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的红

七

　　骧家寨。

　　骧龙铁青着脸，身子瑟瑟发抖，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回走。伏在地上的两个冉少波派来的神兵，一点也不敢动弹。颛莲咬着手巾，不让自己哭出身来，但两行泪水像汹涌的山溪，冲洗着她白皙的脸庞。两个神兵奉命驰来骧家寨，通报了骞湖在南腰界被冉瑞廷等人开枪杀害的消息，骞江不知去向，骞海下落不明，只有由骧龙定夺如何将骞湖遇害的消息禀报骞老寨主了。骧龙停下脚步，嘱咐两个神兵，要其中一个赶去利川通知朱清武，要他准备带二千神兵急速赶来，另一个返回沿河告诉冉少波，集结现有的一千神兵，与黔江联英会首领黄凤楼的三千人汇合，务必在4月25日芒种（1934年6月6日）那天在南腰界寨脚聚集，发誓要踏平冉瑞廷等人所在的南腰界！

　　而骧龙自己将亲率骧家寨的一千五百名精悍山民打前锋。骧龙叫来他的管家，这位穿长袍衫的白脸人，接受了在十天内打造十挺青冈炮的任务，立即去忙活去了。骧龙看着泪眼婆娑的颛莲，对立在一旁正手足无措的骧豹说，要他陪送颛莲立即返回颛家寨。并央告颛世伯同意将储藏的优质火药、引线送几箱，派人挑起星夜驰回骧家寨。骧豹一看有了出头露面的机会，顿时豪情满怀，一拍胸部，扶掖着颛莲，一副保护神的架势。沿河的枫香溪。

　　张素清已经在此等候两天，按照他与骞湖的约定，两人应该是见面了。但是过了约定时间第二天傍晚，从南腰界方向来的路上，除去零星松散的几个行人，没有七八人一伙的，更不见挑抬扛背的。张素清忽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立即派人请示了贺龙，决定当晚潜入距离才四十多里的南腰界。在两个多月前，他就派了侦察三排几个战士，化装进入到南腰界，还在南腰界邻寨白杨坳租了几间房子，摆摊开店“做生意”。所以，他对南腰界情况比较熟悉。

　　去请示的战士返回，他告诉张素清，正在枫香溪附近率兵打土豪的贺龙，同意张素清的请求，叫他摸清情况早点接应骞湖返回军部。张素清闻讯立即趁夜色朝南腰界奔去。

　　原来，贺龙率兵翻过一个小地名叫灰阡梁子的地方，迎面遇到几个山民来找，他们便蹲在路边摆谈起来。几个山民向贺龙控诉了当地一个叫马耀堂的恶霸，是国民党的乡长，家里豢养了近两百的乡丁，有枪一百三十余支。马耀堂依仗自己的势力，横行霸道，欺侮山民，他在当地霸占三千多石良田，不少山民人家被他逼得妻离子散。马耀堂还同南腰界的恶霸冉瑞廷勾结，霸占周围的山林河滩，山民进山狩猎下河捕鱼都得经过两个恶霸首肯，不然，打断腿脚还算是轻的。这几个山民身上的伤残就是见证。

　　听了几个山民的控诉，贺龙非常气愤，他决心为山民除了这一霸。他本想让侦察连长张素清带队去除害，听到张素清去南腰界接应拜把兄弟骞湖的请求，就叫他的手枪队去执行任务，目标是马家大院。

　　这天，正值马耀堂的儿子结婚。马家大院里里外外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方圆村寨十多个财主无不唯马家马首是瞻，争先恐后都汇集在马家大院来贺喜，已经花天酒地闹了几个通宵。这时，从沿河枫香溪过来的一个财主，提醒附近有“红匪”活动，要马耀堂提防一点，加强戒备。马耀堂听后满不在乎地吹嘘：今天老子家办喜事，不要乱说坏了彩头。就是贺龙亲自来了，又有么子了不得呢？老子家石壁高墙，有百多条快枪护卫，贺龙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休想进入我马家大院！

