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楠竹林里,虽然暮霭缭绕,然仍偶有鸟雀啁啾。太阳早已沉入岩石后面去了,喧嚷了一天的山谷,逐渐沉静下来。武陵山区的傍晚,是这样的安静凝聚,从黑森林里望出去,隐约听到从山寨传来的笑声说话声,是那么缥缈遥远。一条山溪绕着寨子顺涧谷而下,汇入楠竹林旁的平江河上游。从寨子里走出一个人来,不紧不慢的步伐,显得从容镇定。在人影的后面,一条凶猛高大的猎狗,十分驯服地跟随在那人的左右。那人影边走边唱,歌声散落在小路上。歌中唱道:
傍晚走进楠竹林,
林中约会心上人,
哪怕旁人天天讲,
闲言就像过路云。
那人影走近小溪尽头,这时才看清是一个土家族姑娘。她用清凉洁净的水洗了几把脸,然后,站起身来。窈窕的身材,白净的脸,黑眼珠子很有精神,她看一眼楠竹林的深处,又望一眼有些羞答答的月亮。突然,她噘着嘴,伸手摘下一片树叶,坐在一块光洁的石板上。她哼唱起来:
月亮出来亮晶晶,
吹起木叶给哥听,
河山隔着阿妹身,
难隔阿妹情意深。
那淙淙流淌的小溪,那小溪上面的凉亭桥,那桥旁边的吊脚楼,那楼上朦胧的月色,都在她温柔轻曼的歌声和木叶声中溶入醉意里。连那条猎狗,都温顺地匍匐在姑娘的脚边。木叶声响起,如歌如诉,如吟如泣,包含深厚的思念和情意。这时,楠竹林的深处传来一阵歌声,像风中飘逸的丝绸,飞舞着降落在姑娘头顶上。歌中唱道:
哥是月亮亮晶晶,
妹是泉水清又清,
月亮照水水映月,
哥心妹心两相印。
霎时,一直落落大方的土家族姑娘,听到楠竹林深处传来的歌声后,脸上飞抹上一层红霞。她黑眼珠朝楠竹林中望去,许久,仍未见有动静,也未见有人出来,她头一昂,脸上是不屑的表情。她亮起嗓子,又唱道:
莲花一朵白生生,
千山万水哥来寻,
寻妹哪怕山中虎,
采莲哪怕藕塘深。
楠竹林深处仍然不见纹丝动静,但歌声却从那里飞了出来。歌声唱道:
情妹生得像枝梅,
情哥看了心都飞,
好花还要水来养,
好龙还要凤来陪。
土家族姑娘从光洁的石板上站起,她扯了扯上衣的下摆,把头上银饰正了正。她做出要走的样子,但步子一点也未挪动,那条忠诚无比的狗匍匐在她脚前,仰望着主人,感受着主人那颗鹿撞怦然乱跳的心。姑娘情不自禁地唱道:
鲜花当摘你不摘,
鲜果当收你不收,
情哥有话当面讲,
何必闷在心里头。
楠竹林深处出现了人影,歌声与人影同时进了土家族姑娘的耳朵和眼睛里。歌声道:
铁匠不怕火烧身,
飞雁不怕风卷云,
马行千里为嫩草,
哥行万里为真情。
从楠竹林深处,猛地窜出一条黑色的猎犬,直扑溪边土家族姑娘脚旁的猎狗。没等那条猎狗起身,黑色猎犬像风暴般翻卷过去,两条猎狗抱扯在一起,没有嘶叫咬啃,而是十分亲热地在低呜。土家族姑娘看到黑色猎犬,红霞又降临在她白净的脸上。但她哼了一声,高声朝楠竹林深处喊道:
“再装神弄鬼,我就喊‘赶尸匠’来了!”
“呜……沿途虫豸蛇蚁野狗让路,赶尸匠来也!”随声从楠竹林深处出现的人影,在月光下清晰起来。那人说,“颛莲,你舍得用恁恶的譬喻,来揍走了一天半宿的豹哥哥?”
