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大师到骞家寨时,前来迎接的寨民两眼红肿,语调低沉,打不起一点精神。慧明有些纳闷,寻思骞湖被害、骞江失踪的事难道都传入骞老寨主耳中了?他与莪老寨主当年在箱子岩峡谷相遇后,由于骞老寨主、骧老寨主出手解围,他结缘三位寨主,后又通过三位介绍同颛寨主结识。
几十年来,性格豪爽嗜武成癖的慧明,常年游走于武陵山区四大主寨和众多寺庙道观间,与四大寨主切磋武艺,同寺院主持辩驳禅宗诘问佛理,乐此不疲。尤其是同两位师兄邀集每十年一次,在武陵山区轿子顶与四大寨主比试武艺,每一次都是热心的慧明从中斡旋串联,撮合而成,延续至今已是第四个十年了!
近年来,除同龄的慧明、骞老寨主外,其他五位当事人均年事已高,先后变成皤然老翁,对十年一度的“轿子顶论技”已不大提及。加之武陵山区内忧外患,土豪劣绅势力坐大猖獗,与四大主寨的关系已呈水火不相容之态。由于四大寨子的营生事业已遍布武陵山区及周边省区,第二辈的精力全部投入到维持扩大经营买卖中,投鼠忌器,唯有周旋于官僚衙门地方军阀之间,夹缝中求得生存与发展。四大寨主达成共识后,心照不宣地转入韬光养晦,以至从民国十三年(第三次轿子顶论技)至今,四大寨子的生意发展稳中有扩大,没有出现大的麻烦和差池。但也暗中树了不少竞争对手和仇敌,只是撞出火花的时机未到,双方均暂呈隐忍待发之状态而已。
这次贺龙率领红军与国民党军队浴血奋战,辗转打进武陵山区,与前几次奉命驻防武陵山区情况迥然不同。四大寨主想大张旗鼓地支持援助贺龙已不可能,唯有暗地里帮助协力才符实际。四大寨主对民国十四年(1925年)存放在他们手中的几十只大木箱,心知肚明晓得贺云卿是为了暗中壮大他们四寨的实力,采取的一着妙棋。十年来,四大寨主守口如瓶,连对骧龙莪金两人都讳莫如深。可是,由于四寨经营有方,循序渐进,生意顺畅,莪金、骧龙两人的势力已令武陵山区各个阶层的人士认可畏惧。荏苒十年间,四大寨子的权威和至尊地位,仍没有谁敢跳出来挑战。
但事态的发展已超出四大寨主的预料。面对儿子被杀害,骧豹和莪铁出任苏维埃政府主席,骧龙麾下的“联英会”“神兵队”先后改编加入贺龙的队伍,莪金的船帮为贺龙的部队运送物资等等公开化。四大寨子与国民党军队、官府及土豪劣绅的矛盾已是尽人皆知,并朝你死我活方向发展。如今,贺云卿奉命率领红军撤离武陵山区,长途奔袭湖南永顺县城,骤然留下这个巨大的空间,只有由四大寨子和地方军阀、土匪豪强来争夺填充了!
公开的拼杀似乎还未降临,但暗中的较量却早已展开。光是地方豪强土匪并不足虑,但先后受辱惨败的川军、黔军卷土重来,将窝囊气撒向四大寨子却极有可能。为了剪除最大几个魔头,少为后辈留下劲敌,四大寨主暗地里已相约好,第四次“轿子顶论技”要大张旗鼓地告知武陵山区各界人士。只是在上轿子顶之前,如何将几十只大木箱转移或运送给缺枪少弹的贺云卿,让四大寨主颇费周折,彻夜难眠。
骞寨主见老友慧明大师来后,心中一动,他思量:叫骧龙派人将大木箱装船运至回龙寺、传灯寺藏匿,再伺机送往贺云卿处,这不失为一个万全之计。他决计在未与其他三位寨主沟通之前,先探试一下回龙寺有无可保万无一失的密藏之处。他叫左右侍奉及家人退下后,问:
“慧明大师,回龙寺可有闭关之所?”
“寨主怎么了?似乎昨天我俩才结缘。小僧坐禅回龙寺三十余年,闭关所在的蒲团都坐得玉骨骨(光滑)的。你咋个问起这个?”慧明不明就里,他疑惑地看着老友。
“可有容得下五十人的闭关之所?”骞寨主仍执意问道。
“五十人?你要皈依我佛门?还要广纳弟子传授技艺?”慧明愈发不解了。
“不瞒大师,几十光阴,我可给大师添个累赘?今日真是有大事相托!……”骞寨主一脸肃穆,盯着慧明两眼。
“王顾左右而言他,不是寨主的性格。你怎么了?”慧明真的有点急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间或有欢呼声、哭叫声。慧明大师一睁圆眼,就要出门瞧个明白。门开了,一个矫健的身影匆匆走了进来,朝着骞寨主迎面拜倒,那人口中哽咽道:
“阿爸!”
