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碧海。
远景通透得仿佛可以一眼望到天边。
有一支船队正在乘着微湿的南风行驶。为首的船上旌旗招展,黑底上以银丝绣着兰花底,金色的“罗兰”二字在柔和的阳光下闪耀。
“快看!”站在桅杆顶上负责眺望的水手叫道。
所有人的目光朝他指的方向看去,远在水天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条红线,像太阳一样的金红色……
渐近,那一抹金红也渐渐扩大,变得具象。
更近,便看到那是船,密密的以舢板相连的船阵!
再近,红色的巨舰,四四一十六支组成方阵,中间的空隙里有梭形的小艇穿行忙碌。九九八十一个方阵在海面上铺开一张无尽的红毯,延伸,再延伸……一望无际。
拥翠抱绿的山岸入眼,陆地近了。人工的建筑在一处平坦的坡地间突出,红龙盘柱,金釉的飞檐上垂着青铜的风铃,巨大的牌匾立在码头让人远远地就能看清楚那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轻车港。
“是罗兰港的船么?”码头上有人问道。
“是啊!这是我们夫人特地为贵港少主新婚送来的礼物!”船上的管事高声应着,下得船来递上货单,“贵港管事只管照这礼单清点便是!”
码头上的管事接过礼单笑道:“远来辛苦啦!请各位兄弟到后面去好好休息。待会儿一起喝我们家少主的喜酒!”
这里正在准备一桩喜事,轻车港的少主将要新婚。
在华海上经商的人都知道——轻车港是华海沿岸最大的港口,它拥有东西两块大陆最大规模的渔牧业、造船业,并同时手握华海内最强大的海军舰队“十四舟”,更以传说中“一发破城”的神秘武器“冥花”为镇港之宝,雄霸一方!只有轻车港的主人才有资格被称为“船王”。
如今轻车港的未来继承人就要成婚,而且娶进门的这位小姐正是与这位少主青梅竹马的同门师妹——贺兰飘。这将是一场何等热闹的婚礼!
宁静的小庭院里竹帘轻摇,这里没有一丝喧嚣,木叶声和着淡淡的薰香盈满了这个与世无争的境地。一身素服的女子静静地面对着眼前巨大的铜镜,镜中是一张素净的脸,说不上美丽却有沁人心扉的纯,谈不上妩媚却有摄人心魂的魅,眼眸间还有一抹朗朗的英气,流露出睿智与坚定。
叶沅轻轻地将檀木篦子顺着这女子流水般的乌发梳理下来,映在镜中的女子脸上有着她曾向往的活力,而梳理着的却像是纠缠难清的流年。
“迟玄,有消息了么?”素服女子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朗,没有一丝女子的婉转。
叶沅闻言回头,不意外地看见竹帘外无声无息出现的男人,全无武功的她完全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是她认得这是少主的贴身护卫迟玄。
“属下已在所有可能的人选中一再排查,查知有可能是四少爷的人共有七十三人,他们的身世资料属下已整理好,只待少主有空详查。”迟玄隔帘禀道。
叶沅的身体轻轻地发颤,这样的对话她怎能置身事外?忍不住泪盈满眶:“仙衣……”
这被称为仙衣的女子伸手握住了扶在自己肩头那颤抖的手,坚定如山一般的让叶沅依靠着:“沅姨,我会尽一切力量把弟弟找回来。”
叶沅颤声道:“十八年了,我只想看看他……看一眼就好。”
迟玄低着头,就算隔着竹帘,眼前的女子也是那样的耀眼。因为作为为数不多的船王府心腹成员,他知道,自己面对的人正是轻车港未来的船王!
