骧家寨,正月初三。
从湘鄂川黔边区各地赶来的三万余人,聚集在骧家寨脚的大田坝上。大坝上方竖立着一根大木杆,悬大旗挂彩灯,坝子四周还插着无数的牌灯,上面写着“五谷丰登、吉祥平安”等字。坝子中央放着偌大一个三角架。今晚,这里要举行一年一度的土家族大摆手舞盛会。
穿着鲜艳的节日盛装的土家族男女老少,一个个兴高采烈。男的穿着长衫,套上彩卦,头上的黑绸帕子包得规规整整的。女的穿短裙,也有穿百褶彩裙的,髹垂髻,梳洗得光光的头上裹着竹篦篦,长帕衣裙绣着花边,有的还项圈耳环均戴齐了。笑声混合着叮当声,在大坝上此起彼伏。
已到傍晚,暮霭四合,锣鼓、钹、咚咚喹和唢呐响起,有人点起数丈长的竹捆,将大坝照得透明。坝中央三角架上竹捆燃起来,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大半个骧家山寨。土家山民们唱起了古老的歌谣,这气魄宏伟,而且内容浩瀚的歌词中,有的山寨是缅怀祖先迁徙的辛苦和创业的艰难,有的山寨是叙述人类的起源,有的山寨是鞭挞官府兵匪对土家人的压迫剥削,渴望翻身求解放;也有歌唱土家山民们撵山打猎,还有歌颂土家男女青年对爱情的坚贞不渝和向往美好生活的。
你听,东寨的摆手舞是这样边跳边唱的:
洪水滔天人类灭,
仅剩布所和燕妮。
成亲百日生肉坨,
金刀劈成百二十。
合升沙子撒出去,
繁衍生息客家人。
合斗泥巴撒出去,
繁衍生息土家人。
合把苗苗撒出去,
繁衍生息苗家人。
这时,东寨跟随来的山民们,手牵手,围着三角架,在火光的映照下,同声齐唱道:
那年那月八洞离,
千山万水行不停。
渴了捧起凉水喝,
累了树阴脚下歇。
渡过险滩八十里,
越过悬岩十八壁。
天边走到地边转,
酉水河畔把身栖。
一声清脆的女声响起,她接着独唱道:
满天星子还未落,
就去门角摸锄头,
劳动歌声坡谷转,
不知不觉太阳落。
清早离家摸黑转,
小娃已睡门槛脚。
哟嗬哟,哟嗬哟,
哟嗬哟嗬哟嗬嗬!
西寨的摆手舞上场了,他们是这么唱的:
幺姐幺姐我爱你,
爱你想你没得你,
哪年哪月得罪的你,
请姐从头说分明。
一个漂亮的土家少女,大方地站出人群,她引吭高歌唱道:
酉河行船不怕礁,
高山造屋不怕风,
有心随哥不怕苦,
有手劳动不怕穷。
一位英俊的土家后生,刚好跳到姑娘身后,他接口唱:
岩上松柏万年青,
怎比阿妹好良心,
从今结成鸳鸯鸟,
雷打火烧不离分。
漂亮的少女接口唱道:
衣服烂了带信来,
背着爹娘帮你裁,
长麻细针妹都有,
深情厚意线中埋。
英俊的后生又唱道:
太阳出来三丈高,
妹在房中绣荷包,
推门进来怕门响,
爬墙进来墙又高。
漂亮的少女再跟着唱道:
哥唱山歌应过沟,
阿妹流泪灶背后,
妈问女儿哭个啥,
湿柴不燃烟子揪。
哟嗨喂,哟嗨喂,
那个那个烟子揪!