“河儿呵,是你吗?”骞老寨主浑身一震,战栗地呼叫道。
“阿爸,你不孝儿子奉您老之命,学艺回来了!”骞河泪如雨下,叩首于地。
“哈哈,十年学艺,已臻圆满。哭啥子,起来让我看盘,大师兄把你调教成么样了。”慧明大师呵呵笑道。
“参见师叔!”骞河起身后,面对着慧明大师重新跪倒在地上。
“好了好了。起来起来。”慧明伸手扶起骞河。他看到站在跟前的,是一个肩宽膀阔,腿壮胳膊粗的剽悍小伙。
门口一暗,又进来一人,步伐迅捷却又悄无声息。刹那间,那人已然跪在骞河身旁,口中叫声:
“给四叔请安!参见师叔!晚辈颛麟在这儿磕头了。”
“十五负笈从师,麟侄都长成小伙了!可喜可贺!我等岂能长生不老?快起来,四叔不惯俗礼。”
骞老寨主立即容光焕发,朝门外高声吩咐摆筵席。
一直跟在颛麟身后的颛凤,几乎疑似在梦中,当年为防安云臣的同类报复,父亲将还是黄口小儿的颛麟送往梵净山学艺,三个姐姐都哭傻了。如今看到只在梦中相聚千百次的幺弟突然降临骞家寨,那引人注意的面孔,健壮的身材,仪表堂堂,举止落落大方。她一会儿摸摸脸,一会儿舐吻手,一个劲地流泪。直到听见公公吩咐摆筵席才恍然醒来,揩着泪飞身布置去了。
众人出门,门外坝子上已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三少爷”的喊声四处响起。想当年,轿子顶论技后,梵净山慧海大师答应尽平生所学,为四大寨子各收一名弟子。他来到骞家寨时,贪玩的骞海到午时仍未返寨,相信佛缘的骞寨主便将一直侍立身边的三儿骞河交与大师带走。三儿骞河自小聪颖懂事,对于山寨事务也天生具备异秉,深受老少山民敬爱,然机缘使他替弟外出学艺,一别十载,今日归来,目睹当年刚过及冠之年的骞河一步三回头离寨而去情景的山民们,不禁潸然泪下。
骞河朝善良敦厚的父老兄弟们连鞠三个躬,同颛麟一起跟在骞寨主和慧明大师身后,来到宽敞阔绰的大厅。片刻之间,酒菜已摆满整个黄花木桌,慧明唱一声“阿弥陀佛”后,起身进入专为他准备的一间净室,里面备有素斋。酒盅斟满,骞河端起酒盅肃然跪起:
“阿爸,河儿十年未归,有悖孝道。请受儿一敬!”
见骞河举盅一饮而尽,颛麟站起陪敬一盅。骞老寨主鼻翼一酸,只是呷了一下,他笑道:
“你们为我武陵山区安危,十年艰辛学艺在外,乃大孝哉!现在正值用人之际,你们回来,我们萦绕心头十年的阴影全散了。”
“‘用人之际’?”颛麟瞅了骞河一眼,两人笑了。
“你两个小孩,却又为何发笑?真乃童心未泯啊!”骞老寨主愣怔一下,也笑将起来。
“大嫂,我大哥现在莪家寨大伯处调养。你且宽心。”骞河见颛凤端菜进屋,起身说道。
“今天这场合不要提那个不争气的!”骞寨主说。
这时,颛麟站起,从怀中掏出一锦袋,躬身递与骞老寨主。骞老寨主看到锦袋,脸色微变,随即又镇静下来。他用异乎寻常的目光认真地朝大厅四周望了一眼,然后,小心谨慎地打开锦袋。这个锦袋,只是在四大主寨之间,发生或出现最危险急难之时才启用的传信之物,个中暗记只有四大寨主才认识。抽出锦袋中的绸布,骞老寨主凑近雕花镂孔的窗户边,看完后,他如释重负,返身坐回桌边,轻松愉快地与两个暌违十载的晚辈畅饮起来。
当晚,骞老寨主将一张密图交给大儿骞江的媳妇颛凤,叮嘱她亲手递到不久赶到主寨来的骧龙手中,否则,与图同归于尽!
是夜,月明风清的亥牌时分,骞老寨主、慧明大师、骞河、颛麟四人轻装简从,在颛凤泪眼婆娑中悄然离开骞家主寨,沿后寨西面经过两道栅门,顺山脊而下。他们一行朝武陵山区绝顶——轿子顶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