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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世界上最艰险、漫长的供应线

  驼峰航线

  战争流水线是转交国民政府的还是盟军自用,根本没个准数,无法统计!

  张义声驾着他的B-25从空中回到祖国。

  被日本人入侵上海打碎了考大学之梦的张义声,是在考场上跟随难民一路退却到成都后,又考入中国空军航校第十二期的。

  国内要啥没啥,空军已溃不成军,中国空军从十二期开始,全都送到美国培训。

  张义声和胡厚祥一个是十二期、一个是十三期,前后脚去的美国,张义声去的时候,搭乘客轮,走的还是太平洋,一年后回来就不行了,得绕着弯走,走大西洋、印度洋。

  去的时候空手坐船,回来时长了“翅膀”——驾驶B-25轰炸机,有翅膀也不行,也得兜圈子。

  老人说,和他一同到美国受训的多数战友考试合格后,放单飞后,都先后回国了,由于他是学驾驶B-25轰炸机的,就和另外四个同学留下来。

  国内来的命令是让他们等待,等待接收B-25轰炸机。

  两天还不到,国内再次发来命令:中美混合团成立,接收B-25,火速回国,参加战斗!

  只过了一天,来了几个美国空军,带上张义声和他的战友乘飞机来到田纳西州的孟菲斯飞机制造厂。

  在装配车间,老人说,是真开眼界,全是流水装配线。男人都上前线了,大部分是女工,现代化操作,一个多小时就能装配出来一架B-25轰炸机。

  张义声他们这架B-25下线后,试飞员(也是女的)和他们共同试飞,合格后,工厂、军方、张义声三方签字、认可,于是,这架飞机就算正式交付。

  老人说,原来以为是他和四个同学驾着这架B-25回国,其实不是,美国方面专门有负责运送飞机送至世界各个战场的。第二天就来了十几个美国人,四个人一组,各上一架B-25,四名中国空军,也每人登上一架B-25,作为本次飞行副驾驶,不编队,各飞各,目的地——中国!

  我问,为什么让中国人担任副驾驶而不是别的什么,比如,领航啊什么的?

  老人笑了,领航,这条路你走过吗?他们的意思非常明确,带你飞,让你尽快熟悉和了解飞机性能,以便能迅速掌握它。

  从孟菲斯机场起飞后,第一站是停经加拿大,在这里,感觉不出来已经是离开美国本土了,差别不大。只是在起飞前,机组每人都收到一册印制考究的“注意事项”手册,内容都是告诫出国参战人员在他乡异国应尊重当地风俗习惯。老人说,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在涉及到中国时,里面大意写的是,该国妇女如不主动伸手,请不要握手,至于见面时的亲吻更不可以……

  除了这本小册子,机组每个人还都注射防疫针剂,有五六种之多,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感觉。

  接下来,张义声和他的机组的飞行路线是格陵兰——冰岛——英国——北非——地中海——埃及——红海——卡拉奇——中国,和这个路线相对应的,是路线中所有相关机场的详细资料,每份资料中都特别注明,遇到敌人攻击或被俘,必须在第一时间内销毁。

  看得出,飞行的整条航线都尽量避开欧洲和北非战争区域。

  老人说,飞行并不那么顺利,最紧张时刻是从英国到开罗这一段,地中海沿岸都有轴心国飞机日夜巡逻。老人说,为了保险起见,过了直布罗陀海峡后,机长把航线向南伸延400多公里,这就多出两个小时航程,超出B-25最大飞行直径,没有办法,在英国一个军用机场,特地在B-25炸弹舱中安放两个临时油箱,整个航段全是在云层上全程仪表盲飞,先到的是由于一部电影而驰名中外的卡萨布兰卡,接着直飞开罗,也就是这一段,刚起飞后,右发动机发生故障停止工作。

  老人说,当时他建议机长折返,结果遭到那个大胡子美国机长的拒绝,为此,在机舱中,他就和美国佬争执起来:“这是中国物资,不许破坏!”