她就是卓仙衣。所有的人都以为的轻车港少当家、想当然的三公子其实却是一名少女!这就算在船王府也是个秘密,而这个秘密是从十八年前开始的……
十八年前的一天,在轻车港船王府同时出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当时船王花群英的正妻卓夫人因难产,在生下女儿后便去世了,花群英迁怒于同时生下了男孩的妾室叶沅,认定这对母子不祥而将甫出世的幼子丢弃了。
花群英弃子存女的怪异行径在他本人来说倒并非无理之举。长子花玉潘,庶出,早年与其父一同创下轻车港,而后却因为某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被其父逐出家门,而今只在轻车港周边小岛虎视眈眈;故庶出之子对于花群英来说无异于再生心头大患,自然是早早丢弃了,免得再出逆子之想;次子花信云虽是正堂夫人卓氏所生,却又自幼体弱多病,更有医者云此子活不过二十。多年来尝尽百草以续其命,倒也是久病成良医,活过了二十不算,竟然还是轻车港一带颇有名声的神医了,而平日只在深院中种花养草,炼丹制药,并以此为乐,对权力毫无兴趣,根本不曾想要担负轻车港这庞大的家业。
于是这刚出生的女孩卓仙衣便成了唯一的继承人选。为了不被人嗤笑花家无后,花群英只得对外宣称卓仙衣为花家三公子,从小以男儿的身份来教养,而在十八年后,更以迎娶贺兰飘为幌,进一步消除世人的疑问。
之所以选了贺兰家的小姐却是全因贺兰飘与卓仙衣是同门姐妹,即使早已知道其底细也绝不会喧然示人。而只有在这深庭后院里,卓仙衣才得以穿着女装,轻略地体会一下自己真实的身份。
“辛苦你了。”卓仙衣说道。
迟玄恭敬地应道:“这是属下应尽之责。”领命之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因为他知道卓仙衣还有事要问。
果然,卓仙衣眉一扬,语声中更多了一丝关切:“有没有阮君的消息?”
迟玄道:“琼海郡被羽幽国海盗袭击后几近灭族,郡王府被毁,郡主应该尚在人世,属下得到郡主传话于主上‘海盗不除,与家族共存亡’。
郡主此刻的去向属下正在着人追查。”
“继续查,务必查得郡主的去向!我与她和贺兰,师出同门,情同手足,她的事就是我的事!琼海郡主的敌人就是我卓仙衣的敌人!”
“是!”迟玄再次领命,这才退下。
叶沅整理了一下情绪,看了一眼案台上的刻漏道:“时候不早了,贺兰家的姑娘应该到了,我替你更衣吧。”
卓仙衣点点头,叶沅将她的长发结成男式的髻,戴上蟠龙金冠以一根翠玉簪固定,鬓角的碎发编细辫用红丝绦束着垂下来。
换下绫罗衫,她便成了“他”。
一个端正英俊的少年郎,轻车港当家少主——卓仙衣。
锦缎袄,雪貂裘,漆黑的小牛皮软靴上镶着银边。
他站起来跨开步子,昂然地去迎接他的“新娘”去了。
阳光柔和的洒落,唢呐声欢快愉悦,锣鼓不甘示弱的喧嚣,宣告着一个喜庆时刻的到来。
如火的红色装点着英俊的少船王与他那美丽的新娘。红妆映着贺兰飘那琉璃般清纯的小脸,粉雕玉塑般华丽可人,娇憨无比。卓仙衣头戴金冠,身穿红袍,红——这般俗丽的色彩在这少年身上也显得卓然起来,眉目间流露着威仪,然而微微扬起的唇像是含着春风,令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卓仙衣搀着贺兰飘的手一同登上由八匹白色的骏马配金饰红牵引着的红色车辇,踏经鲜花铺就的大道前往码头,随行的队伍是十六名骑士驾驭着同样装点着金红锦鞍的纯黑骏马昂然前进。数十个穿着红色小袄的童男童女捧着花篮嬉笑着在队伍间穿梭,沿途抛洒象征幸福美满的合欢花瓣,花香弥漫在空气中,喜庆的气息似乎变得有迹可寻,围观的人们都伸出手希望接到这带着祝福的花瓣,以沾染喜气。
码头上早已等待着各方的贵宾夹道贺喜,马车停在码头正中的一条金色龙舟前。
这是一条巨大的龙船。
金红色的龙头高高昂起,似乎正在仰天长啸,龙眼部分由真正的火龙钻镶嵌而成,发出火焰般的红光。龙口中含着一颗巨大的铜珠,内镂九九八十一层雕花,层层雕花都在缓缓地转动着。
做为龙身的船体也是一色的金红,金是镀金的钢钉,红是名贵的红油香漆。水面映照的光彩中似乎龙身也在缓缓游动。
执事的长老站在船头高声道:“轻车港靠海吃海,如今本港的少主与少主夫人也将在海上缘定三生,请各方嘉宾登船同贺!”话音一落,船头放下舢板,新人携手登船,所有的宾客也随之登上了龙舟。
卓仙衣看着贺兰飘,见她正偷偷地朝自己眨眼睛,笑!不禁回她一个笑,只是这笑容多少有些无奈。这着实是场闹剧啊!想来真有些对不起自己这位小师妹,自己注定一生做男儿也倒罢了,可怜贺兰也要陪着自己做一辈子的假夫妻……看贺兰一脸天真的笑,似乎全然不知道自己将接受一个多么不公平的人生,心里更是充满了歉疚。
恍然间,蓦地听到司仪含笑大声宣布“礼成!”