南寨的摆手舞队上场了,他们的服装最为鲜艳,人人容光焕发,朝骧家寨主寨一幢高大的吊脚楼行了礼。他们知道,那位受山民们无比爱戴的骧老寨主,此时正用他那慈祥的目光,注视着寨脚大田坝上各寨的即兴表演。南寨摆手舞跳得整齐,节奏感强,抬脚转身拱手回袖动作优美,且唱歌的就两位。
只听男的唱:
岩上泉水滴滴清,
泉水清清穿竹林,
竹子对水低头笑,
好比情哥抚妹心。
唱首山歌给妹听,
看妹接音不接音,
若是妹仔接音了,
就把山歌当媒人。
女的接唱道:
小郎唱歌半山腰,
妹在竹楼把手招,
娘问女儿想什么,
风吹头发盖眉毛。
哥在屋外抛一岩,
抛到妹仔窗边来,
嫂问妹妹啥子响,
风吹古树落干柴。
男的接过来,又唱:
妹在竹林唱山歌,
哥在桥上把笛合,
唱得羊儿不吃草,
唱得鲤鱼跳上坡。
高山种荞不用肥,
阿哥说妻不用媒,
不选日子不用钱,
唱首山歌带妹回。
女的接过去,她又唱:
妹是牡丹逢春开,
哥是芍药顺墙栽,
芍药牡丹同相配,
风吹雨打隔不开。
火烧芭茅发嫩苔,
爹妈不准偏要爱,
郎在门外百鸟叫,
妹变燕子飞出来。
北寨的摆手舞队上场了。他们唱道:
背铳就往树林走,
走进树林赶猴子,
拿铳撵猴两整天,
猴子跑得P股冒火烟。
公猴母猴吓得怕,
跑到岩坎就打架,
拿起火铳点火药,
猴子死在岩坎脚。
拿回猴皮给小孩,
快把猴皮拿去卖,
猴皮卖完快转来,
免得拐子把你拐。
别的东西你莫买,
买酒称肉回来了,
猴肉下酒吃个饱。
一声尖厉的唢呐声响起,从黑压压的人群中,一队服装怪异、面容黝黑的山民冲入火光中。只听骧家寨穿长衫的一位老者,站在三角架前,向山民喊话,并介绍这队摆手舞是骧龙奉骧老寨主之命,派专人特意到龙山、利川一带邀请来的,他们的摆手舞别具一格。确实是这样,别看这群男女的衣裳虽然破烂,但干净整齐,每人眼中既有哀怨又似有复仇的火焰。只见他们动作粗犷潇洒,手攥手,脚跟脚,踏着鼓点,没有人领唱,而是异口同声,一起高歌。
他们唱道:
酉河地域豺狼多,
边区四处砌着窝。
吃尽土家血和肉,
白骨撒遍满山坡。
土家穷来土家苦,
无衣无被无住处。
土豪财主比狼狠,
国民党兵烧我窝!
他们那有力的歌声,一下子把大坝上几万山民震撼了。山民们猛然醒悟,虽说是在过春节,喜庆的氛围中忘我的宣泄亦无可厚非,但在官府和国民党军队的双重压榨下,他们的日子过得已经很不容易了。北寨摆手舞队那控诉的内容,引起了山民们的强烈共鸣,平常被官府土豪国民党军队欺凌侮辱沉淀下来的新仇旧恨,一下被勾引暴发开来。大坝上一时寂静无声,那噼噼啪啪在熊熊燃烧的竹捆,似乎引燃了山民们压抑许久的怒火。
突然,山民们看到几个气宇轩昂的人,在十来个劲装剽悍的汉子簇拥下,来到大坝上。山民们在火光的映照下看清楚后,整个大坝顿时沸腾起来。原来是骧家寨的大少主骧龙、莪家寨的四少主莪铁、骞家寨的二少主骞湖、颛家寨的三公主颛莲,他们四人在武陵山区山民中享有盛誉的“神兵”头领朱清武的引领下,走到大木杆下。朱清武一向绷得紧紧的脸,受山民们欢呼的情绪感染,也露出了笑容。他两臂高抬,示意歌舞和呼叫声暂停。他两手放在嘴巴边,作喇叭状,对着大坝上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地叫喊道:“山民兄弟们,请肃静。现在当家的有话对大家讲!”
“各位寨主、山民兄弟姐妹们,感谢大家赏光来骧家寨参加今年的大摆手盛会。”骧龙一身土家装束,他首先向主寨大吊脚楼上,骧老寨主及陪同一起观赏的众多山寨主人行礼,再向大坝上的摆手舞表演队,以及四周观看摆手大盛会的山民们行礼。他说:“现在武陵山区正处于战乱边缘,骑在我们土家苗寨头上多年的官府,勾结国民党军兵以阻挡剿灭贺龙为借口,变本加厉地剥削我们山民。一些平常不敢嚣张的土豪劣绅,借机扩充势力,攀附军队,寻衅滋事,挑拨山寨之间关系,欲陷害几个大寨主。大家晓得,历朝历代的官府、军队,哪把我们当人看待过。贺龙一直称呼我们山民为‘兄弟’、‘同志’,二十多年前,他在我们武陵山区跑生意时,就与我们武陵山区土家苗寨山民们交上了朋友。十多年前,他带部队来武陵山区驻防,肃清地方强霸,办学兴工商,做了不少好事。至今几处为他竖的功德碑还在。我说贺龙他这次来武陵山区,还是为了我们山民有个出头之日。我们山民的冤家仇人就是贺龙的冤家仇人。山民兄弟们,你们盼不盼贺龙来武陵山区?”
“我们盼。盼!”大坝上齐声呼喊。
“锣鼓敲起来,咚咚喹敲起来,唢呐吹起来。大家跟着我,现在一起唱,一起跳起来。”骧龙喊道。
于是,骧龙领头,开始唱起来。他们唱道:
要吃海椒不怕辣,
要当红军不怕杀。
山民坚信贺军长,
哪怕敌人刀威吓。
太阳出来红又红,
山民一心跟贺龙。
跟着贺龙闹革命,
山民才能得幸福。
这歌声浑厚雄壮,几万人的齐唱,响彻了武陵边区,传遍了众多的土家苗寨。整个山区、河流、村寨、集市、码头,仿佛都受到了这歌声的感染,一股渴望贺龙早日来到武陵山区的情愫已在山民们心中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