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山区的南腰界,有耕地二万二千余亩,主产稻谷、玉米、杂粮和薯类,是一块富饶的地方。
国民党政府在这里设南腰界、龙溪两个乡。冉瑞廷这个大土豪霸占着南腰界,他家养有乡丁家佣数百人,横行乡里,无恶不作。自从附近鄂西闹起贺龙后,冉蝎子很惊慌,他一面强迫山民们出钱买枪,扩充他的实力,一面威吓各村寨的山民们:“红军是共匪,哪个不躲藏,就要遭麻绳勒死!”还叫人在山民们赶集的场上放谣言:“红军来了,男的拉去当夫子,女的拉去当妻子!”
特别是他欲借军阀和川军之手,趁骧家寨与颛家寨开亲之机,一举灭掉四大寨主及其势力的阴谋被识破后。冉瑞廷在恼羞成怒之余,又生一计,挑拨四大寨主之间矛盾,并联合川军和周围的大土豪同时出手,赶在贺龙到来之前铲除四大寨主。这样,贺龙就失去了熟悉的土壤,失去了可信赖依托的势力,就不会选择武陵山区创建么子“川黔湘鄂边根据地”了。而后,他冉瑞廷就成了武陵山区最大的势力,呼风唤雨,一手遮天,喝五吆六,一切他说了算,真正成了“武陵皇帝”!哈哈哈,想到这一天的到来,冉蝎子整日整夜地嘴角流口水,喜形于色。
这天,冉瑞廷在家中,同被他秘密请来的几个武陵山区有名大土豪一起,杯盏交错之后,几人依次进入密室。这是一间宽大的地下密室,有暗道通往大院高墙外的山林中,密室中间有张矩形木桌,四周雕花大椅子,靠暗道木壁上倒悬着白腹锦鸡、羚羊等标本。两个佣人将茶碗在每个座位前放好后,提上烧好水的大铜壶,沏上茶,冉瑞廷摇晃一下手,两个佣人便退出密室。
“各位,贺匪离我等愈来愈近了。”冉蝎子率先发言。他铁青的脸,见灯下气氛低沉沉的,没一人有振奋样,不禁又涨红了胖脸。又极不满意说:“我有火烙脚背感!你们呢?”
“都急,谁不急。日他妈我们也没少出钱,公开捐中央军的、地方军的,暗地递给师长旅长团长,甚至他妈上不了秤杆的营连长。说嘛,在座哪个没花万千八百大洋的!”老寨堡肖坤华气急败坏地几乎骂嚷起来。他说,“日他怪!中央军打地方军时,你看双方那股狠劲。川军打黔军,鄂军斗湘军,你看两方用的计谋策略,比诸葛亮斗司马懿还高超。纳闷了,这些军队撞上贺龙,怎么全成了龟孙子,没一个师旅能顶上三天,败起来像垮山!”
张云梯端起盖碗茶,吹着,吹着,托茶碗的左掌摇摆不停。见状,惹恼了旁边的一个人。那是熊家坡的冉茂元,只见他指着张,恶疾疾地说:
“要喝就揭盖嘬他妈一口,不喝赶紧放下。老子看你这么晃荡,心烦。”
“你心烦,我晓得是为么子事。急什么?有能耐找中央军去,再不济就花点银子把刘湘手下请来个把团,壮壮威也算过把瘾。朝我吼就算能耐了?你他妈和门外大狗有一比!”张云梯素来瞧不起这些山里的蛮子土豪,他睥睨了冉茂元一眼,翘嘴回复几句。
“都是内伙子,还不到夺得天下就争雄的时候。我们到冉蝎子……哦,对不住了。我们到冉乡长家来,就是为了一个共同目的,借军队之手,管他妈中央军、地方军、川军湘军,挡住贺龙。要是让这条饿龙进了武陵山区,扎下了根,那你我的好日子都到头了。贺龙每到一处,打劫甚至枪毙的就是你我这号人!”碓窝坝的土豪梅佐凡,推着老是下滑的金丝眼镜,鼻子尖沁出一层汗珠。说完,他用左手食指中指顶着眼镜,使劲瞪住冉蝎子,似乎要他回应一声。
“我看川军刘湘、鄂军徐源泉、湘军何健、黔军王家烈,这些狗日的手下那帮饭桶除了日嫖夜赌行,别的都扯淡!不如我们一块凑集几万光洋,送到蒋介石手里,要他派一百架飞机来武陵山天上,炸他妈三天三夜,把贺龙轰死算卵了。”下乌鸦坝的土豪陈化龙长着乌鸦一样颜色的脸,两只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开口尽说些山海经一般怪诞的话。在座土豪们看到陈化龙那副认真劲,又气又好笑。
“一百架飞机轰三天三夜,你躲在哪儿?你婆娘儿女呢!轰不死贺龙,把你轰死了,咋办?”学堂坝的土豪陈显之,一向嫌弃陈化龙,故意逗乐地问。
“我婆娘儿女躲在屋山头的红苕洞头。我抱箱子躲床铺底下。我家床铺垫板厚实!真的好厚实。”陈化龙更加认真起来,边说边用手比量面前的长条桌子边沿。
