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的红

二

　　大儿骧龙奉其父骧寨主之命，亲率一行矫健骁勇的寨民，进入密林深涧中，撵山围猎，欲择一批新鲜稀罕山珍野味，犒劳莅临骧家山寨另外三大长老至尊的特使，以及其余赶来讨喜酒吃的边区九九八十一座土家苗寨的贵客们。

　　“砰！”一声枪响，一只正飞快蹦跳的麂子，翻身朝峭岩下栽去。立即，四处响起一片哟嗬声，狗狂吠着，在树林荆棘草丛中乱窜，撵山的寨民们围赶到峭岩下。几只高大的猎狗正在撕咬一只未断气的麂子，生之渴望是动物的本能，麂子晶莹的眸子呆望着天空，四只脚徒劳地蹬踢着，麂子个儿实在不惹眼，没有最小的猎狗大。在猎狗锐利的牙齿下，断断续续的几声呜咽后，麂子再也不动弹了。

　　一只金黄毛的猎狗叼起麂子，送到骧龙的脚下。骧龙善意地朝狗头踹一腿，骂道：

　　“都咬烂了，滚一边去。狗日的！”

　　“怪了，这几天野物恁个多？大小都一块儿出来，啷个打都有。邪门！”

　　一个头缠青丝帕的年轻后生，瞪着地上的猎物，皱起眉头，望着踢狗的骧龙，似问非问。

　　“我看是有点邪门。打野物是个长流水的活路，才出来几天就撂倒三五十只。妈个巴子，野物也只有一个鸡巴一个×，哪长得这么快！”一个敞怀露膀的中年壮汉，捡起麂子，往耸立在前面的一堆血肉模糊的野物，骂骂咧咧地走去。

　　“说是川军和秀山的团防在倒马坎一带修筑工事壕沟，整天开山放炮。野物扎不住，肯定乱窜乱跑。这不，都撵到老子们这边来了。”举一把钢叉的寨民，将一根彩色的羽毛插在钢叉缝隙中，欲向大家解释。“修壕沟？要同哪个寨子干仗？”一个手执长矛的寨民迷惑地问道。

　　“是刘湘派来的枪兵，会同秀山杨卓之的团防一起，要同贺胡子决一雌雄！闹得这么大的响动都不晓得，只会听婆娘裤裆里那点响动。丢死人！”一个戴镶嵌铜钉胳膊皮套的寨民对同伴的孤陋寡闻显然不满，没好气地咕哝几句。

　　“哪点丢人了？贺胡子不是在湖北利川、龙山吗，听说还降伏了好几个神兵队。怎么恁快，撒泡尿的工夫就到秀山来了？”被揶揄的寨民不服气，走到戴铜钉皮套的寨民前，摇一摇手中的长矛，理直气壮地质问。

　　“不服是不是？贺胡子打下贵州沿河后，很快就到四省边界各县扫了一遍，人家脚跟刚站稳，就把同大少主有点瓜葛的冉少波的神兵收编了。这些你不晓得吧？不信，你去问大少主去。弄不好讨得个耳光！”戴铜钉皮套的寨民推开站在眼前的寨民，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不和你斗嘴，你除了会编还会哪样！要是动了大少主的人，未必我们寨主他老人家一点反应没有。编，你就接着编下去好了。”那执长矛的寨民仍不服输，继续辩驳道。

　　“大少主的动静是你我观察得到的？”举钢叉的寨民走过来，隔开两个斗嘴的寨民，继续说：“听人讲，神兵队被收服后，大少主一气之下，用他的绝技风雷掌连劈断七棵枞树。被路过的两个来路不明的黑衣人劝慰一番后，只身到石堤码头去了。有人猜，大少主他是去找刘湘去了。”

　　“找刘湘干么？老寨主从不准与官府国军往来，这是我们寨子从古至今一条定规。管他哪样军队，都是欺侮咱们山民的，搜刮民脂民膏，抢婆娘赶牲畜，与地方官府勾结成一个鼻孔出气。什么军队老子没见过，都不是好东西！哪个朝代都一样……”一个肩扛梭镖手中牵着几条猎狗的寨民走过来。他左顾右看后，又说：“你们几个讲的全瞎扯！”

