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山境内的石堤码头。
酉水河上,从上游白河顺流漂来一条渔船。兴许是一天劳顿已过去,该是到了消遣娱乐的时候,两岸是繁花似锦,郁郁葱葱的景色。从河坎上高大的黄桷树下,草庐木屋上袅袅升起了炊烟,一阵山歌从村庄中传来:
在山寨阿妹真想你,你可莫把别人爱!
……
你包山了水(跋山涉水)
打野兽呀,
不要担心露水湿了锦香袋,
只愿虎狼莫把你伤害!
……
盼落了太阳出星星,
你没回来!
你几时才回来?
心急使妹脾气坏,
见面时节埋怨你,
千万莫见怪。
在太阳光的映衬下,站立在船头的汉子轻挥撑船的竹篙,对着山歌传来的方向,鼓起劲放开嗓子,也唱起了山歌。歌中唱曰:青山在,绿水在,我的心肝儿不在。
风常来,雨常来,妹的口信不见来。
灾不害,病不害,相思天天害。
冬去春已来,花开闷不开,两行相思泪,打湿了锦香袋。
这时,从上游又急速地划来一条舢板。舢板上面站着一个汉子,他上身赤膊,显得与这仲春时令不太相符。河道两岸上,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杏花、绚烂的樱桃花等七色杂花,点缀在林间草丛岩石缝隙中,春天的味道已经很浓郁了。舢板上的汉子朝挥竹篙的汉子望一眼,“哟嗨”一声喊过后,这赤膊汉子扑通一下跃入河水中。
渔船上的汉子见后,口中嘀咕一句:“这么冷的水。满筒骨髓同半筒比就是不一样!”但用手中的篙不住拍打水面,溅起雪白的水花。水波皱纹还没在河面上消失,眨眼工夫,渔船舷边冒起个光头,是那个赤膊跃入河里的汉子。他口中咬着一条正挣扎不停的鱼,双手还攥着一条鱼,他将鱼住船里一掼,抓紧递送过去的撑篙,腾空而起滚在了渔船甲板上。赤膊汉子钻进舱中,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冲着船头的汉子,嘿嘿地笑了几声。他向唱歌的汉子问道:“大哥,才出来个把月,又想嫂子了?”
“这么冷的水,找病啊?哪个稀罕这两条破鱼!”汉子将撑篙顺船舷放好,不满意地说。
“我这体格是满罐,凉水进不去。不像大哥你,抽得只剩半罐了,浸点凉水就出毛病。”汉子扣好衣服上的纽扣,弯腰捡起甲板上的鱼。并用一绳索抛向正在水面打旋转的舢板,将它拖了过来。
渔船靠上码头。两条汉子拴好渔船,先后下船沿着长长的石阶梯向上走。他俩来到临河街上的东头,一座名叫“龙亭茶庄”的大茶馆里。店小二见到他俩,便吆喝起来:“两位……船老板!二位,请。”他俩犹豫一下,一前一后进到茶馆里。
他俩人刚坐下,便听店小二高喊一声:“大和尚,请!”但见门口一黑,进来一个手持月牙禅的和尚。那店小二出乎意料地跟在和尚身旁,惹得和尚不高兴起来,抬起蒲扇大的左掌挥舞一下,店小二原地旋了三圈,停下后口中叫道:“真没看走眼,左手硬是六个手指拇!”然后,昏倒地上。
“叨扰各位。有无到石耶司去的船,贫僧已备好两倍船钱。”和尚说后,月牙禅倚在身上,双手合十,似等店内众茶客回他的话。
茶馆当家的见此情景,生怕再闹出点别的事端。瞅一眼倒在地上的店小二,他走到两位汉子面前,恳切地央求说:“二位不正是石耶司黄家码头的老板,明天回去,就让这位大师搭乘你们的船吧。二位下回转来,我自有答谢。”
“我们是渔船,不是货船。一天走走停停的,晓得哪天才赶得到石耶司?”赤膊汉子快人快语,摸出一枚铜板。“上壶好茶来。去腻解渴,清灾祛邪……”
“三弟!”另一汉子制止他再说下去,起身就要先出茶馆。
“是去石耶司的船。真是佛缘啊!贫僧正要去回龙寺。阿弥陀佛!”
