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渐渐地低沉,但似乎争执并没有停止,最终一个悲伤的身影自吊脚楼里奔了出来。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所以卓仙衣的存在非常显眼,令她停下脚步,有些吃惊地抬头,看着楼台上的人。
那少女有着一张清秀的鹅蛋脸,棱角清晰的眉目间满是哀愁,脸上的泪还没干,挂在脸上,被初升的朝阳映照着好像一滴滴明珠闪烁。虽然卓仙衣并没有见过昙华的脸,但是从她的身段和举止中,可以断定,这名少女正是黑狐族的女祭司昙华。
她匆匆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朝村外奔去,呜咽的悲泣声随之洒了一路……
卓仙衣正在奇怪,宁义出现在对面的小楼上,叹道:“让你见笑了……”
来到宁义的小楼,身为族中的长老,这幢小楼比其他的吊脚楼都要宽敞些,地上铺着名贵的白熊皮,牛角制的矮几上放着烹制到一半的茶叶,正在泛着清香。
老人示意他坐下,两人隔着矮几饮茶,卓仙衣看着老人一脸的落拓无奈,想起自己师尊与他的情谊,忍不住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老人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意,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并不在意,然后缓缓地说了起来:“高原王朝想要永远挟持我们,圣姬之后,如今的高原王又赐婚,要将现任的女祭司昙华嫁与飞驼军统领狄飞为妻,并令我族一并迁入王都生活,这里将要变成他们的采矿场……”
卓仙衣一愣。“是为了所谓的‘神怒’?”他问。
宁义身子僵了一下,但并没有问,毕竟“神怒”的事在江湖上早已不是秘密了,遂点点头:“圣姬至死也没有说出矿源在哪里!高原王认为矿源可能就在我们族人生活的地下,所以说什么赐婚、令我们迁到王都过太平日子,都不过是他谋夺神怒之源的手段罢了。”
“所以昙华姑娘不愿意同意这门婚事?”虽然知道是明知故问,但他还是再一次确认道。
宁义叹着气,看起来比起昨日初见时衰老了许多:“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嫁给自己家庭仇敌的将领,自从圣姬去世后,我将她从宫中接出来继任明圣司以来,就一直将她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我又何尝愿意将自己的女儿献给仇人呢?”他抬起头,看到卓仙衣有些不明白的样子,想了一下又解释道,“明圣司是我族对大祭司的尊称,先代明圣司便是昙华的义母,外面的人称她为胡姬,我们族中的人则称她为圣姬,是为纪念她为我们的族人做出的牺牲。”
“所以,您要昙华也像圣姬一样为族人献出后半生的幸福么?”这无疑是在质问着对方,而宁义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只是摇摇头……
“如今高原王朝的势力如何之大,如果违抗他会有什么下场,郁金香王朝便是最好的榜样!难道要我拿全族的人身家性命去换她一个人的幸福么?”宁义黯然说道,原本慷慨激昂的句子被他说起来却显得如此无力……
卓仙衣无语,他明白,这个问题是一个死结,谁也无法做出最好的选择。想到被赐婚的对象竟然是那个在丝南追杀胡冷蝶,且误将自己当成同伙的狄飞,心里也乐观不起来。
宁义叹一口气道:“唯今只有听天由命了,昙华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她会做出适当的抉择。”他替卓仙衣斟了一杯茶,想起对方毕竟是客人,转而便问起了老友的情况。
卓仙衣微微皱眉,看来这位长老还并不知道恩师已经造出新“神怒”
的事,所以也就不愿多说,只是告诉他自己也正在找寻师父的事。
“他已经离开轻车港了么?”宁义似乎觉得非常意外,想再问些什么,但看了看卓仙衣又没有问出来,只是笑道,“那么说,如今你便是新船王了咯?”
