 , 否 则他会写得更棒。但话说回来 , 伯里曼即使自杀 , 他的诗也比我 写得好。我现在一首诗也写不出来了。应该自杀的也许是我。这么想着 , 我有些顾影自怜起来 , 连木兰从西餐厅下班回来开门的 声音也没听见 ; 而当我回过神来时 , 木兰已经快步走进了房间。

  " 你在发什么呆?" 她一反往常那种职业女性的风度 , 慌里慌张地对我说 ", 你快点离开吧! "

  " 出什么事啦 ? 你这么紧张…… " 我瞥了她一眼。

  " 他……回来了。 " 她吞吞吐吐地说。

  " 谁?" 我好奇地问。

  " 就是……你说的那个人。 "

  我立刻明白了她指的是谁。果然如我所料 , 那个神秘的男人真的出现了 , 我想。 " 这么说 , 你是承认你一直在骗我了?" 我不 无得意地问。

  " 行啦 , 我现在没工夫跟你解释 , 你还是快点走吧。 " 她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说。

  " 干吗要我离开 , 而不是他离开呢 ?" 我用毫不掩饰的挑衅口吻道。

  " 因为……他是梦露西餐厅和这套房子真正的主人。 " 术兰简明扼要地说。

  我一时觉得自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 还打算争辩几句 , 木兰已经迫不及待地把我往门外推了。

  " 求求你 , 快离开吧 , 他一会儿就要进门了 , 有话以后再讲吧。 "

  她一边把我往外推 , 一边带着哭腔乞求地对我说。

  我本来还想坚持不走 , 但看见木兰的脸色苍白 , 动了恻隐之心 , 只好撤出了房间。

  " 我什么时候再来呢?" 我走到门口 , 忽然想起什么 , 隔着防盗门问她。

  " 我以后再和你联系吧…… " 她只想把我支使走 , 敷衍道。 我还想说什么 , 可她已经把门关上了。

  我忍着一肚子气 , 狼狈不堪地离开了天鹅大厦 99 号。没走多远 , 便看见一辆黑色的豪华凯迪拉克轿车驶到楼下 , 一个衣冠楚楚、五十多岁的男人从车里出来 , 钻进了 99 号楼道。

  由于距离较远 , 我仍然没看清那个男人的面孔。 我就这样被木兰撵出了天鹅大厦 99 号。

  我在被现实驱逐到梦境之后 , 现在又被我的梦中情人无情地逐回了现实。我惶惶如丧家之犬 , 接连几天 , 在天鹅大厦附近转 悠 , 眺望 99 号宽敞明亮的阳台 , 心里充满了忧伤。我三番五次遭 到戴红袖箍的治安联防队员的盘问 , 差点被当成盗窃嫌疑犯拘留 审查。后来 , 我只好加入了遍布佴城街头那些无家可归者的行列。 就我目前的处境而言 , 显然没有比这更好的归宿了。

  多年以前 , 我曾经读过一个叫贾鲁生的作家写的报告文学 《中国的乞丐群落》, 对所谓的 " 无家可归者 " 大致有些了解。我 知道他们中间不乏小偷、强盗、流浪汉、强奸犯、杀人犯、刑满 释放犯、流窜作案犯、精神病患者、白痴、残疾人、斯多葛式的隐士、私营企业破产者、愤世嫉俗者、离家出走者、弃儿、社会 闲杂人员、超生游击队员、密探、行为艺术家等等 , 他们虽然成 分复杂 , 但有严格的帮规和庞大的组织。通常情况下 , 每个群落 都有一个帮主 , 有的帮主甚至还拿着大哥大 , 像一个三军统帅。而能将一群乌合之众组织得井然有序 , 的确既要有摩西那样杰出的领导才能 , 又要有耶稣式的博爱与睿智 , 从某种程度上说 , 不亚 于担任宗教领袖或国家元首……