和尚面露微笑,对着两位汉子双手再次合十,并伸手将躺在地上的店小二肩头一点,那小子从地上触电般蹦起,仍是乐呵呵地摸着自己后脑勺,一边“硬是六个手指拇”地叫喊着,跑进里堂去了。
“原来是慧明方丈的师友,那就上我们的船。跟我们走吧,今夜有月亮光光。三弟,招呼大师,走了。”几乎已脚踩茶馆门槛的汉子闻声,转身认真端详和尚一下后说,又示意还在等茶喝的汉子一起走。
“六指金刚啊!”茶馆里谁这么叽咕一声。由此,“六指金刚”威名在武陵山区传播开来。
六指金刚搭乘两个汉子的船,一路逆水而行,到第五天终于来到石耶司码头。一路上,和尚几乎昼夜打坐,而两位汉子把和尚当成了慧明方丈的师友,已打消在茶馆时将和尚视为恶僧的印象,变得心平气顺许多。船停黄家码头,和尚按在石堤茶馆里的承诺,付了双倍的钱,下船朝回龙寺方向而去。两个汉子的猜测似乎得到印证,心里更是畅快起来。只是两个打鱼的汉子万万猜测不到的是下船后的和尚,并未真去回龙寺,而是去寻访他收授的俗家弟子——在石耶司梅江(邑梅)一带臭名昭著的豪匪安云臣。
这一年是民国十四年(1925年)。
当夜,六指金刚从屯上寨穿过,来到屯下寨。只见寨门紧闭,阒寂无声,隐约几声抽泣传来。他疑惧间,捏紧月牙禅,从侧面寨墙飞越而过,落在一幢二层吊脚楼廊上。他走下楼,又从一矮墙跃进,刚落地听到扑簌有声,见一黑影迎面袭来,他伸手一甩衣袖一道寒光闪出,一只肥硕的黄狗没来得及吠叫一声,就被镖锥击碎了脑门。六指金刚从黄狗身上跨过,循着隐约的抽泣声,来到一座点着煤油灯的院堂。
他猛然瞅见,院堂正中央摆放着灵牌,几个身着孝衣的人正跪在那里,一边哭泣一边烧着纸钱,透过纷飞的烟雾只见灵牌上写“安云臣灵位”。怎么,徒儿竟然升天了!六指金刚不由惊出声来。
那几个正跪在灵位前的人,更是惊惶不已,转身看着黑暗中的六指金刚,无人不将其视为天神降临,一下子全都呆滞了。六指金刚双手合十,喧声佛号,便问起缘由。一个佣人模样的人站起身,迟疑一下,走近六指金刚面前哭泣着,把事情原委叙述一遍:原来,邑梅地区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旱灾,田园半成赤土,粮食颗粒无收,山民们生活无着。驻防的川军第一师贺师长发出通告,令富户开仓赈灾。颛家寨主责令所经营的所有米店将囤积的粮食低价卖给灾民,还与贺师长遥相呼应,设立赈灾台,砌灶熬粥,赈济饥民,致使安云臣购买囤积的大批粮食卖不出好价钱。一气之下,安云臣率领部下三百余人,夜袭了颛家寨的大粮仓,放了一把大火欲泄愤懑之气。这本是生意人之间的竞争,谁知这事被人添盐加醋地告知贺师长,贺竟然派一团兵力以“保护社会秩序、整治地方匪患”为名,讨伐屯下寨,并将安云臣以匪首罪名处决,藉此没收全部财物枪弹。
听到这里,六指金刚圆睁双眼,“嗨”地一声,将月牙禅扳成弯弓状,放置在安云臣的灵位前。并朗声吼了一嗓子:誓报此仇!他转身飞速离了屯下寨,径往川军驻防处而来。远远看去,驻军营房寂然无声,但五人一组荷枪实弹的巡逻士兵,令功夫不俗的六指金刚也只能憋气噤声,挨不近营房,更摸不出贺师长的处所了。
六指金刚连夜又奔向颛家寨方向。丑牌时分,在经过客寨桥时,发现约一个连的川军,同七八十个挑夫,抬着四十来个大木箱子,浩浩荡荡朝颛家寨方向赶去。六指金刚未敢造次,一路尾随在后,见那抬箱子的队伍和士兵全部进入高大石墙的颛家主寨后,才返回。由于没有了月牙禅,身着袈裟空着手的和尚易引人注意,他只好昼息夜行,三天后来到他半路结交的兄弟“大哥”,一直隐藏在八面山隐秘的修炼场所——望鹰岩。
六指金刚看到他兄弟,仍在夤夜研读那本不知从哪盗取的秘笈。他有点失望,但转念思量后,便将他看到的一切,告诉了与他同样贪财轻义的兄弟,只是将几十口大木箱子里装的枪弹,改口说成是从滇缅贩卖偷运进入武陵山区的大烟土。其兄弟对有如此大宗油头可占习焉不察,立即来了劲头,放下秘笈,虔诚地望着一向面合心不合的半路师兄。
六指金刚斜一眼秘笈,嘴角微翘道:“真想当江湖上的‘大哥’,这本秘笈怕是被师弟翻成油渣了吧?”