卓仙衣在长辈面前还是显出了些不好意思的神态,点了点头:“嗯,四月初刚接了父亲大人的位。”
听到卓仙衣提起花群英,宁义的表情有些僵,喃喃地说道:“令尊啊……”忽然想起来什么,连忙又改口道,“啊……没什么,我去看看昙华那孩子怎么样了,昨夜收到的飞驼令,今日午时狄统领便要到寨子里来迎亲了。”说完,他起身,卓仙衣也起身随他一同走出吊脚楼,目送他去寻找昙华去了。
想到宁义提到自己父亲时的一些古怪表情和言谈,卓仙衣不禁对当年发生的事更加好奇,究竟二十年前这里发生过什么?
卓仙衣回到他们下榻的木屋时,卫幽和花慕容正在等着他。
花慕容道:“这里的族人传说在胡姬墓的地下陵中囚禁着一个万恶的邪灵。近二十年来,高原诸国最大的一场战争就是与郁金香王朝之间的了,所以我推测,这个所谓的邪灵多半就是这郁金香王朝最后的继承人燕南雨,金绍堂选在此地交易很可能是想伺机救他。”
卓仙衣打量了他一眼:“你知道得挺多。”
花慕容笑笑:“这里的姑娘都十分热情,而且天真。”
卓仙衣也不由笑了笑,慕容是个让人很容易产生想要亲近的感觉的人,黑狐族的少女又天性单纯,要从她们口中得到消息也确实不是件难事。
“那么说金绍堂应该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了……”卓仙衣说道。心中掠过一丝念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一闪而过没有抓住。这里曾是高原王朝与郁金香王朝拼死争夺的地方,师父曾在这里久居,如今燕南雨恰恰又被囚在这里,而就在今日午后,狄飞又将来到这里来迎娶御赐的新婚妻子……这些难道都只是巧合?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对了,不是说金绍堂当年带着少主燕南雨逃出王城去丝南了吗?怎么现在燕南雨却被囚在胡姬陵?”卓仙衣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花慕容道:“当年他们确实是逃到了丝南,但是燕南雨据说是个天才,自幼就有神力一般,王朝被灭之时他尚年幼,但十年前他十八岁,自觉武艺已成,就独自跑到高原王城刺杀高原王楚随风,结果被活捉了。据说当时高原王身边的几大近卫高手都被他杀了,最后是高原王亲手将他拿下的。自然是不能杀他,毕竟原南林地在郁金香王朝管理下百余年,旧部太多,怕犯众怒,便将他幽禁在胡姬陵中。”
卓仙衣点点头:“看来金绍堂多半是想救他出来的。”只是他在哪里呢?昙华说并没有其他人来到黑狐族……可以相信她吗?回过头来想想,似乎她和宁义都有着一些秘密,然而这些都是他并不知道的。
由于树林茂密,中午时分阳光也不是很强烈,狄飞与他的飞驼卫准时出现在黑狐寨的边缘。
原来应当由宁义带两名族中稍有名望的长者前来迎驾,但宁义却因为没有找到昙华而没有到场。听完前来迎驾者的解释后,狄飞并没有如他们想象中那样惊怒,反而好像早已料想到了似的苦笑了一下说道:“是么?
那真是难为各位了。”
狄飞示意飞驼卫一同进入山寨的时候,昙华却出现了。她挡在大队人马前,对即将成为自己夫婿的男人怒目而视:“先王曾向圣姬许诺,高原王朝的人绝不得进入黑狐族,你们难道不知道么?”