  幸运的是 , 我正好碰上了这么一位卓越的丐帮帮主。 当我掏出身上仅有的五元钱 , 请一个泥猴似的金发弃儿带着我找到那帮主时 , 他正袒胸露腹 , 躺在一个堆满垃圾的废品仓库 角落里捉虱子。他手忙脚乱 , 一会儿揪自己的胡子 , 一会儿扇自己的耳光 , 在地上滚来滚去 , 嘴里不时发出一连串古怪难懂的叫 骂声 , 忙得不亦乐乎。我在旁边站了好长时间 , 他才停住手 , 抬 起头来。当他那双智慧的眼睛透过蓬头垢面的外表 , 漫不经心地 射到我脸上时 , 我情不自禁地 " 哎呀 " 了一声。

  " 你哎呀什么 ?" 他从地上拿起的一瓶不知从哪儿捡来的五粮液说。

  " 帮主 , 你的模样使我想起一个人。 " 我说。

  " 哪个人 ?" 他喝光瓶里仅剩的一口酒。

  " 庄子。 " 我用奉承的语气说 ", 你看上去像庄子。 "

  " 你的马屁没拍到地方 , 年轻人。 " 他冷冷地说, " 我和你说的那个庄子毫无关系 , 我叫刘继明。 "

  " 你们俩反正也差不多。 " 我咕噜道," 帮主 , 今天碰上你 , 我真是三生有幸了…… "

  " 你是谁 , 说话如此狂放 ?" 他往嘴里丢了一粒花生。

  " 我是李贺 , 《 昕午夜性节目的诗人》的作者。 " 我说。

  " 噢 , 一个短命的人 , 比我还要不幸,'他用预言家的口吻说 , 脸上浮现出怜悯的表情 , 态度和缓了许多。 " 你且坐下说话。 " 他顺手拿起酒瓶摇了摇,"没酒了 , 不过 , 我历来喜欢清谈 , 李贺 老弟 , 咱们以水代酒 , 如何 ?"

  我欣然从命 , 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此时 , 那个带我来的金发 弃儿早已不知去向了。

  刘继明 : 李贺老弟 , 据我所知 , 你一向孤芳自赏 , 为何落得加入丐帮的地步 ? 其中必有难言之隐 , 不妨一吐为快。

  李贺 : 帮主 , 像你这样的高人 , 对我的故事不会感兴趣的。

  刘继明 : 尽管讲吧 , 我现在闲得发慌 , 成天在马路上捡旧报纸看 , 什么故事我都感兴趣。

  李贺 : 一个寻找梦中情人的故事也感兴趣吗 ?

  刘继明 : 这倒挺有赚头的。讲下去 !

  李贺 : 一个被梦中情人撵出梦来的故事也感兴趣吗 ?

  刘继明 : ( 兴奋地 ) 更有暖头了 , 快讲吧 , 我都等不及啦。

  李贺 : 没有了。

  刘继明 : ( 失望地 ) 没有啦 ? 怎么还没开始讲就没有啦 ?

  李贺 : 也不是没有 , 只是不能讲 , 而能讲的还没有发生 , 所以 , 我只好加入丐帮了。

  刘继明 : 李贺老弟 , 你太糊涂了 , 如此有噱头的故事为何不让它发生呢 ?

  李贺 : ( 沮丧地 ) 我不知道接下去故事该怎样发生 , 我一点谱也没有。

  刘继明 : 该怎么发生 , 就让它怎么发生 , 你急什么 ?

  李贺 : 我太疲倦了 , 还是像你一样呆在丐帮里自在些……

  刘继明 : 你以为我会同意你加入丐帮吗 ?

  李贺 : 你不是已经同意了么 ?

  刘继明 : 我现在改主意了。

  李贺 : ( 吃惊 ) 为什么 ?

  刘继明 : 不为什么。

  李贺 : ( 恳求 ) 帮主 , 像你这样的高人 , 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改主意 , 总得有点原因。

  刘继明 : 好吧 , 实话告诉你 , 我想听故事 , 我现在不听故事 , 一天也活不了。只有把你赶出丐帮 , 你的故事才可能接着发展下去。

  李贺 : 帮主 , 你真的这么狠心 , 把我赶出去么 ?

