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后,骞海酒醒了。
此时,一身新郎官行头的王倪儿,在随身护送的二十个川军枪兵簇拥下,身后还跟着一个精瘦的亦僧亦道的老头。他们一行招摇过市般穿过等候多时(已过传统时辰)脸色凝重的冉瑞廷一方客人让出的夹道,大咧咧地站在彩灯高悬的堂屋中央。主持婚礼的冉氏族人一位长者,几次招呼王倪儿先向冉氏祖宗牌位敬香叩首,可王倪儿充耳不闻,仍东张西望地寻找他的新娘子,欲证明传闻中美丽可人的容颜是否属实。在旁恭立的冉氏族人,来冉家吃喜酒的客人,目睹此状既好笑又愤然,认为王倪儿也太狂傲了一点。可此时,谁也不好吱声,都盯着主婚人。冉瑞廷的脑门上,已沁出一层密密的汗珠,他仿佛觉得眼睛前面金星纷纭,身子逐渐坐上一条旋转的木椅。
突然,一声喊叫传来:“起个大早,赶了个晚场(集)!”众人扭头,见是酒醒后的骞海,急速地冲进婚礼场中。张云梯和谢质中两人,迎上去将骞海夹在人丛中间,站在前排,三人并肩看着婚礼往下进行。
王倪儿心不在焉地朝冉氏祖宗牌位拜了拜,点燃的香几次都没有插进香灰炉中,而且还断了一根香,这是用力不匀所致。王倪儿满腹心事都在早点看见如花似玉的新娘,尽快进入洞房去过神仙日子。他那一点都不在意的举动和游离不定的色眼,把冉氏宗族几个长辈气得浑身战栗,几双极度愤懑的眼睛冲冉瑞廷扫射过来。冉假装没看见,但心中思忖:日你妈王倪儿,要不是为了阻拦贺龙和自己想当武陵山区头号土皇帝,你竟敢臊我冉氏宗族的皮,老子早把你龟孙子废八遍了!
更为滑稽并让在场人尴尬的事发生了。就在王倪儿跪倒在蒲团上叩首时,撅着的P股放出个臭屁,响声让挤撞着在大院门口看热闹的孩童们都听得清楚确切。孩童们不拘小节,轰的一声笑闹起来,有两个笑声尖后得让人不堪忍受。在场的一个人实在容忍不下了,那股无名火早就按捺不住,顾不得好友冉瑞廷的面子,他恶狠狠地嚷道:“找这种哈儿(傻)女婿,冉家真他妈倒了八辈子大霉!”
这句咒骂让在场众人听得比那声响屁更加真切。骞海听得十分过瘾,猛打了张云梯肩膀几下,以示有同感。杨卓之、谢质中等人也忍俊不禁嘿嘿笑将起来。冉瑞廷的忍耐此时已经超过极限,他脸涨得一块紫一块青,再不能这么丢人现眼地胡闹下去了,整不好又撺掇出贻笑大方的闹剧来。冉还瞥见门外枪兵们正往院里东瞅西望的,“咋个还不开席”的吵嚷声接连传达到耳根,万一那些不知好歹的枪兵们饿极生起事端,那更不好收拾残局。于是,他尽量压制火气,走到冉氏祖宗牌位前的香炉边,慢慢转身举起左手,大声宣言:“各位贵宾,冉氏亲戚长辈们,今天是我女儿女婿大喜之日,感谢大家光临。现在是边区烽火四起,贺匪猖獗的非常时期,小婿是行伍出身,一不习惯文绉绉的,二有军务缠身,所以,今天我们就一切繁文缛节均从简,婚礼就此结束。酒席已布置停当,请大家入席吧。晚上喝完喜酒后,大院外还扎了戏台,有来自涪州的川戏班子演唱,大家一定赏光观看啊。好啰,外面帮忙的注意了——鸣放鞭炮!”
冉瑞廷这急中生智的招数挺管用,一下子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也把堂屋里参加婚礼的宾朋们解脱出来,更是深符王倪儿的心意。王倪儿似乎福至心灵,刚从迷惘魔界中挣脱出来,对着冉瑞廷就跪地朝拜,喊一声:“给岳父大人请安!”
