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的红

二十四

　　武陵山区腹地轿子顶，海拔一千六百多米，是梅江河的发源地。这里山高林密，沟壑纵横，终日云缭雾绕，野兽出没，人迹罕见。山中道路崎岖难行，小路一会儿被树丛掩蔽，一会儿从蜿蜒山岩后露出，有时路从深谷绝涧上横过，让人感到气短神虚，后悔自己的莽撞。不过，一旦静定心神，手足并用，拨开荆棘，登临山顶，顿觉天空近在咫尺，脚底万千沟渠谷壑宛若盆景，一时郁闷之气遁迹，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充盈全身，油然而生弥天的英雄气概！

　　山顶上有眼天然石洞，洞门前是块平地，几棵银杏树耸立着。平地周边长满剑竹、楠竹丛和慈竹。洞内又分三室，钟乳石垂吊，黑白灰褐杂存无章，奇妙之处鬼斧神工，洞内地干壁滑光亮如昼，洞深处滴水叮咚之声隐约传入耳中，如闻天籁之音，令人叫绝，其佳绝之处浑然天成。

　　当年，慧明大师与莪老寨主在箱子岩峡谷结缘，到梵净山大金顶找到大师兄慧海、二师兄慧通后，极力夸张莪、骧、骞三位年轻寨主的人品和武功，并声称已与三人结成善缘，欲返回武陵腹地寻一古寺住持。慧海大师有通天彻地之才，掐指运算一番后，颤抖地说：

　　“我等三人与他们四位施主，有四十年尘缘未了。此生怕是荣辱与共了……阿弥陀佛！你去梅江河石耶司的回龙寺。慧通去凤凰山上的传灯寺吧。”

　　“谢师兄指点迷津。”慧明大喜，起身合掌，然又问：“何称四位施主，望师兄明示。”

　　“你去相邀比武论技之时，就自会明了了……去吧。阿弥陀佛。”慧海喧过佛号，闭目入定。

　　由此，慧明入主回龙寺，慧通住持传灯寺。

　　莪、颛、骧、骞四人游历回到武陵山区后，一同到石耶司的回龙寺访会慧明，并邀请慧明去轿子顶游览，看能否建座寺庙供奉佛祖，以感谢菩萨佑护四人平安返乡的恩德。慧明当即讲如此高险远僻之巅，建寺庙乃太耗民资民力，已违背佛祖原旨。不如以此隐蔽绝佳场所，七人在此切磋武学，坐禅闭关修炼，此言一出，四寨主均称善。由此定下十年一次的“轿子顶论技”规则。

　　第一次、第二次轿子顶论技，因当时七人年轻气盛，斗志昂扬，道浅魔高。到第三次轿子顶论技时，七人已然交厚缘深，累劫经历，俱如石火电光，在每人心头一瞥而过，一切前因后果全都大彻大悟。于是，将论技过招改为用口述招式，互相默想解卸化去之法，余时即在洞中入定。四位寨主闭关调气，三位高僧坐禅凝练元神。事后，四位寨主各将一子托付到慧海门下学艺。

　　转眼间，武陵山区风云变幻，被贺龙率兵打得落花流水的军阀土豪，趁贺龙撤离武陵山之际，妄图掀起滔天浊浪，借机报复四大寨主。在此存亡关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抢占先机。但在村寨码头集市有诸多不便，不如将最厉害的几个魔头引到这个绝顶处，一举除之以绝后患。以莪寨主为首，骧寨主、颛寨主均各带一个随从赶到轿子顶。骞寨主父子和慧明大师三人及随从二人也同时赶到。骞河在莪大伯、颛二伯、骧三伯跟前分别跪拜过，并向颛二伯说颛麟到骧豹那里去了。只差德高望重的慧海大师和佛法高深莫测的慧通大师二人了。

　　当天申牌时刻，斜阳初沉，明月未升，延绵无尽的远近山冈秃岭上，冬雪映衬着半天红霞，景致灿烂无比。莪寨主为首，众人都站在洞前平地边沿处，透过竹梢向山下来路俯视。忽然，听到遥远的山路上空，隐约几声佛号传来，众人由惊转喜，正要定睛鸟瞰，一阵旃檀异香飘过后，声到人至。众人只见眼前人影一闪，洞前已清扫干净平整的地上，站着两个高僧，一个是慈眉皓首满身仙气，一个是貌相清奇气度不凡。

