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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匆匆地通报了之后,进到水榭里,有些意外地没有在桌案边看到萧焕。

  通常这个时候,他早就已经坐在桌案前批阅文书了,手边还会放着一碗还没来得及入口的药。

  正想着,内室的棉帘掀开,萧焕披着外衣走了出来,他好像还没有梳洗,黑发略显凌乱地散在肩头。他向我笑了笑:“抱歉,有些睡过头了,你稍等一下。”

  我低头抱拳:“阁主请便。”

  他点头笑笑,退回内室,隔了一会儿就梳洗整齐走了出来,用一根青玉簪绾发,为了行动便利,他身上还是只穿了一件青布单衣。

  我等他打开地道入口,跟着他走进去。

  到了石室,照样是二话不说就开始练习。

  “井”、“困”、“同人”、“大过”、“丰”、“无妄”。

  枪声密集地响起,六发子弹无一例外地被他或挡或避地躲过。

  不过,并没有完,就在最后一发子弹被他的王风挡开的同时,落空的第一发子弹在射中墙壁之后迅速地弹射了回来,正射向他的后心。

  要射中了!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左手轻回,已经把钢珠牢牢地夹在了指间。

  他把指间的钢珠抛到地上,轻咳一声,笑了笑:“今天做得不错。”

  “就差一点点!”我懊恼地挥拳,马上掏出子弹袋重新填子弹,“再来一次吧。”

  他笑笑,继续陪我练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我今天特别有精神,状态也比平时要好得多。

  但结果却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子弹射得再怎么迅疾巧妙,还是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练起枪来,我常常会忘了时间,一轮子弹打完,我擦擦不知什么时候流下来的热汗,装好子弹就又准备开始射击。

  这次萧焕用手把脸前的硝烟挥散,轻咳了几声:“今天就这样吧,我还有些事情。”

  我刚刚想出了一路枪法,连忙说:“等等,阁主,再来一次吧,最后一次。”

  他皱了皱眉,笑笑:“明天吧。”边说边转身向门口走去。

  他的左脚正踏在我预想的第一步位置上,如果这时候开枪的话,这一路枪法就能在这间石室内达到几乎完美的效果。

  机会稍纵即逝,他的身影就要从那个方位上过去了,我大喝一声:“萧焕!”同时把手枪举到眼前。

  他有些讶然地回头,我扳机扣动,第一发子弹朝着预想的方位射了出去。

  王风的寒光闪过,被挡开的钢珠飞到了空中。

  第二发,第三发,子弹擦过他的面颊,他头顶的青玉簪“叮当”一声断裂,黑发瞬间铺散开来。

  第四发,第五发,王风接连弹开钢珠,嗡嗡声浑浊刺耳。

  我屈膝闪到侧面,就在此时,第一发和第四发被弹开的子弹正在往一个方向迅速落下。

  第六发,最后一刻子弹冲出枪膛,在空中准确地撞上第一发子弹,两颗子弹携着冲力正好撞上落下的第四发子弹。

  三颗钢珠像一朵烟火一样在空中弹开,第六发和第一发子弹向四周弹去,第四发子弹却自下而上,笔直射出。

  那是我的子弹平时不能达到的位置,是他防守的空当。

  电石火光间,他的王风迅疾回落,但是晚了一步,钢珠擦过王风的剑刃,火星闪出的同时,钢珠没入了那团青色之中。

  他退后几步,脊背撞在石壁上,黑发披散,遮住了他的脸,他的左手紧紧捂在胸前。

  射中了吗?我没有看清。

  我把手伸到子弹袋中,一、二、三、四、五、六,重新数出六颗子弹,填到枪中。

  蜂窝状的子弹匣“啪嗒”合上,我把手枪举起。

  他的肩膀动了动,轻咳声有些迟疑地响起,他扶住墙壁站好,左手伸出,松开,一颗钢珠从他的指间滑落到地上。

  “做得很好。”他抬起头笑了笑,看看我手中上了膛的手枪,“今天真的……不行了,明天再练,好不好?”

