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山区,一条崎岖不平的山道上,一队人马逶迤而来。为首的是一个亦僧亦道的精瘦老头。他身后跟着一队飞扬跋扈的枪兵,枪兵中间是四个山民抬的担架。随着担架的颠簸起伏,躺在上面的人呻吟着,偶尔咒骂什么人的祖宗八代,甚至要“籍没”、“断筋”、“挖眼”什么的。几个抬担架的山民开初时,还战兢兢地小心看着地上,尽量不颠簸,后来发现每颠一下,担架上的咒骂声就会停息一会儿。为了耳根清静,他们早达成默契,只要一听咒骂就颠一下,这样就安静了许多。
他们一行清晨出发,直接赶往汉葭码头,再乘船经涪州到渝州,目的是给担架上未进过洞房的新郎官王倪儿治尾椎骨。而王倪儿的老岳父冉瑞廷,因在一天一夜的喜怒哀乐的大煎大熬下,变成了白发人。正在冉家大院里床榻上,咬牙切齿地调养将息,想将攻入心髓中的急火逼出来,否则,后果更为严重。
张云梯与杨卓之、谢质中、梅佐凡等人,反复回忆了两三天来婚礼前后,在冉瑞廷家发生的一件件事端。最后,他们一致认为与骞海到来有关,特别是骞海的不辞而别,坚定了他们自认为的推断有了根据。
毫无疑问,四大长老合谋设计叫骞海出面,参加冉的招婿上门婚礼,伺机捣乱搅混一切,败坏冉瑞廷等参加婚礼的各寨财主名声,进一步加深他们这些人在山民心目中的不良影响,降低他们的号召力。而冉瑞廷筹划的趁颛家寨与骧家寨结亲之机,借军队之力一举铲除四大长老,断了贺龙在武陵山区的根基,他就可以独占或与表哥杨卓之共享武陵山区管辖权的梦想,通过这次招婿上门,完全成了南柯一梦。
而贺龙已经做好了准备,不日即有挺进武陵山区的举动。这不,秀山方面已传来消息,已发现多起小股红匪骚扰行动,杨卓之急了,带上随从跟川军谢质中团长急匆匆赶回龙凤坝去了。其他宾客听到贺龙的消息,早吓得魂魄离体六神无主,个个犹如丧家之犬,灰溜溜跑回去了。本来预计热热闹闹七八天的婚礼,霎时,宛如群雀聚集突遭鹰隼袭击,瞬息之间就散落了。偌大一座冉家大院,除百十个无精打采的家丁佣仆外,冷落之景令人惋惜。
恨谁呢?恨贺龙!恨四大长老!此生不铲除这几个人,我冉某何以立足于这天地之间,何以有面目在武陵山区挽回丢人现丑的脸面!也不配“冉蝎子”这个恶毒的称号……想到此,冉瑞廷决心已定,尽快将四大长老私通贺龙红匪的证据呈报刘湘处,抢先下手!
王倪儿一行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三天,才到达龚滩码头。当晚宿在一条小火轮上,等翌日晨点火起程,顺流而下,一天行程傍晚可泊涪州码头。四个山民将王倪儿抬上船,安置妥当后踏上返回南腰界的路程。夜晚,是病人最难熬的时候,尤其是伤筋动骨,度夜如年。而且,喜欢寻花问柳的王倪儿梅毒病又犯了,他一声一声的呻吟喊叫,整条船简直成了炼狱。那位受田钟毅旅长之托,又是重金请来的精瘦老头,寸步不离王倪儿,生怕像在南腰界冉家大院那样,他在杨卓之的邀请下看川戏,才离开王倪儿须臾,王便由新郎官顷刻成“新瘫痪”!如此惨痛下场让他猝不及防,后悔不迭,感到无颜去见田钟毅旅长。
他这亦僧亦道的装扮,并且总将一只长有六个手指的手插入怀里,是精心思谋过的,这个隐居在武陵边区相邻的金佛山上的内家技击高手,绰号叫“六指金刚”。早年曾经纵横捭阖在川湘黔边,一次,他夜行于石耶司青龙村时,遇一夜行人擦肩而过,两人同时出手,打了半宿才住手,对方承认输了两招。双方互报名号后,对方虽绰号“大哥”却小他两岁。他一生只贪财好物,不愿涉足江湖,他谢绝“大哥”一同闯江湖的邀请,独自在金佛山三泉寺出家,但只要“大哥”相邀且聘金厚重,他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寺干一趟买卖。多年来,他从未失手爽约,不过他只与“大哥”单线联络。这次仍是受“大哥”密邀,出山保护王家烈干儿、田钟毅结拜兄弟王倪儿到南腰界成亲。他本不满意王倪儿的藐视轻薄,但因聘金太重,只好从钱上看了。
另外,还有一层没人知晓的原因,他早年曾收过一个徒弟叫安云臣,系石耶司一霸,被贺龙铲平后,他一度欲寻贺龙替徒弟报仇。这次贺龙带兵来武陵山区,他感到报仇机会来了,然个人毕竟势单力薄,攀附上黔军川军后可借刀杀人,从现时看为上上策。所以,六指金刚便决计拉拢王倪儿,早日劝川军黔军联手抗击贺龙。这次王倪儿新婚之夜被整成瘫痪,应与骞海激将王倪儿饮酒相关,而骞家寨骞湖与贺龙红匪的关系,武陵山区人所共知,不用嫁祸移赃,王家烈和田钟毅也会震怒,视贺龙骞家寨为同一敌人的。
