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素清赶到“乌杨过江”码头时,已经是城里城外炊烟袅袅时分了。
这次接受红三军首长下达的指令,是尽快摸清武陵山区的各种情况,为红三军首长决策部队下步行动提供可靠依据。自从红三军在贺龙带领下,于去年(1933年)12月22日攻占黔江县城后,贺龙与关向应根据川鄂边斗争发展情况,鉴于在湘鄂西失败的教训,再次向夏曦书记提出了向川东南酉秀黔彭发展,创造湘鄂川黔新苏区的建议。贺龙专门将张素清找去,要他化装进入武陵山区,摸清各种情况,特别是莪颛骧骞四大主寨的近期情况。
在“黑岩角”小寨,张素清从欧廷献、渝州无常、张云梯几个人的争吵和读的几份报纸中,知道了这几个人的背景。而且知悉四大寨主的儿子中,唯有骞江同敌方搅和在一块,被人利用来掌握四大主寨的动向。他持贺军长的密函到汉葭码头,同骞湖接上头后,已经秘密地将一批药品从水路运回去,极大缓解了部队医院药品奇缺的压力。而且,部队由此还采取了一次突然袭击,一举攻占利川小县城,毙守城敌军副团长一人,俘敌百余人,缴获弹药二百多箱。特别是缴获的五百多件棉衣,使每个轻伤以上的伤员一人分得一件,真是起到了雪中送炭的作用,振奋了军心激昂了战士们的斗志。张素清受到了湘鄂西中央分局的通报表扬,这位在少林寺当了二十年武僧,刚参加红军三年多的战士,还加入了布尔什维克,并决心为实现英特纳雄耐尔奋斗终生。
秋冬之交时,他路过颛家寨的楠竹林时,一对青年男女的对歌吸引了这位北方汉子。虽没听明白歌声表达的内涵,但那优美曼妙的音调令他如醉如痴,要不是青年男女身边那对高大威猛的猎狗挡碍,他真想登临楠竹顶端上凑近点看个真切。更可憎的是,这时,一条人影从斜里袭奔而来,那人影似乎是冲那个男青年去的。好在那对猎狗嗅觉特别灵敏,忽地蹿起朝人影藏匿处狂吠着扑来,尤其是那女青年铜哨吹响后,那人见机会已失便腾空而去。那个人的身手,是张素清进入武陵山区来第一个认可的。
张素清在秀山城外著名景点“乌扬过江”处,寻一家干净又不惹眼的店铺吃了两屉小笼包子,店家是厚道实在人,小笼包皮薄馅大味道好,他正咂嘴回味着。这时,从店外呼啦啦走过去一群人,其中一人骂咧咧不止。店主拖了下张素清的衣襟,示他稍候再出去,他索性坐在长凳上,向店主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店主看了张素清一眼,感觉到了外地口音。略一迟缓后,说:“杨卓之的‘剿共精选队’。经常如此,横冲直撞的,没得哪个敢惹。”
这时,外面又传来一声“抓回来了,正好!”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后,又寂然了。张素清看店主人厚道实在,而且心眼也灵活,他掂量着又问:“杨卓之是……”
“你真是外地来的。杨卓之都不晓得,他是有名的杨团长,现时是秀山西路团防总指挥。这段时间来修了个号称万里长城的防御工事,说是要同贺龙拼个你死我活。听说下午,下乌鸦坝的大财主陈化龙,在城里十字街撞见冤家花灯王石三师傅。两方几句话不合,在街上动起手来。剿共精选队站在陈化龙一边,上去抓住几个跳花灯的,送到杨卓之府邸,听候处理。我看是凶多吉少。”店主说完,出门遥望一会儿。
“多谢了,老乡。”张素清说,谢过店主,走出屋外。
“你个外地人,到了城里少闹(吱声)点。莫叫‘老乡’叫哥子,免得疑心重的城门洞枪兵查询个没完。”店主又叮咛几句,才进屋里去。
张素清回头认真地注视一眼小店,可惜没有牌匾,只是店门贴了一副春联:迎四方善良宾朋,纳八面吉祥钱财。横批已无,可能是被风刮掉了抑或将落时被店主捡拾起了。张素清来到北门时,见城门口零星稀疏十来个人,便挺胸径直过去。奇怪,守城北门洞的几个枪兵,好像捞足了油水,一个个懒洋洋地靠在马桩上,哈欠连天,对进出城门洞的人看都不看。张素清编造的十几个借口幌子,一个都没用上。
张素清从买卖香烟贩子口中,打探到了杨卓之大院所在。他又在城里逛了几圈,天色已完全黯淡下来,十字街的高塔下小贩们全点起灯来。
张素清悄然来到杨家大院外,纵身跃上院墙,顺墙爬到一处灯火通明处。他由上往下亮灯处看去,见大院里站着黑压压不少人,亮灯处的太师椅子上,坐着几个身材高大的人。有人就喊道:“这帮花灯班子,以石老三领头,一个比一个坏。哪个寨子说贺龙好,他们就到那个寨子去跳。正月初,到我们下乌鸦坝去,竟敢把我们陈老爷晾晒起。还有,听人传南腰界冉乡长招女婿,重金聘用他们,这帮不识好歹的家伙口头答应,过后吃正酒(结婚当天)那天又拖延不去了,坏了冉乡长的彩头!这不,女婿上门才三天,就脱气(死)了!”