土豪们一个个面面相觑,真是哭笑不得。学堂坝另一土豪吴魁考走过去,将陈化龙扯起来,看看冉瑞廷后,说:
“冉兄,麻烦叫下人来把陈哈儿(傻瓜)带去睡了。找个床铺垫板厚实的,让他好好睡。这个哈儿不走,我们今晚谈不成正事。快点叫人来……”
冉瑞廷按了一下机关,暗室门启开。走进两个佣人,冉瑞廷对他们耳语几句,冉又转身对陈化龙轻声说:
“你先去躺一会儿。开完会,我把商议的事告诉你。明天大家还要玩‘撮牌’(一种古老的川牌)呢,你可不准缺席。”
“明天一定不缺。你可把商议的事告诉我啊!”陈化龙似乎也不感兴趣这种商议的形式,真感觉困了。于是,他跟随两个佣人走了,临到门口,又回头补一句:“真他妈到了要加厚铺板那天,我还真不怕!”
“啪!”暗门关闭后,土豪们都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冉瑞廷站在桌子一头,扫视一圈后,他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室内又重新响起。他说:“各位,据可靠消息,贺龙在石柱期间,为了扩充兵力,把一支神兵收编了。这就证明,红匪内部清党厉害,他们自己人整自己人,光枪毙的连营长就上百人,连红匪九师政委宋盘铭都被处死了。现在,他们是既缺兵源又缺弹药,没得给养,加上湘军围剿,鄂西那一带是扎不住了,很可能近期流窜到武陵山区。所以,田钟毅旅长告诉我,酉秀交界处是富庶之地,也是贺龙红匪选定的落脚点。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是田司令点名叫我请来的。大家同乘一条船,遇到同一恶浪,一定要同舟共济,不要被贺龙掀起的恶浪打翻船。请各位发表高论。”
沉默着,土豪们都在消化冉瑞廷的这番话,打自己的算盘。他们内心似乎明白,按国民党军队或地方军的打法,是挡不住打定主意进攻武陵山区贺龙率领的“红匪”的。这样一来,他们原来想借助军队剪除四大寨主的计划落空后,还增加了专门打击土豪劣绅地方大财主的贺龙,武陵山区就彻底变天了!
他们中间其实早有人作了打算,将家中最贵重的各类契约送到重庆、成都保存,将值钱的黄金细软珠宝玉器藏匿起来,将心腹遣散到选定的两三个地方先行安排。然而,他们仍眷恋这片熟门熟路经营多年的故土,不愿丧失在自己地盘上肆意颐指的特权。尤其是听到贺龙兵力缺损、弹药殆尽、药品粮食奇缺的消息后,他们仿佛抓得一根救命草。这些贺龙需要的物资,武陵山区货源充足,应有尽有,谁控制住这些物资,谁就掌握了主动权,甚至生存权。
但是,这些物资不光他们有,而且四大寨主也有。武陵山区数百个乡镇码头,每个土豪大贾寨主的势力范畴有界线,唯四大寨主可以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况且,四大寨主拥有的近百家铺子商号码头船运,势力抱成团,药材铺、木材店、米店、桐油坊、茶叶铺、绸布店等等,到处都是。多少年来,莫说官府大僚啃咬不动,就连蛮横凶狂的枪兵军匪,在四大寨主运筹帷幄的神机妙算中,也只是拔下几根像禽畜换季应掉的废毛。这次贺龙选定他曾经驻扎过的武陵山区,亦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早年与四大寨主晤过面,结有善缘,又与寨主们的儿子交好,十多年前又回报过部分情分,山民们尤其认可他。回到武陵山区,贺龙就真正变成一条“活龙”、“蛟龙”了!这种局面的出现,是在座的土豪们最不愿也最担心见到的。
终于,有人忍受不了这种沉默的煎熬,开口了。大家看去,是六井坝的独臂财主杨利怀。独臂财主说:
“贺龙迟早要来。我们跑,那也只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红匪打土豪分田地开仓分粮,对象就是我们这伙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率先出手。”
“啥子叫率先出手?就我们手中那几个家丁几条破烧火棍,与贺龙去过招。那不等于鸡蛋撞石头!”学堂坝的陈显之还是不满,他说,“冉乡长,你讲一下见到田钟毅旅长的事。”