  看到年轻的中国副驾驶发怒,另几个美国人就笑,笑得张义声莫名其妙。后来其中一位拍拍他的肩,告诉张义声,这会儿折回,保不准会碰上德国巡逻机。没关系,相信他们的机长。

  看来说不定这类事情都遇上多少回了,老人说,坏了一个发动机,他们好像没事一样,也不在乎,在机舱里依旧是谈笑风生,就那么飞,一直坚持到利比里亚一个英国军用机场,更换一个发动机后,又飞到开罗。

  定式的思维使我的提问继续透着白痴:“你们从这儿飞那儿的,都是怎么联系啊,地面怎么就知道你们是谁、从哪儿来,也不认识你们,怎么就能给你们更换发动机啊?”

  张义声:“孩子,这你可能就不知道了,那个战争不是像电影里这样。只要我们的飞机离开一个机场,机场马上就通知我们要到达的下一个目的地,某日、几时、将有一架什么型号的飞机抵达你处。等我们的B-25在下一个机场落地停稳后,维修车、加油、加水车就上来了。如果飞机有故障,机长填一个单子交给他们即可,如果没故障,就做正常检修。

  我又问:“那……你们呢?”

  “我们?上了接我们的吉普车到二十四小时开放的餐厅,吃完饭后,听从机场命令,要么休息、要么继续飞,就这样,一站接一站……”老人说,“从开罗再次起飞后,直接飞到印度卡拉奇(今巴基斯坦,笔者),接着是拉合尔,再飞,过喜马拉雅山就是中国。到此,负责送机的美国人这次任务就算完成,他们搭便机按原路返回,再执行下一次送机任务。就我守着这架B-25,这时,国内又来命令:确保万无一失飞越“驼峰”!

  也是,几乎是整整绕了地球一圈,才能把一架飞机弄到“家门口”,别再栽在“驼峰”,那可真是倒透了霉!老人说。

  哦,原来战争是这样打法,我彻底明白了!

  在张义声后面,中国空军赴美受训十三期的杨训伟也是这样驾着B-25飞机,绕着地球大半圈,来到卡拉奇,回到“家门口”。

  张义声、杨训伟和他们的B-25是因为长着“翅膀”,有着便利的条件,才能依靠空中飞行、横跨半个地球进入中国,而汽油、战车、武器弹药及各种军需物资,却没有这等“福分”——全是经过浩瀚的大西洋、印度洋、经过漫长的海运才能抵达白雪皑皑的“驼峰”脚下。

  也是相当不容易。

  大西洋上德国潜艇“狼群战术”围追堵截,二十四小时都让你神经紧张得不能再紧张了!

  原中国空军十五期、中美混合团P-40飞行员闫汝聪老人,当年赴美受训和回国曾两次横跨大西洋、印度洋。

  老人说,当时商船都是结队而行,无论是从大西洋那一端出发还是从印度洋这一端回去,都是三四十艘货轮组成一只远洋船队,由美军派出的军舰护航。从这边出发先过印度洋,还好一些,除了海浪滔天,没有敌情,但一到大西洋,气氛骤然紧张。

  情况全变了,德国潜艇随时都会出现,尤其是夜晚,每前行一海里都如履薄冰,军舰一会儿跑前、一会断后,空气简直都在颤抖,仿佛划根火柴就能立刻燃烧。我在的那条船是载人的客轮,夹在整个船队的中间。多少个午夜时分,和衣睡意正浓之时,警报突然长鸣。听到警报声,所有的人马上都得起床,穿好救生衣,站在甲板上,单等被击中下沉往海里跳。此时,护航的军舰马上单列出队迎战。

  漆黑的夜色中,一支长长的商船队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被德国潜艇组成的“狼群”包围住,如同一只孱弱的羔羊拼命要挣脱围剿过来的“狼群”一样,船队能做的就是在己方护卫舰掩护下加速逃跑,而急红了眼的“狼群”怎么也不肯轻易放过这块到嘴边的肥肉。老人说,德国潜艇有时在水下一跟就是几天,不打掉几艘货船,他们不会轻易罢休的。

  凄厉的警报声在碧浪滔天的夜空足以把人心撕碎!