“把石老三脑壳揪下来,送到南腰界冉乡长那里去,说不定有助于他调养。其余几个花灯崽,把他们克膝(膝盖骨)敲碎,看他们还牛不!”说这话的是个驼背,认识的知道这人是陈化龙的大管家。
“莫到我们杨家天井里动手,免得污血弄脏了院坝。这几个人除石三纸壳(身材)重点,其余几个好狼筋(瘦小),提起就走,一并送到冉乡长那里,由他了结。”杨家院子的人说,他们不愿刚出正月(过完年)就在大院见血,把这事往外推。
“好了,争这些准不得饭吃。我叫杨安龙营长派一个班兵力,押石三去南腰界给冉表弟冲冲晦气,到那里就让冉表弟毙了他。”杨卓之从一排太师椅中的中间站起来,说完这几句话,将身上披风一甩,就自个儿走了。
“这事交给我,诸位放心了吧。今晚就起程,后天保证到南腰界。来人,先带到营盘里(驻防处)再说。”太师椅后面走出一个大鼻子军官,这就是川军谢质中团长手下杨安龙营长。
天井里黑压压人群一会儿就散了。几个枪兵押着石三等花灯崽朝大院外走,石三被五花大绑着,嘴里被塞进一团帕子,憋得满脸发紫,圆睁着眼,不住用脚踹踢枪兵。枪兵见石三不服帖,也用枪托猛打石三肩腰间P股处。另几个花灯崽低垂着头,两行泪水簌簌落下,踉跄地跟在石三叔后面。一行人径直往川军驻防处而去,杨卓之派的家丁一前一后地提着灯笼,嘴里哼唱着花灯调,阴阳怪气的。
张素清见大院里的灯黯淡到星火般时,才轻轻跳下院墙。他此行进入秀山城,目的是弄清秀山号称“万里长城”防御工事兵力部署情况,听到杨卓之派川军一个班,押一个跳花灯的去南腰界,而且有三天路程。他便改变主意,到时将押送带兵的班长抓捕到手,不就一切都了如指掌了。他决定先出城去,再去那家卖小笼包子的小店,住上一夜,再去南腰界探寻情报,届时伺机而动就是了。打定主意后,他又在城里逛了几圈,直到十字街塔下一个小贩都没有了,才在夜巡的“剿共精选队”轮换间隙,一溜烟上到城墙箭楼里,顺垛口拐角处下到城墙根,趁着浓浓的夜色,在田野上飘浮着野花的气味中,来到他下午吃小笼包子的小店,抬手敲门。
门开了,店主见是张素清后,没有迟疑便让他进到屋里。张素清进屋后,对店主说是城里住店太贵,且自己外地口音容易引起别人瞎猜疑,况且去平凯集市得赶早,到时城门不开还出不来,所以,只好到小店来添麻烦了。说完,递了两块银元放在店主手上。店主人只接过一块银元,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他将一间狭小的客房收拾停当,烧了一盆水端过来,又点亮一盏煤油灯,将灯芯捻亮后,说了句“息好”就走了。
张素清躺在床铺上,见被子卧单洗得干净平展,且店主的表现行为真是让人感到太平静沉稳了。他思索着,两眼朝天花板上看去时,看到上面隐约有一个“骧”字。真是一个大大的“骧”字号旗幡,不知怎么没挂在店门外,倒是将这面旗半卷曲着闲搁在屋上横梁上。
张素清猛然想起前不久的一件事情来:他独自到汉葭码头踩点,当时骞湖押货正在水路上未回,他不便去店里。而且他瞅见一个亦僧亦道的精瘦老头,正闪身进到店里。于是,他便到码头上去看水情。一个三十左右手执绳索锤的汉子,从他身边拥挤过去,其敞开的外襟里,就挂一个“骧”字包袱,很是醒目。那汉子神兮兮地右看左顾的,直奔往一条停泊在不显眼处的小火轮。当时小火轮上正走下一行枪兵,一个个猴急地朝岸上吊脚楼上跑。小火轮上的水手们也下来几个,背着大背篓去采购什么。那汉子将索锤掖在襟怀中,猛地蹿到小火轮上,眨眼工夫,只见那汉子从船舷上跳下,朝岸上一个劲狂奔。
张素清正百思不解,还在纳闷时,小火轮上传来急促的喊声,几个水手都跟着呼叫“出人命了”。张素清返身跑到街上,刚好看到那汉子的背影。于是,他跟踪在汉子的后面,一口气跑到涪水支流,郁江河岸一棵桂花树下。这地方小地名亦叫“箱子岩”,像这样峡谷江河悬崖上横挂箱子的地方,武陵山区到处都是,只在箱子岩前面冠以当地的小地名加以区分。
那汉子望着郁江悬崖上的一排排枯朽的箱子,从怀里掏出绳索锤,便依靠在树干上想憩息。张素清走近汉子后,咳了一下,说:“一掌就把人毙了!”
