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初秋,流转的依旧是漠然的时间。
那一年的枫叶,没来由地过早黄了。
金金灿灿的颜色,蒙昧了水香榭短短的小街,暗淡了小街旁几株青青的柏树。
清晨。
小苴背了包包,匆匆地奔出院门,狂奔向候在对街街角的公交车。
牛仔,T恤,大得夸张的近视镜,让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扮演着灰姑娘的称职的演员。
公车晃晃悠悠地开走,留下了荡漾着的灰尘海。
于是叹气,两只手用力地按着太阳穴。
给我这三十秒,我就可以不用迟到。
可是,时间永远铁面无私。
小院的门大敞着,向那深处望去,可以看到房门也是敞开的,房门里面正对的套间门也是敞开的。
枫遥遥地望着。
几秒钟后,他抬起手来,帮她把院门下了锁。然后,转过身望着对街那个傻傻立着的她,巨大的墨镜后,眼神被隐藏。
一条小街,清晨的光芒如同秋水明朗。
他卓尔不群。
她却无视他,只关心那十分钟一趟的公车。
十分钟,滑如流水,一泄而去。
一台巨大的公车摇摇晃晃地驶了过来,迅速地淹没了他视线中的她。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双手袖在口袋里,走过小街,然后从后门走上了公车。
她已寻到了座位,低了头开始看书,黑色的头发散射着油亮亮的光彩。
人不多,他奔着她游走过去,坐在她的后座。
公车启动,晃晃悠悠的一如早晨慵懒的气息。窗外的光芒流动,亦真亦幻。枫伸长了手臂,整个儿身子俯在前座的椅背上。
他的脸,与小苴的头,只余咫尺。
光芒中,这一幕,如同一幅令时间也无可奈何的油画,定格在了那个早晨。
晃晃悠悠的咫尺,保持着那个距离,前行了半个多小时。
小苴的一个小学妹蹦跳着上了公车,看到了这一幕警惕地凑到小苴的身边,小声地提醒她:"尹学姐,你后面有个男的,带了个墨镜,正趴在你的座位上,我看不像好人,你要小心啊。"
小苴一怔,转过了头,鼻尖轻轻地擦过了枫的头发。
他靠得还真是近。
这一看她愣住了,眼前的枫,高大的个子,却是留露着一付孩子气的表情,鼻息均匀地趴在硬硬的椅背上睡着了。那副大大的PRADA太阳镜被扭曲到了一定的程度,在他一侧的脸上,印下了深深的痕迹。
阳光下,他的睡脸,是依旧的光媚灿烂。
轻轻地推他,"枫,你怎么在公车上睡着了?"他一惊,骤然坐起,脸上的眼镜摇摇欲坠。
小学妹惊得尖叫:"哇,好帅的帅哥啊。这么帅的帅哥怎么做了色狼哎,好没有天理啊。"
小苴狂汗,现在的十几二十岁的学弟学妹们大都是这个调调,她歉意对枫笑笑,然后捏捏了学妹的手。不想她又狂叫:"你捏我干什么?哦,我知道了,他和你认识对不对,姐,你可不可以不要给我们这些涉世不深的小女孩太大的挫败感啊。怎么认识的男人全是这种骨灰级的帅哥啊。"
枫取下墨镜,放在口袋里,眼睛望向窗外,不快已写在了脸上。小学妹吐吐舌头,小声地对小苴说:"这个脾气不太好噢,我闪先。"说着转身跑开了,眼睛还不忘多盯两眼枫,好像在按相机的快门。
候着她走开,枫起身坐在了小苴的身边,"我也在奇怪,怎么就睡着了。"
"你是要找我吗?"
"嗯,没错,有事要通知你,到了你家的门前,看到了你,很期待你能看见我,和我打声招呼,可是你居然把我当空气。于是很不甘心,就跟着你,想看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注意到我,然后居然就睡着了。"
他的话语声淡淡,就像一股淡淡的雾气波及飘浮:"睡得,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小苴咬咬下唇,问:"找我有事吗?"