饱经沧桑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冉蝎子,听到王倪儿这一声称呼,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咸酸辣滋味都有了,他抬头看一眼堂屋正中祖宗牌位,又仰首望大院天井上方夜幕将临的天空,不禁感慨万千,顿时泪流满面,几乎失声痛哭。见状,杨卓之挤了过去,一把扯住冉的胳膊,说:“表弟,今天岂是哭的日子?”
“这是喜极而泣。也该也该……”吴魁考在旁解围帮腔道,还朝四周点头讪笑着,以求印证。
“今天我请的涪州川戏班子按时到了。有的是好戏看,连唱他三五夜,好好轰一下晦气。”梅佐凡虽然知道来的川戏班子缺了不少角色,但总算没有在众人跟前食言,说话的口气硬朗了许多。
“今夜是我的大喜日子,蒙各位赏光,我代表干爹和义兄感谢大家!……”王倪儿朝杨卓之等人拱手,便欲趁机脱身离开堂屋。
“既然不搞拜堂了。这时入洞房还早了点吧?王公子。”谢质中团长走过来,朝王倪儿挺胸两腿一靠,半认真半揶揄地说道。
“大家久仰王公子大名,可否与我们这些山里人聚首共饮您的喜酒?”陈清河自认送的礼最多,又全是白花花的现洋,所以,一改平素谨小慎微的脾性,也落落大方地说几句。
“要是他肯去,我先喝三大碗。”骞海听见有酒喝,也招呼起来。“我先去入座了。新郎官要是不肯赏你们的脸,那与我没夹点关系。走啰,土坛子酒胜过‘女儿红’啊……”骞海拉起张云梯便走。张云梯何时受过如此对待,真是受宠若惊,他跟在骞海P股后面飞跑。
王倪儿望着形影不离的那个精瘦老头,发起懵来。那亦僧亦道的精瘦老头,总是将一只手揣在怀中,他微觑着两眼,隐约可见精光闪现,他朝王倪儿轻点下头。王倪儿见老头允许,斜视手腕上的手表,随同谢质中杨卓之等人,朝婚筵主厅席走去。王倪儿被安排与骞海、杨卓之、谢质中、张云梯、梅佐凡、陈清河、吴魁考一桌。八仙桌上,山珍野味、飞禽鳖鲎等等应有尽有,尤其是冉氏宗族自家酝酿的土坛子酒,封盖揭露后,酒香四溢,令人心神摇曳有未醉已欲仙之飘逸感。
酒过三巡,主桌司酒的杨卓之发话了。他站起,对着骞海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的话捡得起来不?”
“君子一言九鼎。有哪样捡不捡的!既然你捡回脸皮,我捡句话有何难的。来人,倒上三碗酒,我一口一碗。”骞海霍地站起,他除了怕骞老爷子或别的个别兄长,一生最不怕的就是酒。
满满的三碗酒倒上了。骞海眼角余光停留在王倪儿脸上,端起酒碗,敬了王倪儿一下后,先后将酒喝完。骞海对着杨卓之说:“军人能扛枪打仗,不知酒量如何。想别连一碗也灌不下去吧。捡回的脸皮又要重新丢了!”