　　众人忙向前，朝满身仙气的高僧礼拜，口称“大师光临，绝顶生辉”！接着向气度不凡的高僧拱手行礼，口称“慧通方丈辛苦”！慧海大师、慧通高僧亦合掌答谢。只听慧海大师说：“前次一别，恍如昨日。能与各位施主再续尘缘，全仗佛法广大。各位施主不必太谦！”

　　“师父莲座飞降，弥增光宠，援救父老乡民，大德不敢言报！”骞河这时靠前匍匐在慧海大师脚下，头颅抵于地上。

　　“起来起来。今夜入洞坐禅，明天就不必这么客客气气了，拿出真本事，看谁新创的招式最难破解，那才算武陵山区第一高手！好啦……”慧明早都性急了，忍不住闹腾起来。

　　众人闻声都笑了起来。大家此时丢开俗套，上前执手互相端详着，有的真是一别十年未晤面，蓦然相见，四周景物依旧，然面容已非昨昔，无不写满沧桑。这样寒暄之间，天色已晚，夜幕降临。三位高僧由骞河陪侍，进入洞中左侧石室蒲团上坐定，四大寨主由随从陪侍，进入洞中右侧石室篾席上打坐调息。子夜时分，随从五人进入中间石室里，钻进铺垫好的棉被褥中呼呼睡去。洞外山风呼号，冷气飞舞，洞中却湿润祥和，温暖如春。

　　翌日清晨，众人皆在洞内打坐，突从洞外传来一阵吟诵声：“六出飞花入洞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处望，盖尽人间恶路歧。”

　　“骞施主，你不好生打坐调息，孑然站在峭岩上摇头晃脑做甚？等会儿论技时就‘文比’也会叫你中气不足！”左侧石室冲出慧明，他一边嚷嚷一边朝洞外走去。

　　“我俩先‘文比’几招，如何？你听，‘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你用何句对来？”骞寨主睥睨慧明一眼，说。

　　“我用‘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盖过你！”慧明随口应道。

　　“好。再来‘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看你对来。”骞寨主跃下峭岩，倒背两手。

　　“我用‘被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可以吧？”慧明开始抓耳挠腮起来。

　　“出家人看破红尘，六根清净。怎么个‘不能寐弹鸣琴’呢？对错了，输了第一招。哈哈。”骞寨主仰天一笑。

　　“这哪叫‘文比’！这纯粹是酸书生的耍嘴皮。有本事伸掌出腿亮几招，那才是实力！”慧明将袈裟撸起，亮出大胳膊。

　　“你来你来，我俩先过几招活动一下筋骨，就当是抛甩几下石锁热身。反正他们在洞头也看不见，要得不？”骞寨主依势说着，并亮开了架势。

　　“真要出手过招？”慧明瞪圆了眼睛。

　　“口中喊响点，隔山比画，逗他们！”骞寨主轻声说。又转身朝洞口喊：“我这招‘野马分鬃’打来，你咋个躲？”

　　“我一个‘乌龙摆尾’解了！”慧明会意，大声吼道。

　　“我再一招‘泰山压顶’盖下，你这下完了！”骞寨主劲头陡增，朗声道。

　　“我用‘燕子三抄水’化解。反身一招‘虎爪探穴’你这下躲不开了吧？”慧明高呼一声，声震山谷。

　　这时，从洞口上飞落三个人来，那身装束简直像是奔丧的人，一个比一个怪异。三人一声不吭，抽出剑便朝骞寨主乱刺乱戳。骞寨主起先疑是自己花了眼，见三剑直刺自己身上要害大穴，才定睛一看是三个从未谋面的怪人。他不由大怒，叫慧明闪开，让他来对付这帮人。

　　骞寨主将宽大的长袍往腰带上一扎，人早跃进三人中间，伸手一掌拍出，直击一个持黑剑的怪人手腕。那人咦了一声，猱身上跃，剑尖上挑削向骞寨主肩膀，这一猱一挑极显功力，要不是骞寨主恰巧用的是虚招，恐怕肩膀早被削中了。骞寨主不由怒发千丈，运足丹田之气认起真来，他双掌交错左推右击，掌风呼呼，气浪逼得那三人的衣衫飘起来。三人中一个持红剑的朝持黄剑的眨下眼，只见双剑合起，一上一下旋转成剑团向他滚来，而持黑剑的已然转到他身后，剑刃下削直攻他的下盘，叫他步子不敢轻易沾地。一时，骞寨主处境万分危急。