　　这时，一个乡丁跑进大厅报信，寨子下面来了一群枪兵，是不是贺龙的枪兵还不清楚。马耀堂假装镇静地说：哪有这么多红匪，贺龙远在沿河，离这里远着呢！

　　不过，马耀堂叫他的侄儿马泰去看过究竟，立马回报。马泰提起盒子枪，朝大院门口跑去，刚到大门外，就看见两个身着便衣的人直闯过来。马泰举枪质问：么子人，不准动。穿便衣的人答道：是过路的，赶路去沿河，走错路了。听说马家办喜事，特赶来讨口喜酒喝。马泰把枪往腰间一插，便吼了声：“妈的，大惊小怪的，两个叫花子也当成了红匪。来人啦，赏两碗剩饭给叫花子！”马泰话音刚落，两个便衣猛扑上去，将马泰按倒在地。后面又冲出几十个便衣，一齐拔枪将大门包围起来。

　　便衣中一个大汉举枪放了两响。霎时，马家大院里顿时乱成一锅粥，大人小孩财主乡丁狼奔豕突，知道来了贺龙，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还没见到人，全都跪在地上直喊饶命。有几个乡丁举枪外冲，被一排子枪撂翻在地，见状，马耀堂吓得魂飞魄散，钻进那堆挤在一起的财主中间，妄想蒙混过关。后被一个山民认出抓了出来，当场枪毙。马耀堂的父亲马老爷子见势不妙，早换上佃农衣服，从大院牛圈穿过钻出后门，顺山沟跑脱了。

　　这次突袭，被当地的山民编成顺口溜：“红军来，山民欢，财主吓得打孬窜（站不稳）。儿子忙往堆里钻，大老爷急忙钻牛圈，要不装成佃农样，性命早完蛋！”

　　却说张素清当夜子时，满头大汗地赶到了白杨坳，径直走进侦察员小易的“杂货店”。小易见到连长张素清，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张素清见状，正要责怪小易遇事沉不住气，只见小易抱住他的大腿，哭诉中将骞湖遇害的经过说了个大概。闻言，张素清差点当场昏厥过去，他捏一把汗，圆睁双目，紧握的拳头骨节哔叭直响。小易告诉他，那三十多个挑夫和担子均被扣押在冉家大院，骞湖的尸体下落不明，首级被割下，由欧廷献、渝州无常带上去刘湘处领赏去了！

　　“姓欧的走多久了？”张素清急促地问。

　　“昨天午后出的事，今天一早那群土匪就没影了。好像往汉葭方向去的……”小易拭干泪水，望着他的连长说。

　　“你马上去枫香溪找贺军长，亲自报告这里发生的事情。我另有事，先走了！”张素清噙着泪说，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连长，你多保重啊！”小易说着又哭了。

　　“不要啰唆了。马上分头行动吧。”张素清紧握了一下小易的手，出门后一头钻进夜幕中。

　　侦察员小易锁好店门，便往枫香溪红三军总部飞驰而去。翌日卯时，小易终于见到了贺龙军长。

　　不一会儿，从贺龙军长办公室，分别跑出七八名通讯员，他们径直奔向红三军其他首长和各师师部，内容是召开紧急会议，研究攻打南腰界方案。会议决定，由贺龙亲率红三军主力向南腰界挺进，攻占后在南腰界建立根据地。当晚，枫香溪军旗猎猎，战马嘶嘶，红三军主力向南腰界出发了。

　　一路上遇到几股团防联军的骚扰阻击，被红三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歼灭，于6月3日抵达南腰界附近的小镇麻塘溪。由于反动政府的宣传，许多山民早躲藏在山林洞穴中不敢回家。镇上关门闭户，不见行人。

　　镇上有家店小贩叫吴矮子，他在躲藏时留了一个心眼，把十盒香烟放在一个木盘里，盘子里放一张写有每支香烟价钱的纸条，他将木盘摆放在店子柜台下。当天晚上，他从山上溜回小镇自己的店中，将木盘端进屋后把钱一数，恰恰是十盒香烟的钱。吴矮子马上跑回山上，将这事向躲藏的山民们说，大家都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好的军队，正将信将疑，犹犹豫豫的。另一个骧家寨来此开绸布店叫“麻纱二”的人，站出来说：“等我去看个究竟。如果没回来，你们就顺山跑往南腰界去。如果……”