“其实,新婚之夜小饮一杯,不碍事嘛。”张云梯在旁帮腔说道。
“最好莫喝。喝一盅也不算喝。”梅佐凡的话谁也没有听明白真实意义。
“这个……”杨卓之竟然又被难住了。他两眼盯着谢质中,他希望谢团长介入,提醒非常时期军人应暂且戒酒。
“凭王公子的海量,就是三碗也像没喝酒一样。”谢质中对杨卓之眼色的理解,与杨原意大相径庭,他却对自己的智慧坚信不疑。自己主动端起满碗酒,仰脖一饮而尽,示范了军人的酒量与豪爽。
“新郎官喝一碗,我喝两碗。谁愿做证人?”骞海豪兴大发,酒劲上来后,胆子更大了。
“你做证!”王倪儿手指杨卓之,还没待对方反应过来,这位酒色财气无所不通的花花公子,早举起碗喝干了碗中的酒。王本想入座后与各位虚应几招,抽准时机溜走,早点抱住那位名满武陵山区的俏丽姑娘。可是,他本性是吃喝嫖赌无一不精,今天能稳住元神不迷乱,挨到酉戌时辰已属不易,此刻,酒席上的一切像股飓风,早将那点假正经吹到九霄云外去了。加之自忖酒量过人,平常人哪是他王倪儿对手,于是,他应战了。
“王公子,要不得,快停手。”杨卓之白了骞海一眼,伸手要抢王倪儿的酒碗。
“你急么子,人家王公子心里比镜子还透明。要你瞎担心!”张云梯用手按住王倪儿喝干的酒碗,也白杨卓之一眼。
这时,大院外飘飘扬扬传来了川戏开演的锣鼓声,这是一折大家都熟悉的“曹操煮酒论英雄”。仿佛是为了助酒兴,而且川戏开演得正是时候,这折戏使每一个人都想起三国时代枭雄曹操评论天下豪杰场景。此时,武陵山区也不正处于战乱纷纭时期,各路豪杰聚集边区,都欲独占为王,以己为尊,可就如中原逐鹿,究竟谁路豪杰抢得先机,谁可预测呢。而饮酒斗气,正好借机发泄心中郁积多日的瘴疠之气,以酒浇之,畅饮豪吼间大快朵颐,真正当一回饕餮之徒,亦可趁机松懈一阵。
于是,不待杨卓之劝阻,张云梯已经擅自当起司酒人来。骞海已经又喝下六碗,王倪儿也干完三碗了。待冉瑞廷陪同那位精瘦的老头赶来时,王倪儿已向同桌的每人敬过一碗。已经九碗土坛子酒下肚的王倪儿,此刻完全恢复花花公子的本来面目,他又找到了那种老子天下第一的感觉。就连与他形影不离的那位亦僧亦道的精干老头,此刻在王倪儿那轻蔑一切的眼中,也不过是连一个歪脖子枪兵都不如的角色。
“你是何方神怪?怎样不闹一声?”骞海瞅见精瘦老头内眦处有一黑痣,似乎忆起什么事来,可他此时已经不能集中起精神,念头一闪就过去了。
精瘦老头伸手去取王倪儿前面的酒碗,张云梯用食指中指并起朝老头手前一拦(横手),并顺势向其手腕直切而下(格手),老头似无察觉,翻手上挑,张急收回时,手腕处被老头指尖扫着。顿时,一股酸麻痛楚之感传来,他大惊失色。老头这几下内家擒拿手,势若缓而实捷,欲虚反实,矫若神龙游空,猛如虎凶出柙,完全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解裁神手。而自己在武陵山区已属一流高手,竟然栽倒在这个毫不起眼的怪老头手上,要不是他手下留情,自己这只手恐怕已然废了。
刚才这几招式,八仙桌上除骞海看见外,没一人真正在意。而旁边的冉瑞廷瞧见张云梯的神态后,心中已明了几分,但他不动声色,靠近张身旁,用肘撞击张的胳膊。张正要退肘,却被冉肘撞上,酸麻痛楚之感顿然消释。冉瑞廷便劝各位停止酒战,多品尝新鲜的山珍野味,下席后再一块儿去欣赏川戏。
王倪儿奔波两天多,辗转于武陵山区盘山公路上,本来休憩就少,再加上肚皮饿得黏紧背脊骨,在骞海旁敲暗捅激将下,几碗高纯度的土酒灌注进胃里,已然醉了,一个劲要人扶掖他去洞房。闻讯赶来的几个枪兵和冉家仆从,均被他推踹得东倒西歪,靠不近身,他已跌跌撞撞地朝大堂屋而去。冉瑞廷在后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趔趄着跟在王倪儿身后,他朝那位精瘦老头示意一眼。只见老头上前将王倪儿腰间一点,王顿时身体软瘫下来,乖乖地被老头扶着,然后由四个枪兵抬起,朝一间彩色房间走去。