他笑,暗暗地,自嘲地:"一个月了,因为不想让你先来找我,所以来找你。"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烫金的喜帖,递到了小苴的眼前:"我要结婚了。"
烫金的喜帖在小苴的眼前一炽,引得她头部一阵儿晕眩。喃喃地,她说:"恭喜你。"
轻轻地接过,觉得好重。
"你呢?也快了吧。"
"是啊。"她机械地回答,不想告诉他自己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幸好以陌一直没有催,否则自己一定会跑掉。
"一起好吗?"他突然转过头来,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啊?"她吃了一惊。
"四个人一起成就你希望的,最现实的结局,不好吗?"他盯着她,象要用眼神抓住她游走的灵魂。
公车悠悠地驶入了大学路,在终点站停了下来。
"考虑一下吧。"他又说,然后终于扭开了他的头,下车去了。
小苴禁不住透过车窗玻璃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视觉失常了,眼前看到的画面,除了枫,都是苍白的一片。
一起?他要做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放掉她呢。
"喂,你该下车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她低头,看到以陌立在大巴的窗下,正仰头看她,一脸淡淡的笑意:"你再不下车,司机师傅要锁车门了。我就只好把你从窗子里弄出来了。"
小苴左右看看,发现四周的人早下光了,她连忙一边向大巴司机道歉一边儿奔下车子,脚刚落地,以陌已伸过了他的手,一把拖住她的,"来,我找你有事。"
有事,又是有事。一个月来平静无事,那隐藏的暗流终于选了这么一天要爆发出来吗?
"枫要结婚,哦,那恭喜他和他的新娘了。"
小苴瞪着圆圆的眼睛看以陌,不知为什么,现在每当面对以陌,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穿了厚厚的盾甲,却仍然无法抵挡那飞来的无形羽箭的士兵,在季大律师面前,像个蠢笨的白痴。
"我们呢?要不要一起?"以陌不看她,却看着青青的草坪。
又是在讲要一起。
"一起,好吗?"
他眼波扫了她一下:"不好吗?"眼神中有一种深邃无比的东西。她打了个机灵,反射般地说:"好。"
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轻轻地揽住了她,喃喃地说:"有句话,我早早说过,现在要再提一下,你如果想要逃,就逃到我这里。不要去相反的方向。"
他的怀抱有着记忆中的海洋的气息,那种感觉荡漾在她的周围,让她像一个溺水的孩子,无力挣扎。
"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故事想要讲给你听,只想讲给你听,你会听吧。"
轻轻地,她点头。
好,如果他们都希望一起就一起吧。只要一切烦乱内心的事情,都可以快快地结束。
晨光在微笑。
草地上的学生熙来攘往。
教学楼有许多张窗子。
张望,无处不在。
两个人,好像正立在世界的中心。
婚纱店。
晕黄的灯光朦胧着一屋子白色的婚纱。小苴捉着手儿兴致缺缺地立在最近的一套婚纱边儿上,望着罗湘君在上百套的婚纱中兴奋地走来走去,口中还吵着:"天啊天啊,我要挑花眼了。"
不远处的茶几旁,枫和以陌对坐着。
"你该帮帮你的未婚妻,她是真的挑花眼了。"以陌穿着一件古杏色的礼服,整个人看起来温暖而友好。
枫正在手提电脑里输出消息,听了他的话,抬头望了望婚纱海洋中的两个少女:"你也该帮帮你的未婚妻了,她连挑都没有挑。"他穿着一件纯白色的燕尾服,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极端的冷冽光媚。
以陌望望小苴,微微地笑了,也不答话,站起来走到了小苴身边,"没有喜欢的吗?那我们换一家。"
"不是,"小苴立刻应声。她有点头痛,根本没有心情象罗大小姐一样深入如此让人眼晕的白色海洋,"这一套就好了。"
答应以陌四个人组对结婚真是错误的决定,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以陌望着她选的婚纱沉吟欣赏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觉得我这套衣服怎么样?"
"很好啊。"
"那你挑这么件婚纱对得起我吗?"
哎!小苴听了他的话,一下子笑了出来,刚想安慰一下一脸受伤表情的他,以陌的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了。
他接听了手机,一张脸迅速地生动了起来:"好,我就来,我拜托你哪儿也不许去,就等在那里,我这就去接你,我再说一遍,哪儿也不许去,等我过来。"讲完电话,他叮嘱小苴:"我去机场接一个人,你选好礼服在这里等我。"说着还抬手拍了拍小苴的头,"用点脑子,算我求你好不好。"
那力量不轻不重的,打得小苴羞红了脸。
越来越发现,身边的以陌,变得真实了,作为自己的未婚夫,好像还真象那么会事儿。那么,看起来是自己不在状态了。
以陌匆匆地离开了,想必他要接的人,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小苴目送着他离开,眼神一下子和枫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枫眼中的不驯,让她心中升起了一份不安。于是连忙转了身,逃入了婚纱的海洋中去。
游啊游的,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被重重叠叠的梦幻颜色淹没了。
正想找个正确的方向走出去。枫却从一件婚纱后面走了出来,那么近地立在她的面前,耀眼的幻纱中,虚幻得象一抹流云。
"你穿这件一定很好看。"他指着小苴身后的一件婚纱,说。
小苴扭头看了看。那套婚纱是一色的纯白,有着古朴雅致的手绣花边,高领水袖,果然很别致,让人眼前一亮。
她的心蓦地一暖,如果穿着这样一件衣服走进礼堂……
不行,不能想。她咬咬下唇,淡淡地说:"我去叫湘君,告诉他你喜欢这一件。"
转身欲走,可是下一秒手臂被枫一把拉住。
"听我的话,选这一件。那一天,我希望你是最美的新娘。"
"枫,我的婚纱不是穿给你看的。"她低下头,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可是很快,两只手,都被他捉到了。他沉重的呼吸吹拂到了她的头上,"就这一次,听我这一次,以后都随便你。"
"你,为什么这么说?"小苴心头升起了一丝不安。"婚礼那天,你是不是想要做什么?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听了她的话,枫的脸上竟闪过一丝狼狈:"没有。"
小苴越发觉得不对劲,缓缓地,她说:"彼德潘,你想骗菊美人对吗?"