狄飞打量着眼前的少女,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高原皇宫中,那是十年前胡姬的葬礼,当时她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寸步不离地守在胡姬的灵柩旁,哀哀地哭,怒视着皇宫里所有的人,丝毫不惧怕这种怒视可能会带来的后果。
她恨高原王朝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他——当时年仅十七岁的飞驼军统领。这个男人对她有企图!她很早就知悉,因他总是出现在她左右,有的时候是替王上送赏赐,有的时候是传话,甚至有的时候没有理由也要来与她说话……直到宁义将她接回黑狐族继任明圣司。
狄飞不知道王是否真的有意将她许给自己,这算是自己多年来为国效力的奖励么?还是仅仅只是因为……他摇了摇头,既然已经来了,横竖是要将她娶进门的。他迎上她怒视的眼,至少现在可以明正言顺地与她对视了……
“将军!”身后的飞驼卫中一名亲信迟疑着等待上司的命令,眼前的是未来的统领夫人,钦点御赐的招惹不起,只得等上司的回应。
狄飞回头对身后的下属们道:“退出此境五里以外,未有我的传信不得入内。”看着人马依令退得再也看不见,他转过身来朝她微笑:“这样可以了么?”
他得到一个冷笑。“你自己不也是高原王朝的军人么?”她昂着头,公然蔑视他、戏弄他。
“明圣司,不可无礼!”长者微声劝道。
狄飞只是淡淡地笑,只怕不笑便掩不住心里的落寞:“在下如今只能算是一个前来迎娶妻子的男人,与军国职业无关。”
“可你毕竟是高原王的臣子!”她不依不饶,长老的话如耳旁风,片刻前已经吹过去了。
狄飞轻叹一口气,有些怜悯地看她:“你可知你此刻也是高原王朝的臣子?如你所言,是否你也不能进入黑狐族?昙华啊!不要如仙人掌般对我,你知道,你我都避免不了这场婚姻。”
她愣了半晌,忽然无力地颓然退让到一旁,是的,如今这里的一切都是高原王的,如是他的安排便谁也避免不了……只有离开这里,离开他的统治才能得到自由,然而离开,能去哪里?
长老宁义一直没有出现,直到傍晚也没有回来。
狄飞并没有认出卓仙衣来,不知道是否当日天黑没有看清对方的长相,狄飞对于卓仙衣的反应仅止于轻车港那个年少的船王而已。当问及宁义的去向时,卓仙衣才发现自己竟然是最后一个看到宁义的人。
昙华都回来了,宁义去了哪里呢?
当夜正是鬼节的最后一晚,按照习俗有持火游山的狂欢活动,天渐黑,人们便借着火炬各自出发了。
依然没有金绍堂的消息,卓仙衣不免有些急,山寨里的人三三两两地结伴游山去了,人迹渐少。
“说不定金绍堂就混迹在这里呢……”卫幽看着手持火炬准备参加最后游山送鬼的黑狐族人们,依旧是戴着面具,诡异地打招呼,点头说笑,“也许是那个笑脸人,也许是那个哭面人……”他悠悠地说,一副事不关己,看好戏的样子。
卓仙衣没有接口,目光在众多面具间流转着。当看到那个一直站在阴影之处的哭面人时,那人的目光也正好挪了过来,而这时,这个原来应该坦坦荡荡地参加狂欢的人却退缩了。卓仙衣嘴角向上一勾,说了一声:
“是啊,也许。”闪身出门,貌似漫步地向那哭面人走去。
卫幽看着卓仙衣跟随那哭面人去了,并没有跟上去,而是转身看向花慕容:“你不跟过去?”
花慕容淡笑:“我是他的小妾,不是他的随从,没道理时时刻刻跟着他。”
“这样啊……”卫幽回头看了一眼卓仙衣,笑,“我们的目的地都是这里,只不过好像你我所为的事却是全不相同,出于对同门的友爱,我先劝你一句不要多管我的事。”
花慕容笑得更灿烂了:“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
眼看那哭面人渐渐离自己近了,突然一回身又钻入了人群中,卓仙衣不由更生疑虑,这人就算不是金绍堂,也必定有诡异!连忙跟了上去。
跟着那人几经辗转,卓仙衣发现竟然来到了胡姬墓,而这里已经听不到山寨中的喧哗声了。他忽然轻叹一口气道:“昙华姑娘特地引在下到这里来,不知所为何事?”