“与师兄相比,小弟承认在功夫上差一截。江湖兄弟们送的‘大哥’雅号也是不敢用的。不过,这次师兄星夜来小弟这荒山野岭处,不会是兴致所至,游戏凡尘吧?”被叫“大哥”的嘴上也一副当仁不让的口吻。
“告诉你,练成盖世武功也是为了功名利禄出人头地。师弟真要在这野人洞寂寞一生?”六指金刚问。
“为点蝇头小利也要显山露水?”大哥仍是傲气口吻。
“几十万大洋在师弟眼中,竟然也成了蝇头小利。难道师弟要独占整个武陵山区?要不就是整个江湖?”六指金刚揶揄道。
“几十万大洋?师兄就会故弄玄虚这一套!”大哥哼了一声,抬头望六指金刚。
“可能还少估了。川军也贩运烟土,驻石耶司的贺胡子将几十箱大烟土,藏于颛家主寨里。要是找几个帮手暗中监视住,伺机拿下,你我下半生可高枕无忧过神仙日子了!”六指金刚凑近他师弟一字一顿地说。
“师兄,我可真是第一回听说颛家寨与烟土挂上钩。”大哥摇了摇脑袋。
“是川军从滇缅贩运进来,一时不便出售。暂存于颛家寨,拿下它川军不敢声张,颛家又吃苍蝇,只好暗中赔钱认倒霉了事。这等好买卖还不敢出手?”六指金刚激将道。
“颛家寨!那可是硬茬子。”大哥一副举棋不定的样子,在洞内来回踱着。
“你不是在三年前收服了酉河七侠。怎么,他们也帮不上忙?”六指金刚一边拈着袈裟上的草屑,一边瞥了他的师弟一眼。
“这事你也晓……真是天下没有么子事情能躲过师兄法眼啊!降伏这七人真费不少心血。可惜啊,三侠和七侠一年前在石耶司,一个叫鱼梁坳的地方,与一村姑戏耍时,被骧家寨叫么子骧龙的遇见。那骧龙爱管闲事,上来就呵斥,两侠笑他不自量力,三人动起手来。我后来听鱼梁坳围观的人讲,没过十招,三侠被骧龙一掌击中背心,当场晕死过去。七侠的暗器被骧龙接住,反弹回来刺入左目!”大哥说着就来了气,语气激愤起来。
“后来呢?你也是,就咽得下这口恶气!”六指金刚也跟着愤然起来。
“先救人要紧。七侠的外伤好治,只是成了独眼龙。三侠受掌力震伤五脏六腑,我运功发气助他调息,半年多,才算回过阳来。另几侠吵嚷要寻骧龙报仇,可还没到时候嘛。我去察寻过那个骧龙,听说他当时奉父命送四个小少爷去梵净山慧海老鬼处,我左等右等也没见返回。这事就一直拖下来,师兄这次来了,你有何高招?”大哥说完,征询地看着六指金刚。
“姓骧的怎么与慧海老鬼扯上了。这事不好弄了。”六指金刚有些泄气,沮丧地咕噜着。
“听说骧家寨与慧海老鬼有很深渊源。特别是慧海的师弟慧明,是个难缠的家伙。现时不到报仇雪耻的时候。要不,你我两人联手,神不知鬼不觉现在就去独吞了那几十箱烟土,完后就让酉河七侠去销售。保管万无一失,师兄督阵就行了。”大哥好像找到了台阶,又出新的主意。
“不妥。我不能露脸。你也不要吱声。几十箱烟土的事,我看不是一朝一夕能拿下的,放在颛家寨他们也是累赘。你就先监视吧,时机成熟了,好果子是你我兄弟的。我先去金佛山,顺道拜访欧廷献等旧友。等师兄我当了住持,师弟你就不用再蜷缩在这野人洞练功了,我那金佛山寺院里有的是密室,到时任你挑!”六指金刚意味深长地说。然后,他走近洞口,凝望远山在晨光中逐渐明晰起来的影子,目光锐利地盯着心中某一个目标。
“师兄深谋远虑,师弟真心佩服。颛家寨几十箱烟土的事,你就交给我吧。我保证它永远在我眼皮底下!哪个时候收网,师兄招呼一下,我提起就是了,一箱也不会漏网的!”大哥走近六指金刚身后,顺着视线瞧去,远空中有一只翱翔的老鹰,正在一圈一圈地盘旋。
六指金刚换了一身行装,在洞中与“大哥”一同用过早膳后,并将如何邀约酉河七怪援手商议妥当,两人便拱手道别。六指金刚独个下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