听她郑重地换了称谓,枫的眉头纠结了起来,痛苦的光芒在眼中闪现:"你问什么,好好地做你的新娘子不就行了。"
"你不会是想在那一天,对全世界说你要娶得是我吧。"她小心翼翼地问。
枫轻轻地放开她的手,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
小苴的头"嗡"地一声变得老大,口干舌燥,"不行,不行。你不要再发疯了。真的不行,我不能嫁给你。"
"为什么?"
"我配不起你。"她的眼泪摇摇欲坠,"你在逼我。我讨厌你,真的讨厌你,因为你快把我逼得走投无路了。我心里有一个秘密,不想说给你听,因为我害怕你知道那个秘密以后我和你连一个微笑的理由都没有了。我是个笨蛋,你知道吗?我现在,连看你一眼都觉得自己是在犯罪,因为我心里的那个秘密,你有权知道,也有权因为知道真像而恨我。可是,我是那么自私的一个人,我希望我永远是你的姐姐,是你的菊美人,如果走近你,这些美好都只能失去,那么我宁可永远地离开你。枫,你如果真的爱我,就放过我吧。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她用力挥去脸上零落的泪水,转身跑开了。
枫立在那套精美无比的婚纱旁,因为听了小苴的话头痛欲裂。
婚纱的层层梦幻之后,有另一张脸,变得惨白。
罗湘君咬着下唇,几乎要把唇瓣咬出血来。
空荡荡的街头。
秋风正紧,满街打着旋儿游走。
金黄色的落叶轻飘飘地转成一个个小小的旋涡。
像一只只的碟儿,转动着时间的旋律。
一只反毛皮的长筒靴翘着脚尖儿从出租车上走下来,恰好踩在了秋叶的旋涡中。
长筒靴的主人注意到了,于是一丝淡漠的微笑闪现在她的唇边。
出租车很快开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立在秋风中,一身牛仔打扮,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波希米亚长披风。
又黑又粗的波浪发披泄在她的肩头,她抬头望了望眼前的婚纱店,脸上有着淡漠的微笑,然后她看到了小苴。
那个落在她眼中的女孩,正立在婚纱店的橱窗外,呆呆地望着玻璃窗内的一套古典素雅的婚纱。
没想到这件枫中意的婚纱,竟然被摆在了橱窗里,看来大家对于美好的事物都有着相同的审美。刚刚没有细看,原来这件婚纱,绣得是菊花,真的很适合自己。
小苴正想着,突然看到玻璃窗的反影里出现了一个一身牛仔打扮的中年女人,眉头微微地突起,五官富有立体感,看起来不像是东方人,望见自己看她,淡淡地笑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她那淡淡的笑,让小苴感到很熟悉。记忆中有个人,一个和自己蛮熟的人,也常这样地笑……
中年女人点了只烟,然后转回身,斜倚着橱窗的边缘,悠悠地吸那只烟。
白色细腻的烟轨,徐徐地贴近了小苴。
小苴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磁石一般的吸引力,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两眼。不想她淡然一笑,弹了下手中的烟蒂:"小姑娘,别用一种看情人的眼光看我。不适合你。"
她中文讲得很好,可是尾音儿很重,让人一听就可以判断出是外国人在讲中国话。
"对不起。"小苴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开。
"没关系。"她笑了,上下打量小苴,"你是叫尹苴吧?"
小苴一惊,"你怎么知道。"
她脸上的笑意加深了,眼光跳开,遥遥地望着街道上舞动的黄叶,"我看过你的照片。实话对你说,我刚下飞机,这次回来也是因为我的儿子告诉我,他要娶一个叫做尹苴的女孩。"
"你是以陌的妈妈?"
"是啊,我就他那个没有脚只有翅膀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