那哭面人全身一震,呆了一会儿也叹了口气,将面具取下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你怎么知道是我?”
卓仙衣笑笑:“姑娘身着男装,可是却忘了将身上的花香洗净。只是姑娘为何要与在下开这样的玩笑……”
昙华打断他:“卓大哥。”她的声音突如其来,却温柔委婉,令卓仙衣不由得一愣。
“什么?”
昙华走近他,悠悠道:“有海的地方是不是就很自由?”
卓仙衣看着她凄然的表情,轻声道:“嗯。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昙华激动地道:“那便带我离开这里吧!”
卓仙衣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半天才道:“带你离开?”
昙华道:“我不愿步义母的后尘,伴着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郁郁一生,我不愿意!”
卓仙衣叹气:“但是你随我离开,又能得到什么呢?”
昙华忽然伸手将披在身上的男装拉扯下来,里面露出只着亵衣的上身,而下身则是黑狐族传统的直裙,腰肢纤细在月光下肌肤泛着一种圣洁的白光。
“卓大哥,我……不美丽么?”她轻轻地向他靠近,声音如流水般轻婉。
“呃……”卓仙衣傻眼了,她是什么意思?
“从来没有人看到我的容貌后会不动心,而我一直在等待一个人……
当我在义母的陵寝里看到你的时候便知道,我等的人来了!从来没有人能在一招间制住我的蛇杖,只有你,你做到了……你是义母赐给我的!”她越说越激动,一个身子几乎靠在他身上……
卓仙衣只觉胸中“轰”的一声炸开了锅,生平第一次有个少女对自己说着心中的思慕,如果是个真正的男人这对他来说会是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啊!可惜他不是……这下乱套了!
“呃……这个……狄将军怎么办?”他胡乱找话搪塞。
昙华淡淡道:“高原王朝本就是黑狐族的敌人,更是义母的仇敌,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听从他们的!”
这下麻烦更大了!卓仙衣前所未有地感觉到头无比地涨大起来!叫他怎么解释呢?
“啊,啊,这个,那个,这样不太好吧……”堂堂卓船王在这时竟然手足无措起来,忽然眼一亮,“对了!我已经有夫人了!”啊!贺兰太好了!我想死你了!
昙华神色微微一黯,半晌忽然轻轻道:“我听说丝南人士一夫多妻乃是司空见惯之事……”她似乎鼓了鼓勇气走得离他更近了。
卓仙衣躲过昙华伸来想要牵自己的手,也躲开她眼中泛起的失望,硬起心肠说道:“在下一心只有夫人贺兰,再容不下第二人了,请姑娘另寻佳偶。”
昙华身子一震,像是受到了重重的打击,骄傲的她生平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动了心,偏偏却被这么无情地拒绝!她脆弱的自尊被伤得无以复加,在眼泪流下来之前跑出了胡姬墓,漫无目的地奔跑着却还是止不住让咸涩的泪流了满面……我主动向他开了口,他竟然无动于衷!
“昙华姑娘!这是要去哪里?”一个男人如鬼魅般地出现,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狄飞!”
狄飞笑了笑,神色中有些落寞,这个女人不爱他,他知道。开口却说着另一番话:“他的出现只是一个意外,你最好还是不要想太多,把正经事办好才是。”
昙华绝望地看着他,低下了头。他有些不忍,却又不愿开口去安慰她,心中不平,受到伤害的明明是自己,却为什么要去为她心疼?可当她抬起头来,下定决心般开口道“是的,我知道”时,狄飞却又觉得,眼前的女子是如此陌生……
月光静静地洒向地面,黑狐寨的狂欢喧嚣渐渐地消失。黑狐寨周边的林地里如繁星点点,闪烁着火光,游山的人们逐渐散开了,按照习俗,单身的男女可以在这时相互约会,所以有时便可以看到两点火光相伴在林间飘移。
卓仙衣回到寨子里时,村寨中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他有点心神不宁,因为昙华令他觉得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也许不应该这么直接地拒绝她?可是已经拒绝了,她离开前绝望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受伤了……此刻这可怜的女孩在哪里独自忍受着悲伤呢?越想便越觉得自己犯了大错,却回头已晚。
“看来那人并不是金绍堂咯?”花慕容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来的时候将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客居的吊脚楼前了。
摇摇头:“不,那人……不是金绍堂。”暂时抛开杂念,她并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卫幽呢?”她向四周看了看,不见卫幽的踪影。
“不知道,你走后不久,他说去解手,到现在都没回来。”花慕容说道,看他的神情似乎并不觉得奇怪。
卓仙衣想问他知否卫幽的去向,转念一想,他也未必知道,便转而问:“宁长老还没有回来么?”