“你走十天半月也应该!我愿走,不愿在家熬。到了楠竹林,还不出来,光唱就能让我阿爸改变主意?”土家族姑娘一点也不客气。
原来这位姑娘就是大名鼎鼎的颛家寨颛泽恩老爷的三女颛莲。楠竹林深处走出的小伙,来头更不凡,他是骧家寨寨主的幺儿、武陵大侠骧龙的小弟骧豹。骧豹这次专程到颛家寨,向未来的岳父解释,为什么他与颛莲婚期延期。其实,大张旗鼓来颛家寨的背后,骧豹其实另有使命,将父亲的一封密函亲手交给他岳父大人。
一行人来到颛家寨,见过颛泽恩老爷后,两个寨子是世交,山民们彼此交谊深厚,早有安排,于是各忙各的去了。骧豹不敢向岳父大人询问颛莲的去向,寨里的婆媳们又都不说,只是抿嘴诡秘地笑着。骧豹发觉自己的黑色猎犬也未找到旧友,猛然醒悟,于是,带着黑色猎犬,越岭直扑楠竹林,独自找颛莲来了。
“我不敢违抗父母之命。再说,我俩的婚期刚好与冉蝎子招女婿碰头。是我们阿爸商议后,才推迟的。你以为我不急,告诉你,我们的阿爸更急。”骧豹摸着头,站在离颛莲三米远处,不住地解释着。
“我们的婚期早就订了,冉蝎子怎么突然想起要招上门女婿?”颛莲仍愤然不解,问道。
“听说贺龙要从来凤进入我们武陵山区了。所以……”骧豹正要解释,被颛莲的话打断。
“冉蝎子招女婿为啥子同贺龙扯在一起?”颛莲问道。
“我听欧老板说,贺龙来了要共产共妻,打土豪分田地。像我们两家都属于大财主大商人,搞得不好会被红匪抓住枪毙的。你我阿爸要是被红匪打土豪共产了,那武陵山区就乱大套了。所以,冉蝎子为了不让武陵山区生灵涂炭,招了掌有兵权的王家烈干儿子、川军田钟毅拜把兄弟王倪儿做女婿。冉蝎子这么做,完全是为我们武陵人好。军队一来驻防,贺龙就会到别的廊场(地方)去了。为个人着想,我恨冉蝎子,为武陵着想,欧老板说得对。”骧豹本是个急性子,可在颛莲面前,他总是小心地对待和回答被问到的每一个问题。
“欧老板是哪样人,你恁信任他?”颛莲侧脸凝目注视着骧豹,继续拷问。
“欧老板是重庆来的大商人,在我们武陵山区才露面一年吧,就结识了武陵商界十大帮口(行业)的老大,当上商会副会长。他与酉水河船帮莪金大哥、武陵药王骞湖会长、你姐颛凤药铺、颛蝶米店都相识。欧老板为人仗义,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我硬是佩服他,不像张云梯,动不动搞点‘求神扶乩’,神秘兮兮的,完全是巫婆跳大神!……”骧豹发觉,他讲得愈认真愈详细,颛莲看他的神情就愈怪异,当他看到颛莲完全是满腹狐疑地盯住他时,他再也不敢往下说了。
“你是相信你大哥,或是相信欧老板?”颛莲逼问道。
“你咋个问起这个呢?大哥又不是商人,只是领着寨民们打点猎,到各个山寨村镇串联行走,替四个大寨长老捎个口信什么的,有时还半年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晓得他在搞哪样鬼名堂。人家欧老板是大商人,有派头有实力,一看就是有来头干大事情的,不像武陵山乡旮旯的,大地方来的……”骧豹的眼睛接触到颛莲后,像吸入过多的山溪飘浮的冷气,一下子浑身上下凝滞住了。
“个多月前,阿爸在同你大哥见面后,曾说过一句‘这人是孽根’。”颛莲说。
“他老人家是说哪个是孽根?”骧豹急问道。
“我不晓得。当时只是姓欧的先到我们寨子,他离开后,第二天晚上,我阿爸召集小寨主到大寨商量事,被打伤的石三还是被人抬到我们大堂的。后来你大哥到了,就这回事。”颛莲忽然发现两只狗不打闹了,她警觉地朝四周望了望。
“哪个是孽根?”骧豹没在意颛莲的表情变化,仍穷追不舍。
“哪个哪个,你还猜不出吗?”颛莲没好话了。
这时,两只打闹的猎狗分开了,竖起四只耳朵,一动不动在谛听什么,它们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某种危险正在临近。颛莲忽然朝楠竹林里一指,朝猎狗喊:“进去咬!快去咬出来!”
唿地一下,颛莲的猎狗跃起猛窜而去。骧豹的猎犬也不示弱,跟在后面,转眼就没了踪影。骧豹见状,蹑手蹑脚地跟踪着,而颛莲从衣裳里取出铜哨,鼓劲一吹,尖厉的哨声划破了武陵山静谧幽深的夜幕。
从远远的半山腰的山寨里,山民听到颛莲独有的急促铜哨声,个个像撞出笼子里的猛虎,直奔哨声响起处而来。几个颛老爷身边的护卫家丁,更是几个鹞子式起落,在经过颛莲身边时,匆匆瞥一眼骧豹,见女主人无忧后,飞扑向楠竹林里猎狗狂咬声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