  刘继明 : 是的 , 我铁了心。你走吧 , 李贺老弟 , 我不会收留你的 , 等故事有了结局再来吧 ! ( 做送客的姿势〉

  我被那个叫刘继明的帮主赶出丐帮后 , 真的穷途末路了。现在 , 我只好去梦露西餐厅碰碰运气啦。

  我一踏进顾客盈门的梦露西餐厅大门 , 一股亲切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当初 , 我就是在这儿找到我的梦中情人木兰的。回想这 段日子悲喜掺半的经历 , 我不禁鼻子发酸 , 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骤 然涌上心头。我照例在进西餐厅之前 , 去了一趟洗手间。在那面 大镜子里 , 我发现自己比以前显得更苍老了 , 失魂落魄 , 仿佛从 地狱里逃出来似的。我转身走进了西餐厅。

  " 木兰小姐呢 , 她怎么没有来 ?" 在柜台前买红茶时 , 我问穿红色条纹制服的女侍者。

  " 她休假了。我们老板从香港回来了…… " 女侍者有几分神秘地说 , 打量了我一眼," 怎么 , 您认识木兰小姐吗 ?"

  她显然忘记我以前常来这儿喝红茶消磨时光了。" 是的……噢 , 不…… " 我支吾着 , 要了一杯红茶 , 习惯地向餐厅→角的那个座位走去。但我尚未走近 , 便发现我以前的 " 专 座 " 上已经有人了 , 令我万分惊讶的是 , 那个人蓬头垢面 , 胡子 拉茬 , 长得几乎和我一模一样 , 简直像是我本人从洗手间的那面 镜子里跑出来似的。而且桌子上也放着一杯红茶和一本同样是漓 江出版社出的诗集 , 只不过不是《美国自白派诗选 》, 而是《美国嚎叫派诗选》。

  我犹豫了一下 , 才走到他对面坐下来。

  " 伙计 , 你是谁 ?" 我问道。

  " 你有什么资格问我 ? 你是谁 ?" 他不甘示弱地反问我。

  " 我以前就坐你这儿。 " 我以主人的口吻说 , 并且做了一个毋庸置疑的手势。

  " 我以前也坐这儿。 " 他同样以主人的口吻说 , 也做了一个勿庸置疑的手势。

  我有些糊涂了 , 怀疑自己是在对着镜子说话。我瞟了一眼桌上的那本诗集说 " 我喜欢伯里曼的诗 , 那么 , 你喜欢谁 ?"

  " 金斯伯格。 "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 并顺口念了一句金斯伯格的诗 :" 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头脑 , 被疯狂毁坏了……”

  我确信他是另外一个人之后 , 松了口气。 " 你最好还是把这个位置让给我。 " 我皱着眉说。

  " 凭什么让给你 ? 你又不是这儿的经理。 " 他毫不客气地俄了我一句。

  " 可你知道吗 ? 这儿的经理是我的……情人。 " 我把脸凑过去 , 像电影里的地下党接头似的压低嗓门说, "伙计 , 你最好识相一点 , 否则有你好瞧的 !"

  但没料到这小子是个难对付的刺头 , 仍然不买账:" 情人有什么了不起 , 你能保证她做你的情人 , 就不能做我的情人吗 ?"

  他的话锋芒毕露 , 听起来十分刺耳 , 却不无道理。看样子 , 今 天是遇上对手了。我冷眼瞅着他 , 暗自思忖 , 妈的 , 他看上去太像我啦。我再次产生了那种面对镜子里我本人的感觉。这么想着 , 我就试探地将杯子里的红茶朝他脸上泼过去。茶叶和茶水洒了他 满脸满身 ; 他二话不说 , 也用同样的姿势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一杯红茶泼在了我的脸上和身上。然后 , 我们俩就抱在一起 , 扭打起 来。耳边不断传来桌椅和杯盘摔到地上的哗啦声、叮当声 , 以及 人的尖叫声……

  当保安人员好不容易把我们拉扯开 , 驱逐出梦露西餐厅后 , 我 们俩都被对方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了。