他主意已定,明天船过汉葭码头时,停泊岸边容他上岸探过,看骞湖等人是否在药铺店里,以便回到渝州城时,央告刘湘下令到汉葭码头拿人封店。看着呻吟痛苦中的王倪儿,他此时动起恻隐之心,伸出右手食指往王倪儿肩窝合缝凹处的灌穴和尾脊穴各点击一下,王倪儿顿感火褪痛消,浑身立进入清凉恬静之境。不一会儿,竟然面露微笑在昏沉中睡去。
翌日上午巳时,王倪儿一行乘坐的小火轮,悄然停泊在汉葭码头一个不显眼处。六指金刚命将船在墩船上拴牢后,他仍着亦僧亦道装束上岸去了。那二十个“双枪将”(长枪烟枪)早按捺不住了,一声吆喝全下了船,朝吊脚搂上正招手揽客的女人们跑去。王倪儿独自一人躺在船舱里,见没人伺候他,气就不打一处来,大声叫骂着,可江风把他的骂声顺流冲走了。
未时,六指金刚已将骞湖药铺店情况探实。当他心满意足地往小火轮赶回,进到船舱里,眼前的景象把他惊呆了!只见王倪儿圆睁两眼,嘴角流血,右手捂胸,左手抓向空中,硬挺挺躺在狭小床位上,已死去至少一个时辰了。陆路赶回的“双枪将”们,目睹这骇人场面,亦吓得战栗不已,还互相责怪埋怨起来。为首的枪兵,忙命两个枪兵上岸报官,他自知罪孽深重难逃上司重罚,但头脑还清醒知道案发地官府的死亡证明,仍然不可或缺。何况,到时将王倪儿惨死船上之责,全部推算到这个来历不明的怪异老头身上,说不定可免去死罪亦有可望。
汉葭当地官府对王倪儿的死亡进行勘验,结论是被人用掌击毙,并出具了证明。此时,已是下午申酉相交了。小火轮的船老板和几个水手,怨声载道,他们认为拉一个神秘死去的人行船,对今后的水路营生不吉利,尽管昨夜王倪儿一行用高价包下了他们的船。他们找枪兵的头儿说出这些顾虑并欲退承包的船钱时,双方争吵起来,各不相让。见此情景,六指金刚将拴墩船的绳索取下,船便离开了岸边,顺流漂移起来。
几个水手在船老板的率领下,摆舵撑篙将船稳住,想进入前舱点火靠岸。六指金刚提着一包光洋走到前面,将包往船老板怀中放去,随后将一块压泡菜坛的石头抱起,运气搓揉下石头像沙般纷纷下落。这挤石如粉的功夫把船老板、水手、枪兵全都震慑得怔在原处,要不是六指金刚一声“把船驾好有奖赏”,他们可能一时半会儿是回不过神来的。
小火轮重新稳稳地航行起来。
船到涪州时,小火轮才摆脱厄运。王倪儿的尸体被白布裹着,由枪兵们抬着,以私货名义上了溯流而上渝州的大轮船,通过一夜航行,第二天清晨到达渝州临江门码头。
正在渝州参加由刘湘主持的川黔湘鄂边区“剿匪”会议的田钟毅,看到拜把兄弟王倪儿的尸首后,气得七窍生烟。他忍着性子听完了枪兵小头目和六指金刚的陈述后,把此情况电告黔军司令王家烈,又将王倪儿的死因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转呈他的顶头上司刘湘,希望刘即刻下令,派兵进驻汉葭码头,开始拿武陵边区四大寨子之一的骞家寨开刀。
刘湘将他的特务处长欧廷献叫到办公室,结合军统特务渝州无常从咸丰、龙山、利川一带刺探回的情报,两人将情报综合分析后得出结论:贺龙及红匪已在利川十字路召开了湘鄂西中央分局会议,会议主要讨论了在川湘黔鄂武陵边区创建新的根据地。看来,贺龙率领红匪进入武陵山区已成定局,而且在那里有适合贺龙生存发展甚至壮大的土壤,边区沦陷并被赤化成所谓的“苏维埃政府”趋势在所难免。如坐视不敢管,一点都不采取措施和行动,蒋总裁那里是没法交代的,弄不好被抓住辫子送到军事法庭,川军势力被借机铲除,这些后果似乎极易发生。
刘湘终于下了决心,先从武陵山区的四大寨主下手,铲除贺龙的依靠和生存土壤,决不迟疑。具体实施方案,由欧廷献带回与酉秀黔彭驻军司令田钟毅组织操作。欧廷献、六指金刚、渝州无常等人,即刻返回武陵山区,以半年为期限,采取秘密方式,伺机将四大寨主除掉,引发山民内乱,各地大财主地方武装团防冉瑞廷、杨卓之等人要设法控制山民,发动起抵抗贺龙率部进驻武陵山区的宣传。
欧廷献等人接令后,同渝州无常一起,专为六指金刚领取了一笔巨额聘金,直奔武陵山区。六指还许诺通过“大哥”将酉水河道上臭名昭著的七个江洋大盗——“酉河七怪”邀出援手。一场血腥的争斗明里暗里,马上就要在武陵山区的土地上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