  我点点头,重新甩开子弹匣,把子弹一颗颗取出。

  他笑笑,把王风收回袖中,却并没有去拢肩头散落的头发,而是重新用手按住了胸口。

  他推开门走出石室,我吹熄油灯,然后关门跟上去。

  通道很快走到了尽头,站在水榭中关上密道的门,他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房间:“你出去之后叫……”

  “阁主没什么吩咐的话,属下告退。”我抱拳淡淡地说。

  他咳嗽一声,迟疑了一下:“没……什么事了,你退下吧。”

  我抱拳退出,出门之后却并不离开,而是绕到了水榭侧面的窗口旁。

  清晨为了疏通浊气,窗子半开着,从窗缝里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萧焕静立在书案边的侧影,他微低着头,丝毫没有觉察到我并没有走远。

  隔了很久,他才动了动,右手按住书案,低头轻轻咳出一口血。

  他低低咳嗽几声,深吸了口气,抬头看了看书案旁放置药品的小柜。

  似乎是目测了一下到小柜的距离,他终于放开一直按在胸口上的手,用两只手按住书案,想要移到小柜那边去。

  被他压在手下的那块青布袍上,已经晕开了不大不小的一团暗红色血迹,他的手一放开,血迹就更加快速地扩散。

  我的那颗子弹,还是打中了他。

  他艰难地移出一步,书案受力摇晃,桌边放着的笔洗站立不稳,顺着桌角落下,“哐当”一声摔碎,污水溅了他半身。

  笔架紧跟着倾斜过来,他终于重重地摔倒在地,毛笔和污水散落在他身上。

  闷咳声不受控制地响起,那团血迹在他胸前飞速地扩散。

  我转到门前,推门走了进去:“阁主,怎么了?”

  看到是我,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徒劳地用手去遮掩胸前的血迹:“不……要紧……”

  “嗯?原来我的子弹打中了啊。”我走过去抱胸弯下腰,并不扶他,“怎么都不说呢?那颗钢珠,是你强从伤口里抠出来的吧,宁肯加重伤势都不让我知道,原来阁主你这么不想承认败给我了啊。”

  他捂住嘴咳嗽着,暗红的血迹从苍白的手指间渗出,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深吸着气,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说出:“不好意思……是我……败了。”

  “早说不就好了。”我轻轻一笑,“我早就知道了,我吹灯的时候就看到钢珠上的血迹了。”

  我说着,扫到砸在他身上的笔架和他已经被污水浸湿了半边的青袍,摊摊手:“早说的话,也用不着弄得这么狼狈了。”

  他断断续续地咳嗽,躲开我的视线:“抱……歉……”然后提起一口气,“你能不能……去叫郦……”

  我拍拍手:“哎呀,我都忘了,我这就赶快去请郦先生过来。”

  他轻轻点了点头:“不要说……是你……只说……是我自己……”

  “都说了你怎么这么不想承认败给我了,”我轻嗤着摆手,“让别人知道你败给了自己的徒弟,有这么丢人吗?”

  他俯在地上的身体不住地颤抖:“抱……歉……”

  “也不用一直说抱歉了,我知道。”我笑,抱胸直起了腰,“我说,这一枪就抵了你欠我的那一剑,我们又两清了。”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却又咳嗽了一声,紧捂住嘴,鲜血从指缝中不断涌出。

  我没再说话,转身出门。

  为了方便照顾箫焕,郦铭觞就住在一水院中,我很快找到了他。

  回到房中,把萧焕移到床上,等检查完伤势,就算天塌下来也一向懒洋洋的郦铭觞居然炸开了锅,胡子一翘一翘的,扯着嗓子发火:“都说了轻易不要动用真气,混账小子!都当耳旁风了?以为自己有几条命?因为你,先生我都不敢再出去乱逛,守着你这条烂命,每日提心吊胆!像你那混账老子一样,不稀罕这条命就去死,看我拦不拦着你!混账!混账!”

  他一边说着,一边点穴出针,手上一点都不慢:“这副身子还敢再受外伤?死了都不知道为什么!混账!说我是气死判官,我看你就要气死我了!我出师行医三十载,手上从来没有死人,你小子非要死在我手上才甘心是不是?混账!你要气死你先生我么?混账!”

  “怕他死在自己手上坏了名声,你还是赶紧躲出去不管好一些。”我站在床边听不下去他一直“混账”“混账”地骂,就不耐烦地接口,“反正也是治不好的,早晚会死。”

  这一开口不要紧,郦铭觞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扫了我一眼:“小姑娘,这混账小子一直在教你练火枪对不对?”

  “是啊。”我点头。

  “你们前一段闹翻了?”

