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山区的秀山城。
这是一座城墙高筑、河流环绕的美丽小城。小城四个城门,南门、北门、西门均建有码头,运桐油、药材、土特产的商船,从这几个码头装载货物可经梅江河,到石堤码头后,再沿酉水直通沅江,进入湘江经洞庭至长江,溯江而上到重庆,顺江而下到武汉、南京、上海。城南门外的凤凰山上有座传灯寺,庙宇林立,僧侣众多,香火鼎盛,进香拜佛的善男信女终年络绎不绝,是武陵山区著名的佛教圣地。这里人杰地灵,物产丰厚,境内田畴肥沃,河道纵横,有梅江河、平江河、溶溪河、白河(酉水)四条通航河流。这里不光盛产水稻、花生、烤烟、油茶、药材,特别是桐油在国内外享有盛名。境内高山密林中,随处可见珍稀动物娃娃鱼(大鲵)、豹子,山民们撵山除了麂子、野兔、山鸡,较大的苏门羚、野猪也是猎取的主要对象。
秀山由于地处川黔湘鄂交界处,又是川东南门户,上可攻湘黔,下可威胁鄂西,战略位置十分重要,素有“小成都”之称。可是,这几个月来,因闹贺龙,城里城外,人心恐慌,太阳刚偏西,还没等凤凰山上传灯寺的暮钟敲响,城门就闭上了。过往客商行人,或者外出晚归的人,无论如何呼唤,城门是紧闭的。你只有与晚风夜色星月露水为伴,直到第二天卯时厚重的城门开启,你才能穿过城门洞进入城内。一般进出城内的山民们,只好行色匆匆,动作稍微慢点,就会被守城的国民党枪兵用枪柄砸杵,甚至借故有通匪嫌疑,将身上的山货没收。
这天,眼看就到了酉时,城门将闭。从官道上走来两个装束各异的人,一个四十来岁,矮墩墩的身材,穿青布长衫,外套绸缎对襟马褂,有点滑稽,一副商人模样。另一个三十多岁,穿一件紫花布汗衫,脸如铁钵,腰系一根宽大的铜扣牛皮带,脚踏黄胶鞋,显得趾高气扬。两人看到几个枪兵正在吆喝着,并搬开横在城门洞旁的横木,左边一扇门已挪动。于是,那三十多岁汉子急了,咦一声后,几步跨过前面行人,冲到几个枪兵眼前。他呵斥道:
“慢。后面还有一个!”
“妈个巴子,天王老子也不行。到点关门,这是剿共司令部的命令。”
一个枪兵搜完一个商人,一无所获,正没好气便朝眼前汉子嚷嚷。
“老子就是天王爷!”三十岁汉子毫不迟疑,咣咣就是两个耳光。被打的枪兵趔趄着,怔住了。
“哗啦”一下,另三个枪兵拉开枪栓,全对准汉子。汉子全无惧怕之色,退后一步举起铜锤似的拳头。这时,后面传来一声:
“且慢。有话好商量!”
那个四十来岁商人模样的人,矮墩墩的身子已将双方隔开。他拱手行礼,手中递一件物品给那个被扇耳光的枪兵,同时附耳嘀咕几句。只见枪兵半信半疑地瞧了矮个一下,用手把三支举起的枪压低,愤恨地对举起拳头的汉子说:
“暂且饶了你。等查核要不是真的,你龟儿子就死在城里了。”
矮个商人一声“后会有期”,拉上汉子就往城门里走去。门洞里的几个枪兵,正大声问那个被扇耳光的,究竟么子事放了那龟儿子,他妈的么子来头,敢太岁头上动土。那被打的枪兵摸出商人递过的一包银元,在手中掂量着,充血的眼瞪着三个同伴,咕哝一句什么,三个枪兵持枪的手垂下了。然后,转身朝正挤撞着穿过城门的行人大声咒骂,猛地将厚重的城门闭上了。
矮个商人和汉子,从北门进入城后,沿城墙急行至神庙处,拐弯进入八卦井,再到十字街。他们东张西望一会儿,见一棵大槐树,于是,朝槐树方向而去。经过一排楠木树,来到两旁各蹲一座高大石狮子门前,汉子正欲高声喊叫,被矮个商人止住。矮个商人拾级而上,将大门上的铜环摇晃几下,便静候门里动静。
门开了,先探出一个头来。矮个商人递过一份帖书,门吱呀一声又关闭了。汉子似要发作,又被矮个商人用眼神止住,偏头咬牙帮生闷气。不一会儿,门突然大开了,几个穿着讲究的中年人急步而出,分列两旁后恭请门外两人进屋。矮个商人拱手弯腰,示意主人先行,双方礼让间,三十岁的汉子早蹿到里面去了。大家莞尔而笑,随后进去,门立即吱呀一声重新闭上了,将浓重的夜幕隔断在大门高墙外。
气派豪华的大厅灯火辉煌,秀山军政要员悉数到了。见矮个商人和汉子走进大厅,掌声立即响起。国民党秀山县长赵竹君居首,然后是国民党军队驻秀山团长谢质中,秀山西路团防总指挥杨卓之次之,秀山南路团防头子简国安再次之,以下军政要员一行五六人依次排列。这时,矮个商人一反谦恭神态,他面带威严,目露凶光,径直走到大厅正中,只与赵县长杨团防碰了碰手,就在一张藤椅上坐下。那个三十岁的汉子也被引到一张椅子上落座。赵县长招呼众人落座,仆佣上完茶水,退下。赵与杨对视后,赵县长站起,他尽量提高嗓门,充满感情地说:
“首先,我代表在座诸君,热烈欢迎刘司令的爱将欧廷献处长莅临鄙县,也热忱地邀请重庆军统局高参来指导工作。”