　　“么子国军官府的，三少主骧豹现时就在刘湘地盘上，涪水汉葭镇那里做买卖。怎么了？只要可利用，与谁往来都不犯忌。老寨主心里有数！”

　　站在一块透漏怪石旁的寨民，挟一杆鸟枪，拽着裤子插嘴说。

　　“就凭我们大少主的联英会和与黔军杨其昌师长的交情，哪个队伍到边区来都得看我们脸色。”那个举钢叉的寨民面对大家，高声地吼了句，然后，讨好地看着大少主骧龙。

　　“听我爹讲，贺胡子带的队伍不同一般。早年他来酉秀黔彭赶骡马，贩运山货，同四大寨主照过面，受过帮助，留有旧情。民国十四年春夏，贺龙回来当警备旅长（师长）时，还帮助颛寨主灭了死对头安云臣。安云臣你们晓得不，他在秀山梅江河一带抢劫民财、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没有哪个寨子敢惹他。要不是贺胡子出手相助，颛寨主在秀山境内哪有现今恁大的势力！”一个正在收拾火镰木柴的寨民，煞有介事地对众人说，语气十分肯定。

　　“这个贺胡子是不是当年那个贺胡子呢？你见过？你敢保证？”一个正用磨石擦大刀的寨民急忙打听。

　　“你打听这个做哪样。是担心屋头那三个待嫁的妹子吧！”戴铜钉皮套的寨民插嘴道。

　　“关你卵事！你家也有妹子……”那个寨民将磨刀石往地上一掼，气得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这些事不是你们该知道的。干好自己那摊子活，没事躺到草地上抽杆旱烟。莫嚼舌头！没长眼珠子，寨主老人家正为狗日的冉蝎子凑热闹心烦着呢。”寨民中唯一穿长袍衫的白脸人站出来，脚踩旁边的青冈炮，手指寨民们说：“今天到此为止。收山息枰，回寨后不准重复今天大家乱说的话，一切以大少主的话为准！”

　　骧龙一直注视着远处山峦起伏方向，寨民们的对话他似乎一句未入耳。那别在腰间的盒子枪、挂在胁下的铜哨、镶着铜皮的高腰靴子、微微卷曲的头发，以及刚毅的面孔，无不显示着他在寨民中的地位和权威。他不吭声，转身就大步开走。

　　西边天空上出现一片火烧云，映衬着山冈上连绵不绝的枫树，远处望去山峦间烟雾缭绕，奇峰崛起，红色天地相连，十分醒目。骧龙领头，狩猎撵山的寨民们跟随身后，扛的扛，挑的挑，抬的抬，猎狗们蹿前跑后，逶迤着朝骧家山寨浩浩荡荡而来。

　　寨头早有人瞅到了。招呼声霎时响成一片，寨里的看家狗齐声乱叫。一堆婆娘在碌碡边推推攘攘，指指点点，浪声不断。几个新过门不久的媳妇，鼓起眼四处睃视自家男人，脸上一会儿惊喜一会儿害羞。一个性急的婆娘按捺不住，大声喊道：

　　“建狗，你爹出山赶场，这闲都没回来。你去接下不？”

　　“接下头！老子几天没见荤了，才瞟到你就想支老子走。你也太……”

　　叫建狗的寨民半嗔怪半玩笑，涎皮赖脸冲他婆娘吼着。

　　“红烧坨子肉，看你吃得几碗。也不掂量一下自己那副筋骨，能经得起几夜熬。”一个泼辣的婆娘接口说完，引起一阵哄笑。

　　“我家建狗怎样我晓得。看你家崽毛那个样子，那才不像做得那活路的人，哈哈哈……”建狗婆娘先是有些急有些认真，但才说一半又自己先笑歪了。

　　“这些骚婆娘，看到男人说话就离谱。都上去接东西，帮把手去。”一个年长的妇人骂咧咧地，神色肃穆。

　　“帮把手去。”有婆娘附和。

　　“接东西。‘接东西’！”众婆娘齐声嚷嚷道，笑声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