　　说完，他束紧腰，背一把砍柴刀就下山了。刚到山脚的寨子门口，一队背枪的士兵朝他走来。麻纱二心想：妈呀！这回真的拐了！想转身开跑，又怕被开枪打死，正不知所措站着发愣。一个士兵走过来，亲切地招呼麻纱二，说：“老乡，你好。你为什么想躲，我们是贺龙领导的红军，与国民党军队不一样。我们是专门打地主土豪的，为穷苦百姓出气的。你快回家看看，家里少点什么没有。”

　　麻纱二见士兵说完，也没对他咋个样，一个个脸上还挂着笑。就壮起胆子跑回小镇里，回到自己家中一看，门前站着岗。他便对站岗的讲他是这家主人，想进屋取几件东西。进院子后，麻纱二见一个蓄着浓密“一字胡”的魁梧壮汉，正挥舞斧头在劈柴火。壮汉见到麻纱二进院子后，就放好斧头，问麻纱二：

　　“老乡，你是这家铺子主人吗？我们路过这里，让你们受惊了，对不起。”

　　“我叫麻纱二，是骧家寨来这里开绸布店的。”麻纱二向壮汉鞠躬后，回答道。

　　“‘骧家寨。’骧龙，老乡知道吧？两条龙就要汇合了！”壮汉一边说，一边让麻纱二坐在板凳上。又回头吩咐端来菜饭给麻纱二吃。见饥饿中的麻纱二狼吞虎咽的样子，壮汉亲切地说：“慢点，莫哽着。老乡，你吃完饭去把山林中躲藏的老百姓喊回来，种庄稼的种庄稼，教书的教书，做生意嘛，照常做生意。红军保护一切从事正当劳动的人。我贺龙说话算数！”

　　啊！眼前这个壮汉就是贺龙。这么好的人，可见国民党全是造谣！麻纱二还想起了正月初三，在骧家寨脚大田坝上，参加摆手舞盛会时的情景。尤其是骧龙最后的领唱：“要吃海椒不怕辣，要当红军不怕杀。山民坚信贺军长，哪怕敌人刀威吓。”这时，贺龙握着麻纱二的手，又说：“老板，我们住了你家房子，烧了你家的几捆柴，赔你三块大洋。你们家养的那头百多斤重的大肥猪，我们已经替你喂得饱饱的了，你去看一眼，好放心。”

　　此刻，麻纱二早已泪流满面了。他向贺龙保证，马上到山林中将躲藏的山民们喊回镇上。他浑身是劲，从大街上跑过，见两旁屋檐下睡满了红军，每户人家仍关门闭户的，连门锁都没动一下。他已经彻底相信了贺龙的话，鼓起劲，一口气跑到密林深处，按照镇上墙壁、柱头上张贴的标语，他放开嗓子喊道：“乡亲们，快回家去。红军是人民的子弟兵！他们在我们屋檐下睡，没动我们家里一根毛草。这是天下第一好的队伍，快回来吧，要是我骗你们，店铺里的绸布由你们拿！”

　　听了麻纱二的喊话后，躲藏在密林山洞中山民们，相继从山上跑回麻塘溪镇上。麻纱二还同小镇上的程宪照、迟换震、郁心玉、吴勇肖等四十多人，在镇上大祠堂参加了由贺龙等红军首长主持召开的大会。贺龙要镇上的积极分子组织起来，建立苏维埃政权，建立游击队打土豪分田地，到周边山寨去发动山民们闹革命。还派几名红军战士留下组建游击队。

　　麻纱二和吴矮子都决定参加麻塘溪游击队。第三天，在大祠堂前成立游击大队的会上，在两个领头的红军战士后面，雄赳赳气昂昂地站着四十多个游击队员，面对着大祠堂前墙壁上写的《共产党十大政纲》，以政纲的内容为誓词，游击队员们举手宣誓。

　　宣完誓后，贺龙来到游击队的队列前，把一把闪亮、刀柄上刻有“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大刀，和一面鲜艳的绣有镰刀斧头的红旗亲手交给领头的战士，大声说道：“同志们，红旗是革命的象征，大刀是革命的武器，你们要用这把大刀保卫红旗，将革命进行到底。用大刀砍出一个新世界来！……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信心！誓死保护红旗和大刀！”几十个游击队员齐声回答道。贺龙同每一个游击队员都握了一下手，然后，带着大部队朝南腰界方向开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