“嗬!他就是刘湘司令的情报处长!他不是欧老板吗?”有人私下嘀咕道。
“还有党国军统局的高参!”又有人小声说着。
“各位,本人与谢团长、杨总指挥也是到重庆参加刘总司令的‘会剿’会议时,才有幸认识欧处长的。还请在座各位继续将欧处长当商人,这位是军统……”赵县长正介绍着,见欧处长伸手制止的动作,便没往下说。
“就叫他‘渝州无常’就行了。”欧廷献说。然后,他站起来盯住杨卓之,似笑非笑地说:“杨兄,你我的生意还得继续做下去,而且应该愈做愈大,是吧。”
“欧处……欧老板高见。”杨卓之起身点头称是。
“秀山防务措施进展怎样?”欧廷献话锋一转,目光直射赵竹君县长。
“‘会剿’会议后,我县按‘以地为主,驻军为辅’的会剿方针,组织民团,采取筑碉堡、设保甲等措施,与田冠五旅长的属部相结合成立了‘团务委员会’和‘防共指挥部’。将境内的‘团枪’、‘民枪’组建‘防共自卫队’,遴选出精干的编一支‘剿共精选队’。”赵竹君得意地介绍着,他指着杨卓之等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秀山西路防务以杨兄为总指挥,驻军杨安龙营长配合之。同时,我县南路防务简国安指挥长顾全大局,亦移兵西部。在以倒马坎为中心,从马尿洞、老鹰嘴、老鹰窝、倒马坎、狮子背、压世沟、老营盘、老鸦窝、葛麻寨、陈家坡、大寨到隔蛇坡一线的山梁上,挖掘长达四十华里的交通壕,建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并将平常小股村寨私人枪队十多个及‘剿共精选队’共一千四百余人,全部布防在工事里。”
“贺匪要进入我们武陵山区,他是痴心妄想。就凭我们建成的‘万里长城’,那是连一只鸟都飞不过去的!”杨卓之激动地搓着两手,满面狂妄神气,他的豪情引起几下掌声。
“这话真的是没有充壳子(吹牛皮)。”谢质中团长挺着胸脯,神气凛然地说。
“贺龙来武陵山区是想扎下根图发展。他早年在这一带贩马,后又在武陵山的几个县带军驻防,与这里山蛮子结交,很有人缘。现时他从湘鄂窥探武陵山,正处于困兽之境,兵员减弱,弹尽粮绝,药品匮乏之际。我们只要卡住粮食、药品、红匪所需的物资,再发动山民躲避红匪,加强匪患宣传,这比武力清剿有威力又省事得多。各位高见呢?”欧廷献说完,端茶杯喝起茶来,两耳竖起听场内的反应。
“欧老板的意思各位听懂了吗?武力围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挑拨贺匪与山蛮子们的关系。要让山蛮子们不仅躲避红匪,而且还要山蛮子恨他们,最好的方式就是隔开他们。”渝州无常不愧于军统高参,他这一席话让人对他刮目相看。
“我们已派多支宣传队到山寨村落去了,量那些山蛮子也不敢冒通匪罪名的险。我们有把握。”一个乡长点头哈腰地对渝州无常说。
“不敢。真不敢?要是颛家寨、莪家寨的人,贺匪去找他们,你咋办?”欧廷献问那位乡长。
“这个……我想,不是有国军嘛。还有……”这乡长嗫嚅着,红着脸低下头。
“能不能请欧处长呈报刘司令,由司令下一封警告书给四大寨主,如胆敢私通贺匪,就派军队烧毁他们的寨堡,铲他个寸草不留。”一个驻军军官立正,向欧廷献敬了礼,又向谢质中团长敬礼后,愤然地说。
“你有么子证据。四大寨主都有商号,他们合法买卖,纳税进贡,办学建庙,架桥修路,行医济民,而且财大气粗,山民们都听其号召。现在贺匪未进武陵山区,你从哪点找得证据私通贺匪?”赵竹君县长显然不满,他是从维护地方安定的角度出发,不想外患未除,内患先起,陷于内外交困的局面。
“还是父母官深谋远虑啊。当前,围剿阻挡贺匪进入武陵山区是首要任务。至于几个寨主,只要盯住他们的商铺,不与贺匪往来,更不允做什么买卖就行了。打仗的事,军队负责;盯人防备与贺匪做买卖的事,地方负责。两者都不可偏废,同等重要!”欧廷献对在场的人,几乎是苦口婆心地嘱咐道。
“防务你们干吧,按蒋委员长的部署办。宣传山蛮子的事地方政府干吧。至于商铺和日妈几个寨主,就交给我们了。”渝州无常拍着胸脯,既像表态又像在分配任务。
“我告诉各位,南腰界的冉乡长近日将招女婿上门,趁此热闹牵动方方面面之机,你们要注意几个老寨主的反应。这是一次收拾压服他们的机遇,不可轻易放弃了。要想各种办法,消除他们在山民心中的形象和信誉,做得巧妙一点。”欧廷献对杨卓之等人,几乎是面授机宜了。
“欧处长高见。”赵县长一干人齐声称赞,一同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