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以及新萍的父母,一路颠簸,一路探寻,千里迢迢地赶到新萍支教的这所中学时,已是星期日下午的四五点钟。在此之前,在与新萍的数次通话中,她给我描述过当地的贫穷和落后,我是有心理准备的,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我完全踏上这片土地时,还是被眼前的贫穷和落后给惊呆了。
我们路过镇上所谓最繁华的街道,门巷倾颓,墙垣朽败。房子看上去全是文化大革命时期遗留下来的建筑。许多泥土剥落的墙面上,还依稀可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毛泽东思想万岁”等文革时期的标语和口号。车子缓缓驶过,几个蓬头垢面的孩子远远地追喊着,好像是看到了飞碟或其他什么怪物。
看这情形,我不觉深受震撼。改革开放都快30年了,外面的世界都已变成什么样了,可这里,怎么看上去好像还是一片尚未开拓的荒凉的蛮夷之地?我们的大中国竟还有如此落后这般贫穷的地方,是因为太大了么?由此看来,“人口多、底子薄”的确才是我国的基本国情。
而新萍支教的这所中学,就在镇子的最边上。十几间破旧不堪的土房,看上去摇摇欲坠的样子,让人担心会不会一不留神就轰然倒下,一种突然间的不安,就像下楼梯时不留神踩空了一脚。而这,大概就是这所中学的教室和宿舍吧。
新萍爸妈看着这过眼的现实,起先还有些轻松地评论几句,可当我们完全置身于这所中学所谓的校园时,大家便一时无话。透过车里的观后镜,我看到新萍爸面色凝重,新萍妈竟泪眼婆娑。
我一时心酸得只想号啕大哭,一次又一次忍不住自问:萍,这是你坚守和战斗的地方么?萍,你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里坚持下来的?你放弃所有优越的条件,将自己委身于此,到底是为了什么呀?萍,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先前,每逢周末你总打电话来说自己寂寞、这里的生活枯燥,我怎能想象得到?我他妈一辈子恐怕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情形?萍,我的萍,我心爱的人儿啊……车子停靠在校园的最中央,我们屏息以待,期望能打探到新萍的确切位置,但却不见一个人影。当下,我们无不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一所中学?或者我们根本就是走错了地方?
本来我们大家一致说好,不打算给新萍打电话,一心只想给她惊喜。
可不料会是这情形,不得不拨她的电话。我拿过手机,新萍妈立即制止了我,她说这电话得由她打。只见她几乎是颤抖着摸出手机,试了好几次才成功地拨出去。电话接通,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几近抽噎道:“于新萍,你在哪里教书呀?告诉我,你在哪里教书”……这时,我看到新萍从一间土房里拿着手机几乎狂奔出来,一边兴奋地奔着跳着,一边不远不近地举着手机朝我们挥手。她满脸狂喜地站在我们的面前时,我们几乎都傻了眼——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原来那光鲜靓丽的新萍已不见踪影,眼前的新萍,又黑又瘦,眼眶深陷,头发灰扑扑地胡乱绞在一起,脸上不见血色、毫无光彩,一副孱弱得经不住风雨的样子,犹如雏鸟般让人怜惜。我一时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新萍?她可是我心爱的人儿么?
由此,让我深信,环境才是最伟大最厉害的魔术师。
有那么一会儿,新萍自卑而极不自在。但很快,她便调整了过来,眉眼弯弯地笑着说:“你们,你们怎么不先打个电话给我呢?”
我凝神听着她的声音,看着她的神情,当下才确认下来——她的确是新萍,的确是我心爱的人儿。可我们呆坐在车里都不吱声,内心的酸楚和难过让我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怎么了,你们都怎么了?累了吗,怎么都不说话呀?”见我们半天都不作声,新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将眼光投向我,露出求救的眼神,用蚊子一样的声音问道:“宏伟,到底怎么回事呀?”
这时,新萍妈迅速下车,愤怒无比、浑身乱颤地走上前,一边拉过新萍,一边坚决地怒斥道:“你马上走,马上跟我们走,马上离开这个破地方!”见状,我和爸爸以及新萍爸赶紧下车。
眼看,新萍就要被拖进车子。她这才猛地挣脱开手臂,眼眶里含满泪水,几近委屈道:“妈,您这是干什么呀?”