  火光冲天,舰炮、深水炸弹,爆炸声不绝于耳。也不知道是德国潜艇得手后悄悄退出了还是有船被击沉,噼里啪啦打了个把小时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辽阔的海面上,只有黑乎乎一眼望不到首尾的船队悄然破浪而行,只有卷起的海浪不时地冲破黑夜的静谧。

  护航的军舰不声不响地再次靠拢过来。

  黑夜中,有人小声传递:某某船被击沉了……

  老人说,货船被打沉,损失的可不是一条船、几个人的事儿——几万桶汽油、几万吨武器、几万吨给养,都是国内最急需的,已经走一半了,就这么说没就没了!

  每一滴汽油、每一颗子弹、每一粒粮食、每一条止血带,都是经过超过一万公里长途艰难跋涉,运抵加尔各答,再从加尔各答,用火车送至汀江,然后再用每次只能装载三吨多的C-47,经过驼峰航线,送至国民政府手中、送至前线……

  一滴汽油一滴血!

  这是那个时期的口号,现在听起来,毫不夸张!

  招兵买马

  一个机组一个机组在驼峰航线上有去无回,“中航”损失惨重,仅此到1943年底,“中航”空勤人员严重短缺——都摔没了。

  不仅仅是飞行人员——一架飞机从静止到离开地面升空,是一个机组努力的结果,但在这个机组的身后,还有无数的人在默默做着工作:导航、机务、气象、调度、无线电通讯、地面协调——哪一个环节都不能缺少,哪一个部门都需要人。

  这也仅是一部分,还有汀江机场、加尔各答维修基地、重庆地面站、巫家坝机场、即将开辟的驼峰航线延长线——叙府(宜宾),都急缺人。无论是商业航空公司还是战斗机群,全都如此。这就像高高的金字塔一样,地面保障人员是庞大底座的根基,托在塔尖的,才是飞行机组。一个机组牺牲了,再托一个机组上去,再牺牲、再上……

  和日本人相比,国民政府统治下的中国在这方面可谓“得天独厚”——民众甚多,但专业航空公司不是砌墙垒砖抹灰的施工队,需要的是技术型人才。

  “中航”很多“老人”,大都是在这个时期被招入公司的,基本上都是大学、中专毕业后流亡的青年学生,最次也是个“技校”生。

  梁鹤英就是这个时候,进入中国航空公司。

  个不高,稀疏的头发总是往后梳得整整齐齐,即使是随随便便披上的一件衣服,肯定也是一个褶皱都没有,走起路来步履稳健,怎么看都不能把他往八十四岁想。

  偏偏就是。

  在成都定居大半辈子的梁鹤英至今都是乡音未改,和他交流,老人总是操着一口蹩脚的“粤语”普通话,时不时就出现“卡壳”。

  英语比普通话说得还流利!

  拿着不知是托了几个人之手、从地球另一面找到的几页英文资料,老人像说粤语那样不由自主地读出声来,再拿出几张已经发黄、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老人脱口而出:“这不是‘中航’在加尔各答的维修基地吗?”

  日本人占领香港后,不想当亡国奴的梁鹤英,随着逃难的人流来到桂林。老人说,虽然平日里讨厌这些傲慢的英国人,但此时,还得需要——从香港撤出来的“港府”在桂林设了一个“流亡机构”,专门负责收留那些曾在他们的“政府”里面做事、溃败后逃难来此的雇员。去,只需报个姓名,然后就给你薪水,和原来的待遇一样。

  “港府”不能正常运作,但对“员工”还是要负责的。

  我问:“报名就行,也不看看身份、不要求找个证人什么的,万一有人假冒呢?”

  老人摇头:“那时没有作假、蒙骗这一说呀,根本就没听说过现在这种事情。只要你说曾是他们哪个部门的雇员,英国人连问都不问,签个名就领工资,每个月到时就发,从不拖欠。”

  老人就是靠着这笔“救济金”在桂林生活了半年多,问老人,活得怎么样,是不是只能“维持”。老人说,这就是我的工资,和原来比,分毫不差,完全可以优哉游哉。

  “那就优哉游哉下去呗。”我说。

  “哎,那可不行!”老人说,“国破家亡,青年人是抗日救国的重要力量,哪个中国人不想对处于苦难中的祖国倾尽微薄之力?那时,我们整天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怎样把日本人赶出去,还我山河!”

