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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骧龙被人叫醒后,走出房门,四周静悄悄的。

  他被人引到一间布置讲究的客厅,只见厅中央已站有几个人。骞寨主的幺儿骞海迎上来,拱手叫道:

  “骧龙大哥,可休息好了。”

  “好了,好了。”骧龙回答,一边环顾四周。想了下,说:“你大嫂呢?”

  “颛凤在此,有劳龙弟挂记。”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妇人从侧门走出,唱了诺,又退回门里。

  “你妹颛莲要我代问你好。”骧龙见骞江媳妇颛凤退回门里,仍补充这么一句。然后,洒脱地在桌旁骞海右边坐下。

  “开饭。龙哥,请动筷。老爷子特意将川西几个老友馈赠的泸州老窖送了一坛过来,叫我陪好龙哥。”也许过于一本正经了,懒散随意惯了的骞海说完,自己先抿笑起来。

  “海弟有出息了,长见识了。不过,你的酒瘾该控制得了。千万莫成了酒鬼,千万!”骧龙夸耀道,伸出筷子夹住一块香喷喷的腊肉。他似有所思,又说,“你二哥骞湖药店生意很红火,朱砂卖得也行。你不想去汉葭镇帮把劲?”

  “老爷子不准许。”骞海头抬起满桌看一下,以示他并非妄言。又说道:“前几天,欧廷献来探望老爷子。还讲他去过汉葭,告诫‘红匪’突窜边区,小心被共产了。还帮忙将二哥的药店库存货全部销往涪州,仅留些派不上大用场的朱砂。欧哥真够意思!据说,欧哥还要去石堤码头,帮莪金兄的船帮组织货源,他有一批货急于运往洞庭、汉口去。”

  “欧廷献来过你们主寨?见过你老爷子了?”骧龙眼睛亮了起来,急切地问。

  “是我大哥介绍来的。虽这么大面子,老爷子硬是没让见面。只嘱咐我等招待好点,通过我们还问些山外的事,欧哥都说给我们听了。欧哥不愧是商人,见多识广,消息灵通,知晓天下大事。”骞海真心真意在夸奖着,一脸真挚。

  “老爷子问么子了?欧廷献咋个回复的?”骧龙显得漫不经心,实则焦急不已。

  “老爷子问刘湘的枪兵都驻扎在么子地方?红匪真要打到边区来不是?还问冉蝎子凑热闹招女婿是真是假?唉呀,问些杂七杂八的,亏得欧哥都耐心回答了。真行!”骞海显然对此话题不感兴趣,便闷头吃起来。“欧廷献去莪金那里了?”骧龙问道,似有意让颛凤听到,所以声音挺高。“他怎么晓得莪金回石堤码头了。”

  “我大嫂还捎了几根虫草天麻给颛蝶。这段时间米店生意难做,让人烦心,叫颛蝶补补身子,莪金常年带船帮漂泊在外,哪有闲工夫顾到自个儿媳妇。”骞海回答道。

  “欧老板是个好人。对人和蔼慈善,出手大方,像个做大买卖的架势。才来主寨三天,四处都走到了,没有不说他好人的。”一个头包青丝帕的老年山民,放下碗筷后,对着大家这么说。

  “好人啦。”

  “大方啦。”

  “少见啦。”

  “我们认。”

  很明显,骞家寨的山民们十分看重刚结识的欧廷献,那个山民刚说完,就引起一片附和声,似乎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看来这个刚来边区才一年的欧老板,不光做生意有一套,有雄厚的资金做后盾,而且已经遍交边区各个阶层的人士。莫说他骧龙自己,还有骞江、莪金这两个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对欧廷献的慷慨和豪爽助人,也有相见恨晚之感。但骧龙在有了这些感觉的同时,也夹杂着一丝不安,有时甚至有不祥预感。他说不清这种不祥预感由何而生,因何而发,但他又从不怀疑自己的感觉。现在,他每走一步,似乎都在步欧廷献的后尘,简直就成了个跟屁虫!你看看,就连山民们都在夸赞“欧老板”,那种神情,那个口吻,完全出自真心实意。除了自己的寨主,他们几时这么赞誉过一个外人,一个做生意赚钱的商人!

  看来这欧廷献是真人不露相啊!骧龙决心摸一下欧到骞家寨的真实来意。他对那位包青丝帕的山民点下头,问道:

  “欧老板都四处逛了么子地方?”