“于新萍,你说,你来这里是服刑劳改的吗?这样的环境,是人呆的环境吗?什么都不用说了,马上走。你不走的话,我走,现在就走。”说着,又拉着新萍直往车子旁边拽。
新萍又着急又委屈又难过,眼泪顺着脸庞直往下落,她几乎哭喊道:
“妈,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教训我的呀?求你了,别这样!”
我看着更觉酸楚难过,赶紧上前拦住新萍妈,劝解道:“伯母,即便要走,无论如何也得过了今天呀。”突然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新萍妈怜惜地看着新萍,小半天,一把搂过新萍的肩头,当着我们大家,幽怨地哭泣了起来。一时,我们大家都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新萍爸怔怔地走上前,将她们母女分开,怜惜地对新萍说:“萍萍,先找个地方把我们安顿下来,然后,你们母女慢慢聊吧!”
新萍借着父亲给的台阶,赶紧抹去脸上的泪水,眼圈微红,破涕为笑道:“快,快去我的宿舍吧!”说着示意我们去她的宿舍。
我偷偷揉了下眼睛,赶紧绕到车身后,悄悄打开后备箱,将我们随车带来的东西逐一拿了出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接过后,踏着厚厚的土层,直奔新萍的宿舍。
新萍的宿舍,尽管光线暗淡,而且狭小,却收拾得干净整齐。宿舍的最里面,摆一张整洁的单人床。床的一侧摆一木架子,上面挂着毛巾,中间放着洗脸盆,最底层放香皂。床的另一侧放着她带来的旅行箱,床下摆着几双鞋子。靠近窗口的位置,摆一张简陋的木桌,桌面的油漆脱落得斑斑驳驳。桌子的最中间,摆着两大叠皱皱巴巴的作业本,紧挨着的是我和她的合影,边上是两瓶红蓝墨水瓶。
我不忍心再细看,生怕自己再落下泪来,蹲身将带来的东西一一打开。新萍看到为她准备的大盒蛋糕、满束鲜花以及红酒时,兴奋得拍着小手叫喊了起来,在父辈们众目睽睽下,全然不顾地扑进了我怀里。
我将她紧紧满满地搂住,无限怜惜地抚摩着她的头发,强装欢颜道:
“新萍,还有几样最最重要的好东西,现在正放在车子里。可是,现在不能给你,必须等到明天,明天你生日的时候,再给你。”说着将她扶正,与她透着温情的双眸相对,给了她一个饱含深情的眼神。
新萍满脸期待地看着我,眼睛眨巴,小嘴微撅,摇了摇头,娇嗔道:
“不嘛,宏伟,求你先让我看一眼吧!求你了,就看一眼,只一眼?”说着埋头我怀里,耍起了赖,百般娇柔,千般忸怩,叫人迷醉。
见状,大家这才轻松惬意地欢笑了一回,气氛总算缓和了过来。随后,我们四人依次洗了一把脸,总算平静安心了下来。这时,新萍才趁机解释道:“这里的条件是艰苦了些,刚来都不适应,但呆久了,也就习惯了,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真的!”
坐在床沿的新萍妈,这才不无愧疚地插话说:“萍萍,我们这都是心疼你呀……父母的心在儿女身上,儿女的心却在石头上”……新萍爸却猛地拍了下腿,突然想起来似的,惊异道:“萍萍,那我们晚上住哪里?在哪里吃饭?洗澡怎么办?”
新萍见状,撒娇地依偎在她父亲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嬉笑道:
“爸,您放心好了。您千里迢迢,这么大老远地赶来看女儿,女儿总不能让您睡在大街上吧!”说着喜不自禁地大笑了起来。
不料,新萍妈却哼了一声,不服气地质问道:“大街上?于新萍,哪里有什么大街……我咋就没看到哩,麻烦你指点一下?”
当下,大家又嘻嘻哈哈地欢笑了一回。新萍再次扑进我的怀里,笑得前仰后合。等到大家都安静下来,新萍一脸严肃,一本正经道:“爸,妈,你们得向程叔叔学习……程叔叔就不担心这些,这次你们得好好体验一下这里的生活。”她顿了顿,甜甜的一笑,安排道:“你们晚上就住镇上的招待所吧!条件肯定比不上城里,可即便市里的领导下来视察,也住那里呀!”
稍做休息后,我们再次起身,驱车赶往新萍所说的市领导都要下榻的镇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