“要得牛儿好,夜草不能少。我看,田旅长那里要下重手,小打小闹耽误你我,大家再凑钱把他煨成汤就妥了。他只要把几个团全部放在来凤入川的兴隆坝一带,贺龙就只得折回。武陵山的路不就封死了!”吴魁考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派头。
“各位,贺龙及其红匪本是一群乌合之众,早该被中央军和刘司令剿灭殆尽。可惜的是……”冉瑞廷在桌子顶头,呷一口茶,清下嗓子,示意安静。他说,贺龙真是一条狡猾的龙,他利用中央军和地方军的矛盾,利用川湘黔鄂各军官长积怨旧恨,先是拉拢当年旧友杨其昌师长,使黔军不与他为敌。继而趁鄂军徐源泉与湘西友军陈渠珍偶然翻脸,抢夺地方盐税监管权之间隙,骚扰武陵周边各县,窥探我等动静。加之贺龙选择吾邑会匪首领黄凤楼,被刘司令所属剿溃之后,介绍其投奔杨其昌部,两边讨好。现在贺匪已与联英会匪、杨匪其昌结成同盟,暗地整顿内部,以期会师,共图我酉秀。
好在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刘司令早已算准贺匪企图,委田钟毅为酉秀警备司令,并请示蒋委员长同意,将对杨其昌匪与贺匪、会匪一同剿灭。川军二十一军第五师长陈鸣谦,以忠、丰、石各县与鄂属施、利接壤,为防贺匪侵扰,便调该师达、袁两旅相机进剿。现在万县、云阳、石柱、忠县等各县团队,为巩固后防,协助军队,分别调集各要地截堵,捐款捐物者不计其数。
“我等乃武陵主人,贺匪窜来锋芒所指,正是在座及武陵山区我同辈兄弟。所以,大家唯有齐心协力,外拒贺匪,内挤四大老朽,方才有安身立命之地和出人头地之时啊!”
“田司令到底如何对你交代的?”老寨堡的肖坤华已喝了三大碗茶,还没听到“田司令”原话,有点急了。
“田司令讲,他的拜把兄弟已从南京治好病回渝州。不日即来我们武陵山,这杯喜酒看来有望了。”渝州无常终于抢到话头,显示了他的博闻。
“冉兄,真要将你掌上明珠送到王倪儿这混混手里?”张云梯对着冉瑞廷,有些愤懑地问道。
“女儿迟早要嫁人,只好让她为武陵山区叔伯们的千秋大业献身了。”冉瑞廷语气低沉许多,一副悲伤沮丧的表情。
“这完全是为了我们。不过,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不这样,怎么依靠得上有枪有炮的军队呢!”熊家坡的土豪冉茂元像是想开导冉瑞廷,又觉得话不贴切,就打住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这趟婚事只得办了。我们办了,是讲信用。不像骧家寨和颛家寨,只听雷声,不见雨点,定了的婚期都随便改,那信誉是要打折扣的。要办,日子就选在正月里,热闹几天,冲一冲近来的晦气。”碓窝坝的梅佐凡这几句话,倒是铿锵有力,显出一点见识。
梅佐凡的话,深获欧廷献的赏识,这个一直闭目养神的人,睁开眼,扫一下在场的土豪财主,起身来到冉瑞廷身边。他拍了下冉的肩膀,缓缓说道:
“为了武陵山区的众位同行,冉乡长是舍家割人,功德无量啊!我作为一个商人,对冉乡长的所作所为深为感佩,并为诸位豪杰寨主有这样一个领头大哥而感到庆幸。当今红匪乱窜,武陵受侵扰,生灵即将涂炭,看到你们这样同仇敌忾,配合国军剿除贺匪。我们商人决不袖手旁观,一定携手将红匪所需物资扼守卡住,以使贺龙陷入困境。”
“好。我们就在冉兄娶婿期间,大干一场,联络杨卓之乡长,伺机铲除四个老朽,至少也斩断他几根爪子!”陈显之首先请战,他有些底气不足。
“我负责去把花灯班子叫来,替冉兄闹热几天。”吴魁考捡轻松的说。
“我负责钱粮,花灯班子唱几天我都包到底。反正要把颛骧两寨的气势压下去,出口恶气。”一向萎缩的枷档河寨的财主陈河清,也慷慨激昂起来,许是太激烈了,鸡胸起伏不停。
“杨卓之兄那里我正好有点买卖,我就替你们捎个信给他吧。”欧廷献对着冉瑞廷说。
“那就有劳欧老板了!”冉瑞廷拱手说道。
“有劳欧老板了。”众土豪财主一同起身,对着欧廷献拱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