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山花灯,是世代居住在武陵山区的土家、苗、汉等民族,在多种文化的碰撞下,从日常娱乐的薅草锣鼓、摇八宝、灯儿戏、傩戏舞、辰河戏等民间文化基础上,衍生出来的艺术精华。它始于唐,兴于宋,延续于元、明、清,发展于民国,是一种集歌、舞、戏剧、仪式、吹打为一体的既跨类又综合的表演艺术。
每年的正月初二(大年初二)是花灯出灯的日子,启灯后是出灯,然后开财门到正式跳灯,一直跳到正月十四,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才祭灯(烧灯)。1934年的春节,武陵山区的秀山花灯是如何走村串寨,一户接一户地表演的呢?
在离颛家寨不远,有座山寨叫下乌鸦坝。正月初五这天,由武陵山区著名的“花灯王”石三叔,率领他的花灯班子,浩浩荡荡地来到兴高采烈的山民们面前。
大锣、小锣和两副钹一同敲响,有“花灯王”之称的石三叔,率先到下乌鸦坝跳灯之前下过帖子的第一家。按惯例,花灯每到一寨,不能分贵贱亲疏,均应一视同仁,每家都跳到。那第一家早就在堂屋里点上灯,并在屋门外燃放起鞭炮,这便是当地叫做“开财门”。石三叔见状,跳上那户人家阶沿坎上,开口便唱道:
花子本姓向,
出门把灯唱,
灯是赶到了,
不知会唱不会唱。
只见旦角与丑角两人欢快地跳将起来。这原始宗教般的舞蹈随着锣鼓,踩着想象中的八卦中的太极图案,旦角立于中央的“人”字位,而丑角按逆时针方向的兑、离、辰、坤顺序正面前进至坤位,转为背朝艮、坎、巽方向退回乾位,刚好转圈一周。围观的山民们站在院坝上,主人家的人除老人立于堂屋里,其余亦站在屋外,一同欣赏品味着这顿精神上的大餐。
石三叔领头又唱道:
左手打开门一扇,
右手推开两扇门,
左脚跨进百事顺,
右脚跨进谷满仓。
一进堂屋打一望,
主家坐的好廊场,
坐在龙头生贵子,
坐在龙尾状元郎。
锣鼓敲击,声音铿锵,“呆呆呆、七呆、七呆光、呆呆呆、七呆、光呆七呆、光呆七呆、光光七呆、光”。这时,热情好客的主人先是端上热气腾腾的糯米糍粑,然后是花生、瓜子,最后是甜酒汤和包心汤圆。他们的盛情款待,并没有使跳花灯的舞者停下来,他们得按惯例一户一户跳下去,直到事先预约吃饭息歇的那户人家。
谢过热情的主人,见花灯舞蹈已近尾声。石三叔起身,摇起彩扇,将捆扎对襟衣裳的红绳一紧。又唱道:
谢谢主人好酒香,
谢谢你们好心肠,
花灯不用长久唱,
一夜难走几家人,
这拔花灯调了头,
一股银水往屋流,
这拔花灯转了身,
后园黄土变成金。
但是,老于世故的石三叔并不糊涂,他边唱边退出堂屋的时候,机灵的眼睛早瞅见了主妇端烟糖的木盘中那个装钱谢花灯的红封。石三叔在侧身摇晃彩扇的瞬间,伸手敏捷地将红封拈出插入襟怀中。主人们在感激花灯班子赏脸的同时,也惊叹于石三叔那只神手,更加兴奋激昂起来。
大家附和着花灯调唱起来,整个山寨逐渐沉入节日欢乐的旋涡里。
“先到我们老爷家去跳!快点!”一个约莫五十岁的驼背人,气咻咻地跑来,指着正领头转向寨子第二家的花灯班头石三叔,吆喝道。
“凡事都得有次序,哪有一铲挖个井。回去告诉你家老爷,我们依次序跳灯。”石三叔对驼背老头说后,擦身而过。
“反了,到了乌鸦坝,一切都得先敬我家老爷。你个臭跳花灯的,敢违规?”驼背老人毫不客气,抢先一步挡在石三叔前面。
山民们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他们都知道这驼背老头的来头,这是下乌鸦坝的大财主陈化龙的管家。拥有三四千人的乌鸦坝寨,谁也不敢招惹远近闻名的大财主陈化龙,就凭陈家大院那二十余条枪和众多家丁,就令老实憨直的山民们心悸。今年,陈化龙因闹贺龙变得急躁和心烦意乱,他一反常态,宣布取消每年正月的喜庆重头戏“跳花灯”,整天忧心忡忡,既怕贺龙闯进武陵山区,首先把他这类大财主豪绅“共产共妻”!又害怕花巨资行贿起了作用,蒋介石真的派来一百架飞机轰炸,他家的床铺垫板厚度不够,他的小命保不住。特别是那几十仓黄谷、十来间房的包谷米,他找了莪家寨船帮三次,莪金始终未开口答应装船运转销售。
由此,陈化龙叫驼背管家通告全寨,下乌鸦坝甲戌年(1934年)正月间(春节期间)不得外请跳花灯、舞龙灯、傩戏班子。可是,千百年来的民间习俗,山民们的骨血平常不管如何冷冻,沉淀一年的情绪遇到过春节,自然而然地沸腾起来,这是任何桎梏都囚禁不了的。当花灯班子的帖子送到时,没一户山民不是喜滋滋地接纳下来。尤其是孩童们和爱凑热闹的婆媳们,进入腊月,在忙活筹备过年用的物品时,嘴中哼唱的全是花灯调,或是傩戏腔。特别是花灯班子到山寨口时,那锣钹一响,迎接的鞭炮炸开后,任何的禁令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现在,山民们在逐渐进入喜庆氛围时,被大财主陈化龙的驼背管家一搅和,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山民们毕竟是淳朴老实的山民,他们茫然无助地注视着这一切,每一个人都忐忑不安,为石三叔为首的花灯班子捏一把汗。
石三叔见驼背管家挡在前面,把脸一沉,哗地收拢彩扇。他拱手行过礼,朗声问:
“我们是按古规下过帖子的,来贵寨也不是头回。咋那?你家陈老爷不是开门放出大狗,咬伤我们登门送帖子的伙计。这闲又想起要跳花灯表现喜庆?”