那汉子闻言翻滚开后,竖掌面对张素清,瞪着红眼厉声问道:“你是哪点人?干么子的?”
“一掌就毙了命。现在码头边的小船上,正乱成一锅粥了。”张素清答非所问。
那汉子二话没说,运足劲打出一柳叶掌,张素清见掌力浑厚刚劲,便侧身让过。汉子桩步一变,扭头间右手猛然打出托叶掌,这一招挟持一股飙风,像汹涌浪涛般袭来,张素清又跃起一丈高,只听后面哗啦一声,一排杂木树齐刷刷地倒下。那汉子见两招都被对方轻松躲闪开,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珠。他有点火了,嗨地吼叫着,脚踩洪门正中直进,用虎爪掌奋力击去。令汉子意料不到的是,对方竟然运气用胸脯硬接下这招虎爪掌,汉子的手掌像击中一面铜墙铁壁,反弹力震得他手臂痛麻。一时怔在原地,两眼发直,忽闻对面飞来一样东西,伸手接过见是自己身上包袱,那是认识骧龙后,武陵大侠送给他做纪念的。
汉子羞愧交加,拱手一揖,慨然叹服道:“这是我不到半年间,两次失手。推山掌的名号今后再不敢用了。谢壮士手下留情!敢问壮士何方人士?”
“你功夫也不弱,称得上是一条好汉了。”张素清仍答非所问。
“敢问壮士来武陵山区有何贵干?是否需人帮忙?要想晓得哪些事?”
推山掌见张素清没有恶意,便坦率地问。
“你上小火轮去击毙的是什么人?”张素清单刀直入,欲弄清事情缘由。
“南腰界冉蝎子的女婿。是个早该千刀万剐的坏人!你认识他?要替他申冤!”推山掌又警惕起来,掏出绳索锤拿在手上,欲舍命一搏。
“我不认识,只是好奇而已。”张素清说。“我常来汉葭码头,做点小买卖。”
“到汉葭码头做买卖?我可以介绍你认识商会会长骞湖老板。有他帮助,你在码头的生意保证红火。”推山掌虽不相信眼前的人是商人,但还是顺题而答。
“不啦。好汉请留名。”张素清问。
“就叫推山掌好了。莪家寨人。你呢?”推山掌反问道。
“我们一定后会有期的!再见,老乡。”张素清在推山掌疑惑不已的目送下,返回汉葭镇街上。
如今,这小店有面“骧”字旗幡。该不是与推山掌有什么瓜葛吧?明晨一定问个明白,揭开店主沉稳庄重又善待客人之谜。张素清插好门闩,仔细察看狭小房间里安全无虞后,真的睡觉了。
几声高亢的鸡鸣声,把张素清吵醒。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香甜地睡过觉了,精神恢复后,警惕性也成倍恢复了。他翻身离开小房间,外面店桌上早摆着两屉小笼包子,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一个他没见过的少年,端上一盛有热水的木盆,示意他洗漱。洗漱完直到吃掉两屉小笼包子,店主人仍未露脸。张素清要那少年去叫店主,说了半天少年只一个劲摇头,原来少年是个哑巴,少年将钱放在柜台里,又从柜台里摸出一张纸,递送到张素清手上,他一看竟是去南腰界的路线图!哑巴少年又去忙碌别的活计了,店主却始终没出现,不知是去什么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