花慕容指着刚刚离开的三五名黑狐族中年人道:“没有,他们去找去了。”
“不对劲。”卓仙衣皱眉,喃喃地说道。
“什么……”一个奇怪的声音打断了花慕容的问话。
这声音并不响,卓仙衣与花慕容却都听到了。两人对看一眼,寨子里只留下了一些守卫,也大都情绪激昂地围在寨门口聊着天,而这里却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当这异样的木叶翻动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两人同时向声音的来源走去,那是长老与祭司住的最里层的小楼后……这座小楼是朝南最外侧的一座,离寨门口已很远,楼后原本看上去便是一堵山墙,爬墙虎和不知名的藤蔓植物把这里装饰成一面绿色的围墙,平时,谁也不会注意到的地方,却传出异样的声音,这足以引起人的好奇心。花慕容看了看卓仙衣,伸手拨开一壁爬墙虎,便看到了意料之中理应出现的一个洞,洞中吹出阵阵阴冷的风,显然是有出路的。
“你说这会通向哪里?”花慕容笑着说道,言语中似乎有点挑衅的味道。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卓仙衣挑了挑眉,说道。
进洞不过两三步,二人便看到了宁义……确切说是宁义的尸体。死去已有一段时间,面朝下,翻过来时脸上可以看到点点尸斑。卓仙衣心头一震,宁义竟然死了!
伤口并不大,但是却是致命的,一柄极普通的短镖自后颈第三个骨节刺入,从喉头破出,他甚至连呼喊都来不及便死去了。发出响动的是被血腥味引来的山狸,这些夜行的动物正准备将他拖回窝中当食物……被闯进来的两人用火炬一照便逃得一个不剩了。
没有言语,两人不约而同地决定继续向前走,凶手一定已经不在这附近了,否则生性胆小的山狸不会出现。山洞狭窄,踩着潮湿的地面,谁也不知道洞外将是一个怎样的天地。
卫幽离开了黑狐族的聚居地,很熟稔地来到一处空地,从这里可以遥望黑狐族的山寨,但由于距离够远,黑狐族人不会来到这里。借着月光仍可在重重木叶树影间看到这里的情况,似乎是满意了。他就地点燃了火折子,引了一小堆篝火,自怀中取出一壶酒,两只酒盅自斟自饮起来。
片刻便有人声悠悠地响起:“你存心引我来?”
卫幽笑笑,似乎没有必要开口,只是晃了下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他坐了下来,并顺手给自己斟了一盅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我可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卫幽笑:“没有。”
他的眼神更深:“我们是朋友吧?”
卫幽还是笑:“我还记得你最喜欢喝的酒。”他扬起了手中的酒盅。
他无语,火光下表情更复杂:“那为什么要背叛我?”
卫幽看着他,嘴角微微勾出一丝淡嘲:“背叛么……这个词似乎更适合你而不是我才对。”
“我有什么可背叛的?玄黄教是我创下的,难道我会背叛自己不成?”