骞海似乎醉得也不轻。几个跟随他来的山民搀着他,在震耳欲聋的川戏鼓锣铿锵声中,又回到昨晚下榻之处。他倒头便睡,此时就是天塌地陷他也不会在意的。除张云梯外,其余人等都跑去看川戏去了。张云梯便蹑手蹑脚地走进冉氏祖宗牌位处,背着手在苦思冥想刚才景象,这个亦僧亦道的精瘦老头是何来头,他怎么跟着王倪儿,这么高的技击家,如何屈身当一个“保镖”这样的角色。
他把梵净山金顶寺和九龙壁练剑室、凤凰山传灯寺、石耶司回龙寺等寺院庙宇中隐藏的高手都过滤一遍,仍未找到老头来历的蛛丝马迹。而手胳膊似乎又酸麻痛楚起来,张云梯摸着皮袋中浸煨过剧毒的镖,心里又生出一股无名火来。他忽听到一阵破空之声传来,不好,又来高手窥探冉瑞廷家大院虚实了。张云梯动念之间,人已窜入内院,顺墙壁中间长得斜长结实的树杆,借力跃上墙头。
张云梯瞪起鼓眼四下扫描着,远处驻扎着川军一个营的大庙处,屋顶挂风铃处好似有什么物件,蹲着一动不动的。他决意过去看过清楚。等他到大庙屋顶处,上面空荡荡,山风阵阵,远山隐没在夜幕中。他又沿着另一小道回奔,刚几步攀登上后院山墙时,突然,冉家大院一个房间里,传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叫,张匍匐在墙上朝下看去。
院里已涌出不少家丁来,都高举着彩色灯笼,顺着号叫声找去。冉重侯冲在最前面,他听到声音似从地下室传上来的。他命人去将老爷冉瑞廷从戏台前请回。过一会儿,冉瑞廷、杨卓之、谢质中、精瘦老头、川军营长等一行都回到大院里。听到号叫的声音后,确认声音来自连冉家家丁们都不知进出口的地下密室。冉瑞廷也顾不到许多了,进到另一间房将机关按下,密室门开后,冉与杨卓之、谢质中三人下到密室。那号叫的人已似精疲力竭,只是不停地哼哼着,三人走近一看,惊得大叫一声:“怎么是你?”
只见穿着一身内衣裤的王倪儿,正横躺地上,已然奄奄一息了。原来是喝得大醉的他,见跟着他进屋的精瘦老头出门去后,朦胧中记起自己是新郎官,新婚之夜应睡在洞房,同自己梦寐以求想拥入怀中的新娘子睡在一块儿。于是,他起身摇晃着拔下门闩,进入另一小屋,摸索了半天也不见亮光,手扶在板壁上滑动时,一个凸出的木头被他抓住,奋力一拽,又打开一间更小的屋子。这屋子有扇小窗,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而且还是娇嫩的女人声音。王倪儿顿时来了劲头,循声扑向小窗时,脚下套在木桩上,啪的一下,脚下木板翻开,他便从洞口倒跌下去。那下面正巧是冉瑞廷的密室,惨的是,王倪儿跌在包铁皮钉的木箱尖角上,把尾脊椎骨摔碎了!
冉杨谢三人将王倪儿抬出密室,众人见到的已是一个气若游丝的垂死之人。那位精瘦老头倏地脸色大变,用手指在王倪儿身上连戳了七八下,又将王的脉把住,并用精光四射的眼扫视着院内每一个人。谢质中已派人叫来了军医。问过情况,打完针挂上吊瓶,又详细检查受伤处,军医惋惜地对冉瑞廷杨卓之等人说了句“瘫痪是肯定的了”,背起医药包退出冉家大院。
“天要绝我啊!”冉瑞廷号啕一声,昏厥过去。
待众人忙乱了一整夜后,天微明时,冉瑞廷才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悠悠醒来。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已然全白了,令杨卓之等人惊讶不已。冉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他嗷叫一声,又昏迷过去。那位一直守候在王倪儿床边的精瘦老头站起来,要杨卓之派人去看骞海等人动向。
过了会儿,去的人匆匆而回,向杨卓之等人回话道,骞海一行人早已人去楼空了。冉家大院内外家丁仆人,没一个人看到骞海一行是在么子时候离开南腰界的,连狗都没听到叫一声。众人听后全怔住了。
这时,一夜未露面的张云梯回来了,那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水滴,证明他在林海山岬中一步未停奔了整夜。进屋后,看到王倪儿和冉瑞廷两个人的状况,张云梯猛拍大腿,他高叫一声道:“我们全他妈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