  “欧老板对我们的宝贵药材、偏方、帖剂都瞧不上眼,倒是对头寨门的防御,二寨门的暗堡箭口,我们手中操纵的家伙感兴趣。他的弓弩射得准,嗖地一下,正飞着的一只山黄雀倒栽下地。不是亲眼看见,真不敢信。”包青丝帕的山民,说着就站了起来,一边还手舞足蹈的。

  “这功夫同梁山泊花荣都有一比!少见。佩服。”又一个山民站起,似乎他当时亦在现场。

  “花荣那是梁山好汉,死了。欧老板那是活的,活的才货真价实,值钱!”一个掌柜模样的人附和着,像与谁争吵般面红耳赤的,站起朝四周弯腰一圈。

  “这是颛凤嫂子药材店掌柜,回寨来搬药,正好在寨头看到这一幕戏。”坐在骞海下首的一个山民,指着掌柜,对骧龙解释说。

  “哦……喝酒……骞海你多吃一碗饭吧。等明天到你那里,就不用文绉绉了。龙哥一定陪你喝个尽兴。要得不?”骧龙对骞海说,也对本桌的人点下头,算是打完招呼了,低下头猛吃起来。

  “那啷个要不得!我先回寨,在主寨我浑身都不安逸。龙哥,你快点来。”骞海说完,也低头吃饭了。

  收拾行李时,骧龙无意中看到房间中供奉关老爷的神龛上,有一卷报纸。报纸?这深山苗岭的寨子上哪来的报纸。他走过去抽出来,展开一看,竟然是近期的《万州日报》、《川报》等报,均报道各地围剿贺龙及“红匪”消息。骧龙看到放报纸的位置,不像是人随便插在这里,倒是有意放置在这显眼处。自己怎么昨天没有注意到,按他的目力和经验,进屋只要用眼一扫室内物什应全收眼底,不漏纤毫。难道喝高了点,丧失了警惕,走眼了?管他的,将这卷报纸带上到骞海的寨子后再看。骧龙背好行李,来到上房向骞寨主辞行。

  走在山路上,寒风刺骨,远方的苗寨在白雪的映照下,显得十分醒目。前来接应的两个山民,见眼前这位在边区流传很久的神秘人物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威武,他们猜度就眼前这人是如何暗中操纵上千人的神兵、联英会的。更让他们费解的是,神兵首领、联英会首领龚昌荣、朱清武、黄凤楼等人,那都是武艺超群的江湖高手呀,怎么会是骧龙救下的呢?怎么会对这么个不起眼的人俯首帖耳听令呢?你看他眉头紧锁,神色凛然,难道他的木材生意经营不畅,抑或是船坞台上没船修理了?莪家寨主大儿莪金那庞大的船队,在酉水流域名头最响亮,整个船队的船都是交给骧龙的船坞维修建造。这次听说这位神秘人物来苗岭骞家寨,山民们都欲一睹风采,以慰平生夙愿。可是,眼前这人既没有什么三头六臂,亦不是侠客剑仙的行装,太平常一点了吧!

  他们三人越过一个峡谷,见河中暗礁如犬牙交错,洪波汹涌,惊涛拍岸,险阻莫测。爬上嶙嶙石窟旁的羊肠小道,攀缘直上,再行数里,不觉察中已到了斑竹溪寨。

  又是一番寒暄,只是减除了上香叩首沐手洗脸这套程序。骞海成了主人,他本是四大长老儿女中最闲的一个人,不爱管事,不善操心,最多是斡旋于兄弟寨子之间,没摊上单干一样事业。许是幺儿都受宠,抑或是骞寨主自有安排。谁知道?

  毕竟是老江湖,几圈觥筹交错下来,骞海的人全被自家酿造的米酒灌醉了。骧龙回到给他预备好的客房,关窗插门点灯,取出那卷报纸阅览起来。

  首先是一张《万州日报》,标题是“酉秀严密防赤部署”,内容如下:

  (龙潭通讯)共匪窜扰湘鄂,施、鹤、咸、宜、来、龙等处与川接壤甚近,边境各地大有瞬息即至之恐。自田冠五旅接防酉秀以来,即认为防共为当务之急,曾于途中派遣干员先头驰赴边区,侦察地形,选择防线,以便抵御赤匪。并又派遣军官深入鄂属来凤,坐探匪情,及与当地军团联络,以谋共同防赤之方,接洽甚为圆满。关于鄂西匪情概况,外间甚少明了,轻视者,以为釜底游魂,不难扑灭;重视者,以为强兵数万,凶恶无敌。然均皆想象臆揣之词,而非其中真况也。贺匪自洪湖巢穴击破后,初欲率残部窜陕,以图联合徐、旷,实现其打通国际路线之政策。殊为陕军所阻,乃由竹溪、房县窜入川境巫溪,经巫山至巴东境内。得渡达大江两岸。时去年一二月间,事壬申战役正急之时也。故贺得安然以五千余人枪回窜鹤峰老巢,至今仅半年余,连沿途混入流氓,缴提团枪,已有枪万支左右,人号称数万。对官军往剿,乃避实就虚,大部队不与迎战,或即化整为零;如遇小部队或开力弱之部队,则包围缴械,纯全采取江南匪军(分开发动群众,集中应付敌人)两个游击战术原则。故时分时合,时隐时见,乃共匪有计划之行动,而且有作用之策略也。官军若不镇静观察,往往为其情况所误。刻下该匪不重城市,多重乡村。一因城市为攻击中心,难于久据;乡村散漫,官军进剿困难。二因欲实行赤化主义,在乡村易于盘踞,煽惑农民,在作战时则以估逼农民组织之赤卫队、游击队作前锋共牺牲。是以死伤枕(藉),而匪势不稍灭。该匪近分数股,每股二三千人不等。其一股图袭宜都。一股图袭里县,宜都、五峰间之渔洋关,现尚被占。一股在来凤之李家河、沙刀沟等。一股窜咸、来、利往施南大道之巴场,距施城五十里。东窜西扰,无非欲扰乱官军视线,避免攻击,因已无其他鬼蜮伎俩可施矣。

  边境交通,咸丰、来凤、龙山,与酉阳境界相连,交通线路亦多在酉东。从老寨过来凤之百福司,中有智勇关为川鄂交界地;其左有财神沟、清明坝,可通来凤之安抚司,兴隆坪可通来凤之旧司;酉北滥古溪、马喇湖、冯家坝,可通咸丰之白家河、丁寨等处。其余数小道极险要,且都必经老寨、兴隆坝、马喇湖、冯家坝数点。田旅长防务会闭幕后,即分别派队赴前方布防。

  防线配备情形。在老寨与兴隆坪一线之各险要隘口,均已建筑坚固工事,防范严密。在酉北方面,如冯家坝、石家河一带之险要隘口,亦均各筑坚固工事,配置优裕兵力。其工事纯系新式筑成,取重层配备,每处均有数道防线,每线又分内外层。阵地后方,交通设备完善;阵地前方要点,距离亦经测量,以便士兵隐藏瞄准,沉着发射,并设置障碍物,减少火线死角。其余小道,如地形十分险要,或系独路,业已破坏,配置守兵;如险要而路线复杂,即扼要坚固工事,配置相当兵力。火力之交错交叉,密如网罗,共匪有翅亦难飞过。

  “秣厉以须,严阵以待,大有非歼赤寇不可之势。可见赤匪残暴,人心痛恨之深。如不窜则已,倘其来窜,则其灭亡之期当不远矣。现田旅长又组宣传队赴各乡宣传,极受人民拥护。甚至土匪亦受感动,自愿缴投输诚,连日纷纷自新者颇不乏人……”

  又一张《大声日报》成都七日电:刘督办明令委田钟毅为酉秀警备司令,前司令魏楷改委为二十一军边防第四路司令。

  骧龙已从黔军杨其昌师长口中熟知田钟毅其人,早将其视为草包,对其不屑一顾。他捻亮灯草增强光线,继续翻报。一则标题为“共首贺龙已成强弩之末”的报纸出现在眼前,系《万州日报》其内容为:

  (来凤通讯)自共首贺龙率残部再踞鄂西后,鄂西之施鹤咸宣来利等五县,及湘西之桑大兹龙澧等县,均为赤色所污染。而匪之踪迹靡定,东窜西扰,剿匪军队只疲于奔命。而剿办数月,迄无胜利可言,且匪有坐大之势,盖因各县山岭丛杂,政治腐败,地方闭塞,尤甚于川边各县。

  鄂西情形,亦较复杂,各地方虽有团队,而办团人员多属富绅,满怀封建之思想,只图私利。团丁不过其属犬爪牙耳。因此各区不相联系。一旦有事,各不相关,且本身力量薄弱,不足以当大难,于是所有团枪悉双手举献于匪,致匪势得以滋大。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地方有武力而不整顿,有为寇资寇,可甚慨哉!最近豫鄂皖三省剿匪督办徐源泉为决心彻底。