说到最后他的脸不禁狰狞了起来。
卫幽摇摇头:“江阴白,玄黄教不是你一个人的。”
这个人竟然就是在传说中已经死了的玄黄教教主江阴白!而卫幽看着他却似乎从来不知道那些传说一般,平静得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你当真认为,帮了他们便可以光大玄黄教么?此刻纵观局势,你我都清楚,高原王朝与洪洲王朝各踞东西,其间北有轻车港,南有炎谷,当真举兵相向的可能微乎其微,他们从中得利的想法不过是痴人说梦,你又何苦与他们一同做这得不偿失的梦?”卫幽的表情难得一见地真诚而在意,与平时凡事淡然无谓的行止判若两人。
但是这番话只换来江阴白不屑地哼了一声:“如果高原王朝势力益增,便迟早要与洪洲一战,到时候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我不过是替天下苍生做件好事,东岸有羽幽牵制洪洲,那西岸便也一定要有一个王朝来牵制楚氏王朝,否则争战难免。”
卫幽笑笑:“你哪里学来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他们这样教你的?你这个人真是死心眼,小心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江阴白瞪着他:“你约我来便只为这事?”
卫幽点点头:“我已见过那轻车港的少东主,相比之下比你背后的那些个隐晦之士要磊落得多,虽然还有些嫩,但嫩有嫩的好处,我们不如考虑与轻车港合作。”
“轻车港?”江阴白大笑,“花群英此刻只怕已去见阎王了吧?那倒霉小子此刻还在为找他那早已化骨扬灰了的死鬼师父而焦头烂额吧!”
卫幽恢复了淡淡的神情:“哦?原来是你搞的鬼……”想了想点点头,“也是,自李夜氓失踪后,天下能在一掌间将花群英打致重伤的人也只有这么几个人,算算看,也只有你了。”
江阴白得意地道:“你错了,我纵是有这个功力,却也无法令他不防。出手的人可不是我,当时我在取冥花。”
“这么说出手的人是……”卫幽略一思索,眼神流露出一丝惊异,“是他?可他为何要帮你?”
“你忘了他的结拜兄弟是谁,当今世上谁最恨花群英?”
卫幽深深地看他,叹了一口气:“是你们打伤花群英,盗取冥花,以削弱轻车港,再将冥花给金绍堂来交换燕南雨,这样就有了一个你们所谓的可以牵制高原王朝的郁金香王朝……”
“正是。轻车港原与高原王朝结盟,轻车港一弱,便大大削弱了楚氏在海上的势力,内陆再以郁金香王朝抑制,高原王朝便自顾不暇,天下也就太平无事了。而我便是历史的功臣,救世的英雄!”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所成就的事业是如此神圣,忍不住自我陶醉起来。
而卫幽看着他,就如看着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他已知道自己无法说服眼前这个人:“这样啊……那就只好请你做个孤胆英雄了……玄黄教要的是个教主,不是疯子。”
江阴白一愣:“你说什么?”
卫幽淡淡道:“你应当记得我这个隐形使的职能。”
江阴白冷冷道:“你想篡位?”
卫幽淡淡笑:“你若要这么认为,我也没有办法让你不去这么想。”
江阴白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不错,你不是那种人。那告诉我,你要扶谁上台?”
卫幽径自倒了盅酒,抿了一口悠悠道:“慕容不错。”
江阴白脸色一白,愣了半晌却笑了:“想不到到头来是我自己引狼入室了!原来你是想让他取代我!为什么?为了叶沅?”
卫幽看着他,声色未动:“他已得到你所教授的一切,而且凭他与轻车港的关系,玄黄教在他手中会比在你手中发展得更好。”
“你少说这些假仁假义的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什么!要是别人倒也算了!十八年前你将那小子抱回玄黄教交给我时,我便猜到了!说什么养着他以后好利用他来操纵轻车港?你自己却为何不做他的师父,叫我管教?你是怕触景伤情吧?他们娘俩长得还倒是蛮像!想不到你还是个如此痴情的人啊!只可惜,人家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江阴白突地住口,因为他看到卫幽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煞气。
卫幽看着他,良久吐出一口气道:“你还是喜欢自作聪明。”
江阴白瞪着他,咬牙道:“要是我不让位呢?”