  我在梦露西餐厅门前的台阶上露宿了一夜。我做了一个梦 , 梦 见木兰和一个男人在那条宽敞得像飞机跑道的 19 层楼的阳台上 做爱。那个男人不是我 , 我看不清他的脸 , 但我知道他是谁。我不止一次地梦见过他 , 那个使我被迫离开天鹅大厦 99 号的男人 ,我太熟悉他了。我发现 , 他和木兰做爱的姿势与我相差无几 , 堪 称对我的拙劣模仿 ( 也许是我无意中模仿了他 ?) 。后来 , 他从地 上捡起一条皮带 , 突然劈头盖脸地往木兰身上抽去 , 奇怪的是 , 木 兰即不躲避也不害怕 , 反而将裸露的身体主动迎上去 , 满脸亢奋 的表情 ; 我义愤填膺 , 冲上去一把夺过皮带 , 狠狠地向那个男人 抽去。突然 , 我看清了他的脸 , 不禁大吃一惊……

  这当儿 , 我从梦中醒来 , 天已发亮 , 洒水车播放着低沉的音 乐 , 像灵车那样从空旷潮湿的马路上缓缓驶过 , 我的衣服也湿透 了。

  我坐在西餐厅门前的台阶上 , 像一条受伤的狗似的咀嚼着梦 中的情形 , 又发了好一会儿呆。我仔细回顾这些天接二连三被撵 来撵去的遭遇 , 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我从台阶上站起身 , 手指触 摸到了口袋里的一把钥匙一一那是我离开天鹅大厦 99 号时无意 中带出来的。

  刹那间 , 我明白自己下一步该去哪儿了。

  我来到天鹅大厦 99 号 , 用那把钥匙打开了门。正如我所预料的 , 只有那个男人独自在客厅里 , 裸着一身肌肉 , 吭哧吭哧地练着哑铃。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居然还练哑铃 , 看来他这一阵身体 亏得太厉害了。

  " 你是谁 ? 怎么有我家的钥匙 ?" 他见我进去 , 如临大敌地瞪着我 , 似乎随时准备将手中的哑铃砸向我。

  " 我是木兰的表弟…… " 我镇定自若地说 , 反问了一句," 你是谁 ?"

  " 我是老 K, 天鹅大厦 99 号的主人。 " 他说, "我怎么从来没听木兰说她有一个表弟 ?” 他怀疑地咕噜了一句 , 但手中的哑铃已经放下来了。

  " 可我经常听她谈起你 , 表姐夫。 " 我说," 我知道你最近要回来 , 所以专门来拜访你。 "

  " 哦…… " 他眼里的疑虑完全消除了,"既然如此 , 你请坐吧。 "

  " 术兰呢 ? 她不在家吗 ?" 我在那套我和术兰经常做爱的大沙发上坐下来 ,

  " 她买菜去了 , 过一会就回来。 " 他说, " 对不起 ,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哩。 "

  " 李贺。 " 我说," 我敢肯定 , 木兰对你提起过我 , 只不过你日理万机 , 忘记了。 "

  " 唔 , 这名字的确很耳熟。 " 他在沙发上挨着我坐下来, " 我以 前可能昕人说过这名字 , 但不会是木兰 , 她从来不对我谈论她的 家人和亲戚。也许是在哪本书上见过吧…

  " 这就对了 , 我是诗人兼小说家。 " 我说," 你见到的大概是我的一本诗集或小说 , 我最近刚出版的一部小说叫……”

  " 但我从来不读当代作家的作品 ", 老 K说," 我喜 欢唐诗和女人 , 木兰是个好女人 , 你表姐是个好女人…… " 他语 气诚恳 , 像对待一个亲密无间的朋友那样 , 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 她在床上和床下都十分出色。 " 我不由自主地说。

  " 是的 , 的确很出色…… " 老 K 说着 ,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 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松开了。他警惕地瞥了我一眼, "你怎么知道的 ?"