原来结婚竟是如此轻易的事……
“新人将由轻车港乘龙舟游历华海沿岸风光,即刻起程!轻车港内喜宴三日,请各位尽情玩乐!”司仪的一番话换来不少遗憾的叹息。
这位少船王如此匆匆一现便立刻远游,在所有人的心目中留下了神秘的一面。而卓仙衣自己则知道,这是父亲为了避免在喜宴上出现灌酒、闹洞房之类的“例行常规”而决定的。
当所有的宾客都被引到船阵中的其他船上去之后,船阵中央起了变化,龙舟两旁的船只缓缓让开了一条水道。这时,随着一声尖啸,一支燃着火的箭引着无数惊叹飞向龙舟!“轰”的一声,火箭擦过龙口的铜珠没入海中,而铜珠在被火焰擦过的瞬间燃起熊熊大火。原来铜珠中空,灌以黑水,遇火即燃,雕花不停的转动以防黑水渗出,此刻一旦引燃便真正是巨龙含珠而戏,任是怎样的风也吹不灭这火了。
巨龙载着这对新人缓缓驶出码头,渐渐消失在观礼的众人眼前……华海沿岸的人们从此又多了一件茶余饭后用以消遣的话题。
“嘘——”
不知是谁先出了一口气,这对“新人”对视片刻笑倒在彼此怀中。
“我从刚才就想笑了,忍到现在呢!”贺兰笑得娇喘连连,拍着胸脯道。
“我也是……”卓仙衣笑道。
环视着两人身处的环境,房间里还散发着极淡的漆香,红色的桌椅门廊勾勒着十足的喜气,案头放着红烛,床上堆着喜被红褥。
“爹爹还真是煞费苦心哪!”卓仙衣叹道,转头看看贺兰,有点不好意思,“连累你了,贺兰。”
贺兰摇着头,轻笑道:“这么有趣的事怎么能说是连累呢?师姐才真是爱说笑!”
卓仙衣啼笑皆非地看着她,真不知道同样是名师鬼才李夜氓的弟子,怎么贺兰却是天生这般长不大的性子呢……她难道竟然真的将这场婚礼只当成一场儿戏?这到底算是天真无邪呢,还是纯粹的少根筋?
“今后你可是要做船王夫人的,以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风波,甚至会有凶险,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哟!这会子可不是扮家家酒那么轻易的事了。”
卓仙衣慎重地对自己的小师妹说道。
贺兰飘年方十六,毕竟还是孩子心性重,捣蒜般地点着头,可眼中仍流露着不以为然的笑意,令卓仙衣不禁觉得有些泄气,摇摇头不再多说了。
贺兰搂着卓仙衣娇声道:“师姐——轻车港已然是如今华海中最大的海港,就算是东岸洪洲王朝的洪瞳官港也比不上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与轻车港相抗衡的呢?师姐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卓仙衣摇摇头:“不是这么说的啊!”
推开窗,海风飘了进来。
“你知道华海不过是个内海,且不说外面的大千世界,就算是在内海中也不尽太平,东有洪洲,南有羽幽,西有高原,我们轻车港虽不属任何一国所有,但这三国间的变化却时刻影响着我们……”看一眼贺兰,见她瞪着大眼,脸上写满“不懂”两字,不禁叹气,她果然是听不懂的。卓仙衣想了想,换了种说法:“国家政事你不明白也算了,你也知道如今海上不太平,海盗四起,一不小心……”
贺兰立时点头:“我知道,便是像大师姐家的琼海郡一样!”两人一提到琼海郡不由脸色都黯淡下来。她们的恩师李夜氓是个奇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武双全,被人称为“鬼才”。李夜氓生平只收了三名弟子,且都是女弟子,分别便是琼海郡主阮君、轻车港卓仙衣以及贺兰飘。
其中琼海郡主阮君此刻正因琼海郡被海盗洗劫灭族而下落不明,因此,两人思及此不由又开始为她们的大师姐担心起来。
沉默了片刻,贺兰悠悠道:“难道轻车港竟然敌不过一介海盗么?”
卓仙衣笑笑:“这当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