卫幽笑了:“那样的话你就会死。”
“什么……”江阴白听这话才发觉不对,刚想掠起却无力地瘫倒,“你下毒……怎么可能!这酒你也喝了!”
卫幽的笑容仍旧是懒散的,没有在意的样子:“酒中要是有毒,你这个老酒鬼还能不觉察到么?毒在你用的那只酒盅外面,你拿起那只酒盅的时候便已经中毒了。”
“你!”江阴白气得说不出话来。
卫幽道:“解药在我身上。你大概还有半个时辰……”
江阴白狠狠道:“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卫幽笑道:“你我都知道,这种话吓不到我的。”他低头想了想,凑近江阴白,“你当知道我的为人,没有十成的把握,我是不会出手的。”
江阴白干笑两声:“晚了!就算你杀了我,也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展了!他们今晚就会在胡姬墓交易!你就算会飞,此刻赶去也迟了!”
卫幽点了点头:“也许,但你可知高原王派了谁来交易?你觉得燕南雨被关了十年后,还有可能打得过狄飞么?”江阴白张了张口,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卫幽不看他,淡淡道:“其实你这人不错,如果不是这么死心眼的话……我这么做也全是为了玄黄教,你一手建起来的这个天地玄黄,我会帮你把它壮大起来。慕容是叶沅的儿子没错,同时他也是花群英的儿子!他是玄黄教与轻车港联合起来的纽带。”他低下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我只见过叶沅一面,那是我一次偶尔去找荣兰的时候,当时是春天,她站在繁花丛中,周围有那么多花开着,可是却让人一眼就看到了她……好吧,我承认多少有点原因是因为叶沅……啊,原来你已经死了啊……”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看了一眼微微泛白的天色,再看了一眼江阴白的尸体叹了口气,“其实,你算是个不错的朋友……真是寂寞啊!”转身他离开了。
地上留下了渐渐退温的灰烬和一具无名的尸体,一切似乎都不曾发生过,许多秘密便随之化成这密林中的一堆腐败。
走出山洞,他们发现自己正站在寨子后的湖泊边,水波荡漾,在月光下波光粼粼,而一座崩坏的山坡后面隐隐地泛出一丝有别于清冷月光的亮来。只需仔细一些便会注意到那茂密的棕榈林中隐藏着一间小竹楼,棕榈树的阔叶成了它天然的屏障,虽然被人淡忘,它却依然无声无息地存在着。
竹屋里燃着油灯,灯芯将尽,却没有人将它挑得更旺一些,所以火光奄奄一息,微弱的光照着屋里的人:枯瘦而憔悴,跪坐在地上,颓然地看着前方,眼里却什么都没有……
“夜氓……”
他失神,没有注意自己轻呼出了挚友的名字。他已经再也不想去注意这世上的任何,是以连有人走进了屋子也没有做出反应。
“你,是荣兰?”花慕容先开了口,在这里遇到这个人实在是意外中的意外。
“他是荣兰?”听到这个名字,卓仙衣也惊讶不已,因为恩师房中收集的许多山石矿样上都刻有“荣兰”的字样,而且恩师所收藏的为数不多的古本书籍上也有好几本写有“荣兰赠友”的字样。虽然从来不曾被恩师提及,但他的确知道江湖上有一个名声不错的名叫“荣兰”的游侠,所以他便也一直知道恩师有这么一个朋友,然而此刻眼前这形销骨立的男人便是那个荣兰吗?而他又为何会在这里?
花慕容点点头:“玄黄教五使之一复仇使荣兰,便是他。教中内讧之前许多年,他就失踪了……”他的声音引起了这人的反应……
“是谁?”他像受惊的野兽猛然抖身子,朝他们看去。
“在下玄黄教代教主花慕容。”他亮出玄黄令说道,“复仇使为什么会在这里?”