　　这一切也只在十招之中，瞬间即逝，已完全反应过来的慧明大喊一声，朝骞寨主身后那个持黑剑的怪人一拳打去。他突然觉得前面风起，五个同样装束的人凌空而下，截断他的拳头。“呼哧”一声，五个怪异装束的人，已走马灯式地将慧明围住，五把颜色各异的剑尖直指慧明。这场面比起骞寨主更让人骇异！

　　洞内诸人先是见洞外传来骞寨主和慧明的对话声，继而又是“过招”的吵闹，均未在意。过了一会儿，洞外寂静无声，细听又似有哼哈打斗声，众人不禁起了疑心，便叫随从去洞外瞧明白转来回话。骞寨主的两个随从同时跳起身，刚奔至洞口，唿的一声，一团球状东西摔在洞口地上，一股轻烟直往洞内飘来，吸后芬芳沁人心脾，继而又黏腻腥臭，气味熏人。两个随从腿一软，身子便横陈洞口边。

　　“哗啦”一声，一块巨石滚下洞边，将洞口遮住三分之二。正在这须臾间，一条人影从洞中激射而出，遥遥地攀附在一棵银杏斜枝上。这人在树枝上稍一停留，再次纵身跃起，落地间忽然一个鹞子翻身，从围攻骞寨主的三个怪异人头上掠过，重新立在斜枝上，只手中多了三把颜色各异的剑。这人呵斥道：“何方妖怪，竟敢偷袭放毒？骞河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哈哈哈，不过到梵净山混了十年，乳臭未干的小子，口气却不小！”

　　声落人现，一个亦僧亦道的手持月牙禅的和尚，无声无息落在洞前的平地上。

　　“六指金刚！你敢放毒烟熏人？”骞寨主指着持月牙禅的和尚质问。

　　“不放毒哪有把握将你们一网打尽？”六指金刚仰首朝天，举起月牙禅大声喊：“等了十年，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啊！师弟们截获四十只大木箱，我擒住四个老鬼外加三个和尚，这趟营生赚大了。武陵山区从此将改头换面，成我们的天下了！哈哈……”

　　围攻慧明大师的五个怪异人，被骞河缴了剑的三个怪异人，都奔到六指金刚的身边站定。骞河纵身一跃，稳稳站在了骞寨主和慧明之间。慧明大师跨步向前，怒目而视六指金刚，气愤地指着问：“真是肖小之人！就凭你，想将我等拿住？”

　　“崆峒八鬼对付骞老鬼绰绰有余。至于你，我敢保证在一百招之内擒住你！剩下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莫看他飞来跳去的，他闻了崆峒派的镇山之宝‘泄气化骨香’。顶多扛半个时辰，身子会比妇人还软！洞中那三个老鬼和你两个师兄嘛，到了时辰自然会有人来装进麻袋中。这些东西领奖赏是少不得的……”六指金刚把月牙禅一举，已亮起架势。

　　慧明往骞河脸上瞅了下，知道六指金刚并非谵语，他瞥见洞口的巨石和还在冒烟的球体，是先与这佛门败类决斗，或是先搬开巨石踢飞烟球，一时踌躇难定。

　　而骞寨主担心骞河毒发危及性命，便示意骞河退后运功逼毒。他决意先去踢飞烟球，推开巨石，让洞中被困之人悉数冲出。念头一动身子已飞起，双掌朝崆峒八鬼击去。八鬼举掌相迎，骞寨主双掌收缩，身子横卷满想纵到洞口边。谁想崆峒八鬼也是虚招，似已早料到他这一招，五剑横刺三掌齐发，直朝头部腹部打来！骞寨主阅历甚深，见两处要害遭袭，急中生智，将脚一垫，一个黄鹤冲霄燕子飞云势，已然化去这狠毒的一招。

　　但其中惊险处，令他心血上涌，急火攻心。

　　而慧明大师已与六指金刚恶斗起来。六指金刚的月牙禅沉重，挥舞起来呼呼生风，将地上残雪枯叶席卷空中，宛若飞沙走石，气势磅礴。慧明几次欲挨近一点洞口，均被六指金刚拦挡，半寸也前进不得。骞河运气调息后，反而感到几个大穴麻痒不止，他叫声不好，在闭气冲出洞口途中，还是嗅到一丝腥臭以至轻微中毒，虽于生命无虞，但一时还不能贸然出手与六指金刚相搏。而洞中师父和长辈可是已到千钧一发关头，如不搬开巨石踢飞烟球，后果将不堪设想。

　　一阵破空之声急速而至，随即一声叱咤：“魔头，先受颛麟一枪！”