  “是啊。”我继续点头。

  “他的伤口……”

  一直紧闭着双眼低声咳嗽的萧焕张开眼睛,轻声插话:“是我自……”

  “是我用火枪打的。”我打断他,淡淡说。

  “小姑娘,”郦铭觞眯起眼睛,口气前所未有地严厉,“你并非完全不知道这小子的身体状况,今日你这一枪,已经伤及心脉,倘若再打深一分,就算是我,也只有给这小子收尸的分儿。”

  他看着我:“我不管你们闹了什么样的别扭,别说曾经夫妻一场,就算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你也不用下如此杀手吧?”

  我轻哼一声,摊摊手:“又不是我非要逼他陪我练枪,是他自己要我只管向他开枪的。我想要练好枪,总不能每天虚情假意地跟他客气吧,当然要尽全力了,谁知道我尽了全力他却避不开子弹,怪谁?”

  “胡说八道!”郦铭觞真的气昏了头,厉声说,“这小子武功不只高你一个指头,就算你拿了一把烂火枪,要伤他,除非是趁他不备用了诡计!你说,今天这么冷的日子,是不是这小子毒发支撑不住了,你还向他开枪?”

  “我开枪之前可是出声提醒过他的,”我冷哼一声,“他寒毒发没发作,他自己又不说,我怎么知道?”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郦铭觞针也不扎了,寒着脸一手拍在身旁的木桌上,木桌被他生生拍出一个几分深的手印。“明明是你做错,还如此强词夺理!”

  “哈?”我冷笑一声,“他叫我向他开枪我就向他开枪,他叫我尽全力我就尽全力,他自己身子不好关我什么事?难道是我害他身中寒毒的吗?他自己避不开子弹关我什么事?难道是我要他毒发了还硬撑着的吗?我做错?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教训我了?郦先生,我看你是长辈敬你三分,你护短可以,不要红口白牙地教训到我头上来,本小姐长这么大,还没被谁教训过呢!”

  郦铭觞拍案而起,怒斥:“简直无法无天!没给人教训过?我今天就来教训你!看我教训不教训得了你!”

  我冷笑:“那就来教训一下试试啊?”说着摸出手枪,“我正想找个人试试枪呢!”

  郦铭觞呵呵冷笑:“好,今天不卸下你一条手臂,你这黄毛丫头就不知道什么叫是非轻重!”

  “是吗?”我冷笑一声,提枪就走出去,袖子却突然紧了。

  “苍苍!”萧焕不管还扎在大穴上的那些银针,强撑起身子,拉住我的袖子有些焦急地叫了一声。

  “混账!”郦铭觞一跺脚闪到床边,扶住萧焕,一时间也不敢去动穴位上的银针,气极道,“混账小子!还敢乱动!你当真不要命了?”

  “郦先生,真的是我……叫她开枪……”萧焕强压着咳嗽,豆大的汗滴从额角滑落,“不要……再吵了……”

  郦铭觞又气又急:“好,你护着她!我是老榆木疙瘩,掺和你们这对天底下第二莫名其妙的小夫妻吵架!你们就吵吧,一个个都把自个儿憋死了,我看你们就舒服了!”

  “什么小夫妻?我那个姓萧的丈夫可是早就死了,我不记得我嫁给过一个叫白迟帆的人。”我一面冷笑一面甩开萧焕的手,“你和我拉拉扯扯的干什么?我爱和谁打架就和谁打架,你在这儿假惺惺的,想装什么好人?”

  “不是……”他终于抬起头,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重瞳看着我,“不是这样……”

  他还想说什么,却先咳出了一口鲜血,轻轻摇了摇头:“你和……郦先生交手……没有胜算……”

  “哈,”我嗤笑一声,冷冷地看着他,“现在知道解释了?阁主啊,你早先干什么去了?”

  他又摇了摇头,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接着咳出几口血。

  “你出去!”郦铭觞一手扶着萧焕,一手指向门外,“你给我出去,你非要活活逼死他才满意?”

  “不是我在逼他啊,郦先生,是他自己在逼自己。”我淡淡地说完,再也不在房间里停留,转身走出去。

  下了水榭的台阶,看到苏倩正倚在门边抱胸低着头,看到我出来,她抬头扬眉:“完了?”

  我挑挑嘴角,算是跟她打招呼:“你不进去?在这儿站着干什么?”

  “里面演着那么激烈的大戏,我进去可讨不到好。”她边说边叹了口气,“我今天才真正明白,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一旦狠起心来,都很可怕。”

  我懒洋洋地笑笑,不再理她,继续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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