  当时,有这样想法的不只是梁鹤英一个人,差不多是每个热血青年的理想和目标,要不,就不会有那么多青年学生冲破重重阻拦奔向宝塔山。要不,“国统区”也不会出现“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动人场面。

  极其偶然的事儿,一天信手翻开当地报纸,中国航空公司招聘技术人才的广告跃入眼中。老人说,此时,迁到内地的“港府”也在私下里悄悄“招募”,招募梁鹤英这样的技术人才,到英国海军去,帮他们搞汽轮机。

  从工作第一天起就给外国人做事,一直是看着那些趾高气扬的英国人脸子行事,早就不想干了,还能回去?

  老人说,当时几乎全是“舶来品”,全是洋火、洋蜡、洋钉到美国、加拿大面粉直至洋枪、洋炮,总算盼到了一家“中国航空公司”,从名称上看,这是咱们中国人自己的企业,还能不去!

  脱掉西服、扔掉领带,特地穿起一副中式褂子和布鞋赶到招聘现场,一番问答后,考官说,回去听消息吧。

  毕恭毕敬地退出来,回到租住的小屋里等信儿,一个星期后,和梁鹤英同去的两个伙伴分别被录取了,而梁鹤英却没有任何消息。急了,出门找个电话给“中航”打过去,接电话的正好是那天主考考官。梁鹤英问,是不是我的能力有问题,为什么和我同去的都录取了,而我没有?

  电话那一端的解释差点没让这边的梁鹤英背过气去:“没录取你,不是因为能力,而是因为你不会讲英语……”

  因为是中国自己的“航空公司”,应聘时一句洋文都没敢露的梁鹤英马上在话筒这边改说英语。

  在话筒那边,考官也改用英语和梁鹤英探讨汽轮发动机。

  老人说,汽轮发动机和当时航空所用活塞式螺旋桨发动机原理是相同的,自己在香港英政府中就是负责海军舰船发动机技术的,交流没有任何问题。末了,电话那一端说,明天你就来上班吧。

  梁鹤英一夜没怎么合眼,老是惦记着中国的“航空公司”怎么也得说英语这件事儿,第二天起床就去“上班”,进了公司才如梦方醒——敢情原来又是“外国”的公司啊!

  同期,和梁鹤英一前一后进入“中航”的,还有黄元亮。有所不同的是,梁鹤英是“待业”半年后被招聘过去,而已经毕业、参加工作的黄元亮是“中航”的人连拉带拽硬给“挖”过去的。

  地勤人员招入“中航”,大部分是去了公司设在加尔各答的维修基地。

  飞行人员也严重不足——差不多都摔没了。

  但和机务人员比,这些人实在难寻——和平时期空中骄子也不是随便能在街上拉来的,更别说又是战争年代,现培训,也根本来不及。邦德、王承黻为此事绞尽脑汁,但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恰恰此时,美国陆军第十四航空队正式成立,陈纳德被任命少将总指挥,“飞虎队”解散了,原来的队员们大部分并入十四航空队,也有一些受不了部队“清规戒律”的散兵游勇选择离开,邦德抓住时机,游说、蛊惑加重饷,还真给弄到“中航”一部分。

  但就是这样,飞行人员依旧严重缺乏。边飞边摔,后备力量难以储备充足!最后,实在是想不出好招数了,总经理王承黻直接给航空委员会发电,请求支援。

  南京第二历史档案馆是国内专门存放原国民政府原始文件档案之地,门岗、守卫,壁垒森严,一套繁琐的手续办完后,终于踏入门槛。用了五天时间,终于在浩如烟海的资料中搜索到两份电文原件。

  都是由空军总司令周至柔将军发给航委会并转交中国航空公司的,原文如下:

  抄重庆航委会转译如下:

  中国航空公司总经理钧鉴,兹选派唐夏威、张泽溥、周一平、李英茂、张梓祥、李森芹、杨毅雄、杨振华等八员为贵公司副驾驶员……请查照为荷。

  周至柔辰元/渝印

  王总经理没白努力,把最高军事当局给惊动了,把中国空军总司令都给调动起来。

  在“中航”总经理向航委会发出求援电报后,只隔三天,周至柔即下达命令:从空军中选拔飞行员,补充中国航空公司!