　　六指金刚还没看清迎面飞来的是何物，本能地举起月牙禅一格，“当”的一声脆响，只感觉两臂膀震颤不止，月牙禅也几乎脱手飞去。破空之声在洞口戛然而止。只见颛麟用掌朝巨石一推，石头轰隆朝八鬼轧过去，他掏出一大袍子，将烟球裹住朝空中一掼，烟球划成一道弧线消失在山谷之间。颛麟伸手一指，手中的一根两尺长的短枪直指六指金刚，他轻捷如猿，纵将过来横在慧明大师身前，反手闪电般朝六指金刚当胸一枪刺去。六指金刚侧身躲过，哪知仍慢了一点，刷的一声，右肩膀已被刺了一个对穿。急怒中，六指金刚纵身跃起一丈高，挥起月牙禅凌空下击，只见颛麟气定神闲，将枪一缩，枪杆转握在左手，顺势照着六指金刚脚上撩去。扑哧一声，六指金刚右大脚板被刺个对穿，血光闪耀。落地之后，六指金刚顾不得剧痛，伸手掏入怀中要摸什么暗器，哪知颛麟随即飘然跟近，一掌击中六指金刚的后背！

　　这电光石火的几招之间，六指金刚已连遭重创，嘴里一口鲜血激喷而出。颛麟见六指金刚锉身翻滚于地，有逃窜迹象，他腾空跃起，双手握枪一招燕子穿云朝六指金刚刺去！

　　“留他一命！麟儿。”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

　　洞口处，慧海大师为首，慧通、莪寨主等人依次走了出来。颛麟这致命一枪，因师父慧海大师出声制止，他枪尖一偏直从后腹刺进去，只在六指金刚下腹部刺了个窟窿。颛麟将六指金刚摁住，顺手一提摔在众大师和寨主面前。崆峒八鬼见状，哨声一响，就要逃跑，慧通大师眉头一皱，左手将黄袍袈裟一甩，八只铜钱朝八鬼脖子间打去，霎时，八鬼全僵尸般立在原地。慧海大师见六指金刚遭此重创，浑身染得通红，叫声“阿弥陀佛”后，合掌嘱咐道：“念你是猫儿山苗民起义反清英雄的后裔，留你一命。你根骨原是不差，只为财心夙孽太重，以致误投魔道，深陷炼狱。今且废了你的武功，由慧通师弟收纳你，带你到秀山传灯寺后山‘思过崖’诵经补过去吧！望佛祖慈悲，你孽满劫临，自能醒悟。”

　　“推山掌许是遭你害死。岂能饶过你！”骧寨主抬手凌空发掌将六指金刚锁骨震断，废了六指金刚的武功。

　　“那是我师弟‘大哥’所为，不干我事。”六指金刚忍着剧痛回答道。

　　“骧施主武艺修为已臻化境，为何还要与他计较？”慧海大师笑着对骧寨主说。

　　“大师知我生性疾恶，见不得这等贪财背德、狂悖乖谬的行径，意在加以告诫。望他能谨记大师的法谕，改恶向善，一心敬佛！”骧寨主笑答。

　　“快把解药拿出来！”骞寨主朝六指金指呵斥道。

　　六指金刚已然跪爬在慧通脚下，闻言伸手朝八鬼指去。骞寨主走过去，从手持黄剑的“大鬼”身上，摸出十几粒朱红药丸，给洞中出来的人每人服了一丸。

　　这时，洞口平地的四周竹林涌动，人声嘈杂。只见骧豹、颛蝶、颛莲领着三百多名剽悍山民，从峭壁丛林山路陡坡处冲上山来。手握刀棍枪剑弓弩钩索绳套的山民们，将洞口平地四周挤得水泄不通，一些手脚麻利的山民早将崆峒八鬼捆绑个结结实实。骧豹早跑到骞河身边，蹬足拍肩嘘寒问暖，互通久违思慕挂牵之友谊，又互相钦佩夸赞。尤其是颛蝶、颛莲两人见到阔别十年的心尖尖一样疼爱的颛麟后，顿时泪如雨下，三姐弟一同跪拜过颛寨主及各位大师、伯叔寨主后，寻到洞侧一角处聚首，脸贴脸地拥抱着久久不愿分开。

　　目睹此情此景的山民们，流着喜悦的眼泪，忘情地蹦跳着欢呼着。他们一拥而上，押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崆峒八鬼，抬起身受重伤已被废去武功的六指金刚，按照慧海大师的示意，朝山下走去。

　　许是因为铲除了四大寨主的心腹之患，山民们格外开心舒畅，“哟嘿嘿”的喊声回荡在山谷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