  消灭赤匪,计已抽调劲旅有九旅之众,计划总攻围剿。此间,前日曾传徐源泉已到施南,定前月二十日总攻。嗣因各部准备不及,未及实现。惟咋据徐源泉由沙市来电,淮阳(七)日可到施南,足证前传徐氏已到施南之语非实。近闻二十一日总攻未克实现,乃因往建始之徐军某旅未动。兼又来凤之湘军周燮卿旅,与匪周旋久日,疲劳过甚,且其伙食无着,到来城时,曾向刘达九县长索饷,以慰士卒,因之亦未动员进攻。只有驻鹤峰附近之潘旅推进,遂将匪截为两股,其一股为夏曦、卢冬生、徐焕然等匪部,约一千七百人,竟于前月二十一日窜到桑植,将桑植城占领。湘军周旅及龚辅汉旅闻讯往援,已于九月二十八日午前将桑城克复。匪窜何方,现尚未得确息,大约仍在桑植境内。其一股为贺龙本人,率大部,约三千余,用伊政治部主任关某,由石牌洞过李家河,到板栗园住数月,即移驻施、宣、咸、利四县交界之大集场、黑洞一带,施行匪化。该地人民受其胁迫者已达十分之五。黑洞人民过去数年未遵教化,野蛮异常,该地神匪势力颇大,其首领庹万鹏、庹国仕、联英会匪首钱善统,并窜合宣恩神匪李灰瓦匠之党羽,均附和赤匪,故匪势骤增二三千。但多系刀矛,枪械极少,且不精良,沿途骚扰,民不堪命。稍有产业者,均被拉肥勒赎,即有数十元亦忍心接受,如有稍事反抗即行枪毙。宣咸间被拉肥者,不下千余。赤匪之残暴,于此可见。以目下情形而论,匪之给养困难,子弹缺乏,每枪至多不过数发。其人员补充缺乏,尤为致命伤。近日以极端相反之封建神匪渗入,实在表面看以为其势力增加,现实际上却为其崩溃之征兆。盖赤匪与神匪之主义根本冲突故也。据此以观,能切实整个计划,消灭当不远矣。兹探得贺匪兵力及组织,特分述于后,以防共当局之参考。

  (一)贺匪所部,真正有训练能作战之红军不满三千,杂色亦有三四千之谱,多数在黑洞一带招募。游击队、赤卫队、征发队、暗杀队、便衣队等,均为杂色编成。

  (二)真正红军则编为七、八、九三师,伪七师长汤某,伪八师由夏曦、卢冬生、徐焕然统率,伪九师长张某,及由贺龙本人率领三教导团,均各附杂色游击队数千。

  (三)匪军编制法,每师编为三团,每团编三连,每连百余人或数十人不等。

  “(四)匪作战方法,纯采游击战,不论遇军团相战,胜负不过五分钟。因缺乏弹药而无援,故不能持久。此盖匪利用军队作战持久性质,故胜兵在最后五分钟。今匪反其道而用,以最初五分钟为胜负之机,可见其技已穷矣。以后徐督办到施,中央军实行总攻时详情容续志。”

  “(南京七日电)何成浚来电据徐源泉电告,贺匪内部残杀,段玉林、王炳南、叶光吉、陈培荫各匪部,先后被杀,势已瓦解,短期内可肃清。”

  “(汉口航空快讯)贺龙残匪现踞鄂属利川、川属黔江之交界处小沫溪、龙咀河、活龙坪一带。据徐源泉电告,该匪内部瓦解,段德昌、段玉林、王炳南三匪首,均以改组嫌疑被杀。湘鄂西伪政府主席为夏曦攫得,贺龙、关向应、宋盘铭、卢冬生、叶光吉、陈培荫等为委员。叶、陈又先后被杀,卢被炸伤。匪之主力,已被我军击破,短期内可告肃清。”

  骧龙放下其余未阅报纸,满腹忧愁地在室内踱来走去,腮帮咬得一鼓一鼓的。他想起父亲临行时交代,此次拜访颛、骞、莪三大世交及顺访一些大寨,一定要摸清这些人对贺龙重返四省边区的态度。同时,随机应变地接触一些官吏商贾,弄准国民党和地方军的布防战线。父亲的意图很明显,要在任何混战的情况下仍然发展骧家寨的木材生意、船坞事业。但似乎还有另外的深意。况且,神兵和联英会在骧龙手中把持数年,父亲竟然没问一句,真有什么事情能瞒哄过他老人家那双法眼?

  颛三叔那句话又让他觉得深藏的秘密非同小可。民国十七年底(1928年12月)颛家寨为什么要将几十只木箱经过骧家寨父亲的手,再费劲劳神地存放在骞家寨的主寨内呢?为什么一提木箱的事情,骞四叔就顾左右而言他呢?骞家寨将几十只木箱藏匿在何处?都有谁还知道这事?欧廷献怎么进到骞家主寨来了?木箱是谁的?内装么子物什?为什么父亲非要他最后才去找莪大伯?难道莪大伯能戳破这层神秘的面纱?整夜的辗转反侧,骧龙一直未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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