  第一批到“中航”的是空军总司令在电报中提及的这八个人,之后,陆续还来了几批。

  陈达礼、杨宏量、邓重煌、梁泰山,还有那个和军校发生冲突的吴子丹……也都是这个时期从中国空军到“中航”的。

  再不够用,干脆从本公司“内部”提拔。边任耕原本在汀江场站当机械员,也提拔为副驾驶。

  初次过“驼峰”

  公元2004年5月13日,北京六里屯附近一处民宅,我坐在杨宏量老人面前。

  老人是在1943年夏,奉令加入了中国航空公司。老人说,这边报到,那边飞机的螺旋桨已经徐徐开始转动,手续交接完毕,马上就登机,刚在副驾驶座位上坐稳,C-47就起来了。

  问老人,怎么连“实习”的机会都不给啊?

  老人苦笑道:“哪有那个时间啊!”

  赶紧问老人第一次飞“驼峰”的滋味。

  精神上都是一种折磨!老人这样评价第一次飞驼峰航线。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机长是个美国人,加入航线后,C-47都是由他操纵,离开昆明三十多分钟,C-47就在山涧里进进出出,再不就顺着山脊上上下下。坐在位置上,眼瞅着飞机照着陡峭的峰岭直奔过去,白雪皑皑的峰尖扑面而来,几乎马上刺破机舱、穿透身体,头发都立直了,到了跟前,“刷”的一下,C-47擦着峰尖边,滑了过去!

  就那么飞,不要命地干!刚开始跟机时,睡觉都是噩梦连篇,全是往看不见的深涧里掉、掉、掉,不停地掉,等到落地了,这觉也醒了。

  老人说,他算是运气,在“中航”总共才飞了十几次,全是在白天,除了结冰没遇上,其他都经历过。

  老人在“中航”只呆很短时间,三个月后,中国空军作战任务频繁,空战损失大,也需要补充人员,一道命令又把老人和几个同来的战友招回。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杨宏量又回到中国空军。老人说,回去后经常和日本人的“零式”机空战,厮杀、搏斗,都经历过,想想,也不像过“驼峰”这样艰险!

  回到空军没多久,和杨宏量曾飞过多次的一位正驾驶,连同C-47就在驼峰航线上失踪。

  杨宏量是从空军到“中航”,好歹也是“空对空”,而梁鹤英、黄元亮都是在去加尔各答“中航”维修基地时,“路过”的“驼峰”。

  都是第一次出国、也都是第一次坐飞机。

  梁鹤英:从桂林刚到昆明就让我马上登机去加尔各答。口袋里一分钱没有,别说加尔各答,整个昆明都一个人也不认识,年轻,胆子也大,不想那么多。既然让我去,就去,糊里糊涂上了飞机。起飞前,身旁有人小声嘀咕,说“驼峰”多么多么危险,我就没来得及去想那事儿——一路上都为下飞机后没钱怎么办的事儿犯愁,只是感觉有相当一阵子飞机像摇篮一样,晃来晃去,堆放在机舱中间的行李东倒西歪散了花,也没觉得怎样。人啊,不想、不看,就什么都不知道,无知即无畏嘛。也是第一次坐飞机,以为飞起来就应该这个样。越担心降落后咋办越是觉得很快就到了汀江。过海关时,正愁不知到哪吃饭和睡觉,一个英国军官把我挡住了,要我出示护照,他这一挡,别说,不仅没害怕,还高兴呢!高兴什么?哈,今晚睡觉和吃饭的地方有了!

  去“中航”加尔各答维修基地报到的吴晋生老人,也是白天过的“驼峰”。老人说,那天实在是运气,航线上少有的好天气让他赶上了,过“驼峰”时,只见飞机绕山腰、顺山峦而行。

  宁衡当时要为汀江场站、加尔各答基地安装无线电接收设备,四次路过“驼峰”,其中第一次就是和吴晋生搭乘同一架飞机。

  好天气让他也赶上一回,一次如此之幸运的飞行!