  " 噢 , 表姐夫 , 我是从你刚才练哑铃时猜出来的…… " 我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 赶紧遮掩道。

  " 想不到你还这么幽默。 " 老 K 拍了拍我的肩膀 , 自嘲地一笑 ," 年岁不饶人 , 不练不行啊。 "

  这时候 , 木兰回来了。她一身短衫短裤 , 拎着沉甸甸的菜篮 子 , 看上去判若两人 , 像一个温顺勤快的保姆。她一见我 , 吃惊 得脸都变白了 , 但她不愧是个出色的女人 , 很快镇定下来 , 像没 看见我似的 , 娇嗔地向那个男人抛了个媚眼 :" 哎呀 , 沉死了 , 还 不来帮我拎一下……

  " 表姐夫要练哑铃哩 , 我来帮忙吧。 " 我灵机一动 , 抢先上前接过菜篮子 , 跟着她往厨房里走去。

  在厨房里 , 我刚把菜篮子放下 , 木兰就沉下脸 , 训斥我道 : " 你好大的胆 , 竟找上门和他称兄道弟起来了。你赶快离开 , 从这儿消失吧…… "

  " 该消失的不是我。 " 我说," 该消失的是那个练哑铃的老 K!"

  " 你真能胡搅蛮缠 ", 木兰冷冷地说, "你想干什么 ? 敲诈我吗 ?说吧 , 你要多少钱 ?"

  " 我什么都不要。 " 我凝视着她说, " 我只要你 , 你是属于我的。 这你知道 , 自从你在梦中把我引诱出来之后 , 我就不属于原来的 那个世界 , 你也不属于原来的那个世界 , 我们都属于对方 了…… " 我说着 , 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她挣扎了一下 , 便温顺地偎依着不动了。这个尤物 , 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 她的身体灼热得简直像一团火在燃烧 , 我一贴近她 , 又感到了那种按捺不住的 激动。

  " 可是……我离不开天鹅大厦 99 号…… " 过了一会 , 她从我 怀里仰起一双被泪水浸湿的眼睛," 你明知道 , 这儿真正的主人是 谁…… "

  " 这不过是上帝为我们的梦专门安排的一个场所," 我俯下脸 吻干了她脸上的泪珠 , 耳语般地说," 你要相信 , 你和我才是天鹅 大厦 99 号真正的主人 , 而他 , 则不过是一个来自现实的敌人 , 我 们共同的对手……

  " 你到底想干什么 ?" 她挣脱我的怀抱 , 冷静下来。、

  "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 " 我意味深长地说。

  " 我不想知道。 " 她躲闪着我的眼睛, "你不要逼我 , 好不好 ?你不能把我毁了。求求你 , 快点离开吧 !"

  " 好吧 , 我暂时从这儿离开 , 给你一点时间考虑…… " 我思忖了一下 , 从口袋里摸出我们做爱时常用的那对不锈钢手拷 , 塞到 她手里," 我明天再来。你应该知道什么时候动手合适 , 亲爱 的…… " 我语气暧昧地说 , 顺便扫了一眼篮子里的菜。 " 哦 , 螃蟹、 泥鳅、牛鞭、狗肉 , 壮阳佳品 , 你可真会侍候男人。 " 我遗憾地耸 耸肩," 看来 , 我只能等下次享用喽…… "

  说完 , 我就走出了厨房。客厅里 , 我的对手老 K 还在满头大 汗、不遗余力地练哑铃。见我出来 , 他亲热地挽留道: " 李贺表弟 , 吃了饭再走嘛 , 我还想和你好好聊一聊唐诗哩。 "

  " 下次再聊吧 , 表姐夫 , 下次也许会有更精彩的话题…… " 我 对老 K 虚伪地一笑 , 拉开门 , 扬长而去。

  第二天晚上 , 我按照和木兰约定的时间 , 再次用那把钥匙打开了天鹅大厦 99 号的门。屋子里没有开灯 , 黑咕隆咚 , 像一口巨 大的棺材。我轻车熟路地往那条似乎比飞机场跑道还要宽敞的阳 台走去。但我没有看见我所期待的场面。我压低嗓门 , 叫了两声 " 木兰、木兰 ", 但无人应声。我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劲 , 正打算 转身离开阳台时 , 可已经迟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 , 我尚未反应过来 , 就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一片鹅毛似的 , 飘出了阳台 , 冉冉飞向佴城瓦蓝瓦蓝的夜空 ,在向某个比梦更幽深、更寥 廓的地方坠落下去的那一瞬间 , 我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 见鬼 , 这就是那个叫刘继明的丐帮帮主期待的结局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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