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完后的这个夜晚,是我有生以来所度过的最难熬最漫长的夜晚。这漫长而漆黑的夜里,悲伤将我按倒在地,悔恨骑虎于我的身体。
我像只蜗牛一般,背负着悲伤和悔恨的硬壳,朝着浩渺的空灵匍匐爬进,没有目的,不见方向。
我蜷缩在床,睁大眼睛,又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闭上眼睛,想起的是新萍曾经的温柔娴静和款款深情;睁开眼睛,闪现眼前的却是她躺在灵堂中央的场景。她像股风一样,飕飕地灌耳而来,微笑着,奔跑着,飘荡着。她又像阵雨一般,飒飒地迎面而至,言语着,哭泣着,徘徊着。我一动不动,宛如老年痴呆,身体好像就再也不属于自己。我欲哭无泪,泪水好像再也没那么轻易而来。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而一秒与一秒之间,似乎隔着永恒。眼前的黑暗逐渐变得灰白,而填满那灰白的空气却沉闷、潮湿,甚至凝固,我呼吸艰难,感觉已接近窒息。
我想象不出生和死的本质区别。生如像我,与死无异;死若像新萍,与生没有差别。但我是活着的,我活在生的死亡里;新萍是死去了,她却死在了活的生活里。生与死,本是对立的两面,现在却成了生死交合的曲线。生里面,有着死;死里面,包含着活。
其实,新萍的死,或许我才是罪魁祸首。假如没有我当初的朝三暮四和举棋不定,新萍或许就不会做出下乡的选择。新萍的父亲生日那天,如若我给她肯定的答复,或许她就不会痛下支教的决心。现在想来,新萍在父亲的生日之前一定早有了下乡支教的想法,她当时定是在犹豫,期待着我能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可我没能做到。如若在第一次探望她时,我能斩钉截铁地将她带回,或许事情的结局也不会是今天的结果。我相信了她的话,却欺骗了自己的幸福。我与她在生的唯一最后的一次机会失之交臂。我没能挽救新萍危在旦夕的生命。我甚至当时就有某种预感,却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我想,我是有罪的,甚至于罪大恶极。我没能挽救新萍的生命,还将她推向了死亡的深渊。我没能忠诚于我们的爱情,还在爱情的眼皮底下玩着危险的游戏。我扼杀了新萍的生命,亵渎了我们的爱情。
我面朝黑暗之中的审判之神,交代了自己的罪过。我面对黑暗之中的正义之神,常跪不起。我举起双手屏息期待黑暗之中的惩罚之神,将我绳之以法。黑暗之中的诸神商议后宣判说,你活着吧,活着就是对你的惩罚……整整一周的时日,我关掉手机,拔掉电源,关上房门,足不出户。我吃不下哪怕一丁点的东西,每天都只是饮水充饥,却从没感到过饥饿。
爸爸即便舌灿金莲,也没法让我开口说哪怕一句话。魏欣屈膝长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我充耳不闻。新萍的父母连连探望,交替劝说,我仍充耳不闻。直至接到魏欣结婚的喜帖,直至他将喜糖迎面摔来,甩手而说:你爱来不来,然后摔门而去。
我这才决定出去走走。
站身洗手间的镜片前,我满眼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我仿若撒旦重生,双眼深陷,额骨暴突,胡须长得仿若四月的杂草,眼神空洞飘渺得不能聚焦,感觉脆弱虚空得命若悬丝。
我将自己好好地拾掇了一番,低眉顺眼地站到爸爸的面前时,他喜极而泣,边笑边泣道:“孩子,你想吃什么,爸爸马上就给你弄。你想吃什么?”
我半天竟然不会说话,哑了好半天,才挤出声来:“爸,我……我要吃……魏欣的喜糖!”
爸爸半天反应不过来,好一会儿才幡然醒悟,拍着脑门笑说:“哦,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给你拿”……新年的一月二十八日,魏欣与许凡在市五星级的喜力酒店举行了隆重的婚礼。本来魏欣坚持要我当他的伴郎,只因新萍过世不久,而且我失魂落魄,全然没了半点人样,所以,我只是以好友的身份参加了他的婚礼。
这天,我打车来到酒店的门口时,魏欣看到我,丢下一旁坐在轮椅上的新娘许凡,老远就朝我奔了过来。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开,分开后重又拥抱了一回。
魏欣热泪盈眶,几近啜泣道:“宏伟,你知道吗?能看到你来,我真的太高兴了。太好了,宏伟!”
我拍着他的肩,牵强地笑了笑,“欣欣,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怎么能不来?祝福你,我祝你和许凡幸福。”
我们说话的间隙,许凡自己滑动轮椅赶了过来。她坐在轮椅上,不住地掉着眼泪,“宏伟,对不起。我没能去送送新萍,我很内疚。没能去看你,我真的很难过。新萍去了,你要好好的,这样她在天之灵看着才高兴。”说着连忙拭去流出的泪水,破涕而笑道:“你看,今天是我和魏欣大喜的日子,我们怎么能哭呢?宏伟,抱抱我,好吗?”说着展开了双臂。
我礼节性地抱了抱许凡,松开手时,她又说:“宏伟,答应我,你和魏欣,都要好好的,好吗?”
站在一旁的魏欣弯下身来,蹲在许凡的面前,握着她的手,轻轻在她的额前吻了一下,然后一并握过我的手,赌咒发誓道:“小凡,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再跌倒了,我们已经长大了。”我应声重重地点了点头。
中午十二点整,当全场灯光突然关闭,现场的蜡烛立刻燃起,庄严的婚礼进行曲响彻整个礼堂。魏欣和坐在轮椅上的许凡,踏着撒满花瓣的红地毯,被伴郎伴娘和花童们簇拥着出场时,现场的所有来宾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长久地向他们鼓掌,为他们喝彩,为他们祝福。
我一边努力地鼓掌,一边不由泪流满面。我想着魏欣和许凡他们两人真的太不容易了,在经历了那么大的挫折和遭遇之后,两人还能喜结连理,真的让人感动。尤其是魏欣,对于身体残疾的许凡不舍不弃,真的让人肃然起敬。
我想,他们是不幸的,却又是幸运的。至少他们还有机会,相互补偿,相互给予,相互爱怜。即便是残缺的爱情,可至少是货真价实的,是经历了考验了的,是开了花结了果的。
我想,他们会有一个真正坚实牢固的婚姻。婚姻或许只有在残缺的爱情里才能夯实起铜墙铁壁般的根基。婚姻或许就是围城,是用残缺的爱情的砖块堆砌起的围城。
我不觉又想起了新萍,想起了她对我说过的“当雪花飘舞的时候我们就结婚”那句话,想起了我们曾经对新婚的约定。我失控地走出婚礼的现场,冲到酒店的洗手间,用冷水一遍又一遍地浇面。我想着如若新萍不遇难的话,今天,在这里,举行婚礼的应该还有我们。而她的离去,将我的生活、我的人生、我的幸福、我一切的一切碾得支离破碎。
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彻骨寒冷和凄凉,尤其是在魏欣和许凡举行婚礼的这喜庆吉祥的日子里。我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将从哪里开始,也不知道自己的出路究竟会在哪里。
我任由命运的横流将我带向未知的区域,不再疼痛,不再难过,不再彷徨,不再挣扎,没有奢求,就像这根掉入洗手盆中的短发,被水冲入管道后,或许连它自己也不知未来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