  为找老人,我先后特地两次去天津。除了面谈,我们皆靠书信联络,八旬老人耳聪目明,文字更甚。

  回忆当年往事,即便是在书信之中,也能看得出,老人依旧是感慨万分……具体哪一天记不清了,公司派我去加尔各答安装调试无线电,同行的,还有几位是去加尔各答公司基地报到的,就这么四五个人,又都是“中航”的,整个机舱显得空空荡荡。上午8点,我们在昆明巫家坝机场起飞,机型是C-47,机长是美国人,副驾驶和报务员是中国人。

  那天天气出奇的好,初秋的昆明天空晴朗、万里无云,能见度极好。飞机起飞后,逐步爬高并向西北方向飞去。扭头向舷窗外看,山峦、河流、森林,历历在目。这也是我第一次过“驼峰”,在公司,早就耳闻这条航线之艰险,使我对此充满畏惧与好奇,就紧紧把脸贴在舷窗玻璃上往外看。

  飞行约一小时之后,估计我们的位置应在云南西北角中甸一带,再向西一点就应该跨越横断山脉。果然,没多久,便看见深沟大壑、汹涌急流,金沙江、澜沧江、怒江都在此奔腾流淌。

  飞机继续西行,穿越缅甸极北和我国西藏东南察隅地区进入印度东北阿萨姆邦,亦即到了喜马拉雅山的尾端,周围山脉海拔都在6000-7000公尺左右,C-47已经达到最大高度——5000公尺。此日阳光高照,碧玉蓝天,气候极佳,从飞经横断山脉伊始,直至此时,但见窗外,是千姿百态的峰峦起伏、和深不见底的万壑,在沟壑中,是黑魆魆的一片,同行的人说那是原始森林。C-47像一片飘零的落叶一样,穿行在这千沟万壑之间。

  向外望去,时而,这些沟壑犹如万峰骆驼在驰骋,当飞机在峰背间钻行、飞行在山峦之间,两侧峭壁犹如一道道排列得密不透气的屏风,有时一峰挡道,看似C-47对着这道“屏风”一头撞去,就在即将撞上还未撞上的一刹那,心惊肉跳之中,飞机一个倾斜转弯,紧贴着峭壁的边擦了过去。

  此情此景,让机舱内每一个乘客都出一身冷汗。由于缺氧,呼吸急促、头昏眼花、恶心、想呕吐,被这一吓,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许因为客人都是自己公司职员的原因,驾驶舱的门一直是开着的,手握驾驶盘的机长目不转睛地盯着舱外景物,全神贯注,副驾驶则忙着查看各种仪表。偶尔,他要向机长讲着什么,只有这时,两人才会轻言几句,交换意见、讨论问题。在他们两个身后,报务员不停地来回旋转收发报机旋钮,嘀嘀嗒嗒地拍发电报……

  一直到了汀江,再次起飞后,歇口气的副驾驶来到后舱,他说,今天托你们的福,真幸运,天气竟然这么好,这种情景,已经一年多不遇了。他还说,今天飞的是南线,要是北线,更难飞……

  老人告诉我说,从汀江到加尔各答,多是低矮的丘陵地带,飞机再次起飞后不久,机长把驾驶盘交给副驾驶,在座位上,身子一歪就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

  过“驼峰”,不管是开飞机还是坐飞机的,精力、体力,都消耗极大!

  梁鹤英是在缺氧中迷迷糊糊过的“驼峰”,宁衡是在难得一见的“鸟瞰”风光之中越过航线,黄元亮老人则是另一样情景中跨越驼峰航线,老人说,过“驼峰”,是他一生的记忆中最难忘、最刻骨铭心的一件事儿!