“我们老爷讲,不让跳花灯是阻挡贺龙,现在让跳花灯是为了冲掉贺龙带来的晦气。老爷讲么子就是么子!”驼背管家见石三叔停下来,口气稍有缓解,但仍不让路。
“我们跳花灯的不管哪个来,都跳。”石三叔讲完,用手隔开驼背管家。
“今天他老人家高兴让你们跳了,要识相点。先到老爷那点去跳。”驼背管家后退一步,又挡住石三叔。
“那我们硬要依轮子(顺序)跳呢?”石三叔问。
“那你们就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驼背管家回答。
“‘发酒’?正好我口渴,快去端来。我们走!”石三叔领头快步从管家身边走去。
锣鼓和钹重新敲响起来,花灯班子一路舞蹈着,热热闹闹来到寨子第二家。霎时,迎接的鞭炮炸响了,寨子上空又飘逸起灰白的硝烟,山民们又重现踊跃状态。驼背管家尴尬地立在原地,望着已经开唱起跳的花灯班子,他狞笑一声,匆促地回复他的陈老爷去了。
陈化龙早已吩咐全家老少、家丁奴仆,将大院内外扫净挂彩,穿上崭新的行头,准备在自家宽敞阔绰的大堂屋里,惬意地观赏声名远播的“石家花灯”。他远远瞅见驼背管家跨进大门,过天井;再跨进第二大门,过天井,上阶沿气喘吁吁,汗珠直冒,前倾后仰,张口结舌,立在眼前。全家老少一起呆望着驼背管家,陈化龙朝大门望去,没见一点动静,似乎明白了,似乎更迷惘。他两眼直勾勾地盯住驼背管家的两眼。
半晌,驼背管家只一个劲地嚷嚷道:
“翻天了。反了!”
陈化龙终于弄明事情缘由后,把绸缎长褂一掼,左脚踏上一只矮凳子,只是一声:“抓来!”家丁们早瞅出端倪,拿上枪冲出大院门口。驼背管家像只刚吃饱的狗,狂吠惊呼地一马当先。几个有心跟踪观动静的山娃仔,飞一般地跑去向花灯班子报信。下乌鸦坝寨顿时乌云压顶,笼罩在与正月气氛不和谐的氛围中。
石三叔的唱声戛然而止,驼背管家指使家丁用枪托直击石的腰部。跳旦角的花子弯腰去扶师傅,头部猛然被踢来的脚跟踹中,旦角也倒在狭窄的堂屋里,鲜血溅在旁人身上。花灯班子七八个人,与十几个家丁厮打起来。那户正忙着端茶递烟的山民,感到一年来家中的喜气被冲掉了,气愤之余,也不惧后果地加入到厮打中。
那些胆怯的山民们,见状早逃之夭夭,胆壮一点的,也只是扶一把被打倒在地的花灯人员,或悄悄将花灯道具拖开不让踩烂。驼背管家见花灯班子的人都躺在地上了,满足地笑了,他开口对山民们喊道:
“不要理他们。陈老爷早说了,今年闹贺龙,为防探子进寨摸虚实。对外寨欲进入本山寨人员,一律禁入。这帮人名义上跳花灯,实际上来者不善,弄不好就把我们寨子虚实透露给贺龙。”
“驼背,我日你祖宗。你们敢打老子们跳花灯的,这是千百年来头一遭。你等到,我们回去搬人,踏不平你乌鸦坝,老子们枉来人世做一回人!”石三叔在两个徒弟的搀扶下,摸着在客寨桥被国民党枪兵和杨卓之团防打伤未愈的腰,趑趄着,他圆瞪两眼,怒视驼背及趾高气扬的家丁。“我们寨子等着。怕你们是龟儿子!”驼背管家将两手抱在胸膛前,挑衅地说。
当晚,石三叔被人抬回山寨时,已经奄奄一息了。顿时,整个山寨怒吼起来,几个脚步快的奉命直奔颛家寨,去将此情报禀呈颛老爷。而周围七八个山寨,也接到组织精壮人力,准备踏平下乌鸦坝的传令。而大财主陈化龙也派出家丁,将故意挑逗颛家寨势力内的经过,通报给冉瑞廷、杨卓之、肖坤华等相好的大地主。
看来,一场寨与寨之间的大型械斗,已是箭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