  那是1943年10月6日。

  迄今,那天的情景,依旧在老人脑海中历历在目。老人说,其实那天的心情一开始还是非常高兴的,毕竟是第一次出国,又是第一次乘飞机。飞机是从重庆出发的,是C-47.那天的航线是重庆——昆明——汀江——加尔各答,老人在昆明登机。

  中午时分,C-47平安抵达昆明,按常规,在这里再次加油,上客后即可起飞。

  但非常奇怪,C-47加油后,还是迟迟没有起飞。年轻人,耐不住寂寞,于是东打听西问问。在候机室,恰好遇上西南联大商学院院长,他是来迎接从重庆来的美国教授的,他的消息灵通。院长把昔日的学生拉到一边,轻声说,刚有一架“中航”飞机在“驼峰”一带被日机击落。坠毁前,那架飞机发来最后一份电报,说遭到很多“零式”机攻击。估计这会儿日本人飞机还在那一带搜索,看来一时半会儿的不能起飞……

  所有的兴奋立刻被冲得烟消云散。

  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紧张。

  老人说。

  一直等到近黄昏时分,C-47才慢腾腾地起飞。

  日落时分,斜坠在天际边的夕阳洒出万道光芒,把视线所及的地平线完全映照在金色霞光之中,而在和霞光对应的另外一面,却是湛蓝的天空和飘浮着的几团悠悠白云。

  一切都是如此之“宁静”。

  如果不是被人家侵略,弄得大家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生活,本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

  鬼斧神工般大自然壮丽色彩让倚靠在舷窗边的黄元亮颇多感慨,他在欣赏景致的同时,更对侵入这个美好家园的日本人痛恨不已。

  几片云雾从机翼尖快速划过,C-47不由得全身颤抖了几下,把黄元亮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透过舷窗,他向外看去,刚才的“万道光芒”已不知什么时候了无踪影,眼前是稀稀落落的几片云团不时从机翼上下掠过,跟在其后面,是一望无际,黑压压、颜色和墨水相近的乌云……

  还未等黄元亮再来得及想什么,C-47一头扎入“墨水”中。

  闪电、暴雨、强烈的颠簸。

  老人说,他一生惟一一次感觉到恐惧,就是这次飞行。

  强烈的闪电,就在你头皮前发光,把眼睛刺得睁不开,闪电过后,天空黑暗如同地狱。倾盆一样的暴雨,已经不是成点滴状“打”在舷窗上,而是像瀑布一样顺着舷窗往下淌。

  颠簸,强烈的颠簸,使C-47像汪洋中的一艘小船,往不见底的深处跌落。随着飞机一起跌落的,是心,是悬在空中的心,往深渊掉、掉,不停地掉,感觉快要到底了,就等听“喀嚓”一声,C-47粉身碎骨、四分五裂了,只感觉又开始慢慢上升,于是,心再次跟着上升,接着,就是再掉、掉、不住地再往下掉……

  反反复复。

  老人说,外面的黑云不时拍在舷窗上,看得非常清晰,犹如乌鱼喷出的墨汁。四周都被大水包围着,虽然是在机舱内,但感觉还是像从头到脚都被淋得透湿,周身都湿漉漉的。你根本感觉不到那是在空中飞行的C-47,更像是一艘在大海深处的潜水艇。

  驾驶舱门不知什么时候摇晃开了,也没人去关上,透过那扇打开的门,很清楚地看得见驾驶舱。老人说,他真的太佩服那两名飞行员,挡风玻璃外是一道道电弧光样的闪电,不时冲破驾驶舱内的黑暗,滂沱大雨把风挡玻璃糊得严严实实,雨刮器“吱吱”

  叫着使劲地来回扭,在一会儿高高悬起、一会儿向深渊坠落的飞机中,两名飞行员全神贯注地在座位上把住驾驶盘,好似两尊雕塑,一动都不动!

  没有丝毫慌乱!

  说到这里,老人眼睛潮湿了:“那两个飞行员啊,真是大英雄!”

  其实,无论是开飞机的还是坐飞机的,只要在驼峰航线上飞过,哪怕只有一次,都是英雄!

  每一位飞行员都是这样,用非凡的胆略、超人的勇气,抱着视死如归的气概,飞越“驼峰”!

  每一位告别祖国,去他乡异国,用另一种方式进行“抗战”的地勤人员,也都是这样飞越的“驼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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