“玄黄教?代教主?呵呵……”他笑了,“江阴白明明还活着,你这个代教主又是谁封的?”
这话不仅令卓仙衣一愣,花慕容也吃惊不已:“师父还在么?他在哪里?”然而荣兰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看着卓仙衣,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你又是谁?”他问道。
卓仙衣:“在下卓仙衣,前辈应该认得在下的恩师李夜氓。”他一直注视着这个人,虽然言语还有条理,但是神色涣散,似乎有些失常,所以回答时小心翼翼,特意提到恩师,以减少他的警惕。却没想到李夜氓三个字一出口,荣兰便似受了深重的刺激,浑身一震。
“你是夜氓的弟子?对,叫做仙衣,他说起过你,他说过……你……”
突然他跳起来扑向卓仙衣,一双手狠狠地伸出来,似乎想要掐断卓仙衣的脖子。
卓仙衣大骇,连忙向后急退,而花慕容则出手洒出金丝,瞬间将他捆住,喝道:“你做什么?”
荣兰拼命地挣扎着,恶狠狠地叫道:“你!你是花群英那老贼的儿子!夜氓就是被你困在轻车港十二年!你该死!该死!”
生平以来,第一次有人如此明确地在自己面前咒骂自己的父亲,第一次有人当着自己的面骂自己该死,这些令卓仙衣震惊得无以复加。
“为什么?我与你无怨无仇,甚至从来不曾见过你……”他忍不住想要问个究竟。
“为了什么?呵呵!为了什么?”他神经质地笑了一下,却是至深的悲苦,“你为何不去问问你那作恶多端的父亲?为什么?为什么要活生生地拆散他们?”因为全身被金丝束缚着,他已无法动弹,但眼中却透着疯狂的快意,“你为什么不去问花群英?对了!他被我打了一掌……他死了吗?告诉我他死了没有?”
卓仙衣惊疑地看着眼前这人,竟然是他打伤了父亲,他是如此执意地想杀死自己最敬爱的父亲……他抬起头愤然道:“他没死!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没有人能伤害得了他!”
荣兰呆了呆,忽然大哭起来:“苍天无眼啊!为什么这样的大恶人却还能活在世上?”
“啪!”卓仙衣忍无可忍,他已认定眼前这人根本是个疯子,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这时,涵养礼节都被抛到脑后,他不能忍受别人侮辱自己的亲人。
荣兰被一记耳光打得愣住了,渐渐回过神来,看着卓仙衣,苦笑了一下:“你就是打死我,也改变不了事实……当然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怪你……不怪你……”
“我爹爹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令你如此加害于他还要如此地诋毁他?如果你不说明白,别怪我不客气!”他依旧愤愤不平。
“你若想知道,我便告诉你,这世上再没有比花群英更恶毒的人了!
就是他逼死了你师父。”不理会卓仙衣的惊愕,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将心中堆积了多年的往事倒了出来,“二十年前,高原王朝与郁金香王朝发生战争的时候,我和夜氓都还年轻,我们结伴游历山水,当我们来到黑狐族后便决定停留下来,因为在这里我们认识了一群天真纯朴的人,他们过着渔猎的生活,与世无争,更因为在这里,我们遇到了两个美丽的姑娘。黑狐族信奉鬼教,相信生者的世界属于太阳,而死者的世界属于月亮,所以他们分别有两名祭司为生者和死者祈福,属于太阳的叫做明圣司,属于月亮的叫暗圣司。”
花慕容与卓仙衣对看一眼道:“你说的这位明圣司便是那著名的胡姬吧?”
“不错,身为黑狐族的明圣司的胡姬就像阳光下的牡丹花艳丽夺目,而且性格活泼,聪明而又勇敢,而另一个暗圣司就像一朵永远不会在阳光下开放的昙花一样,她属于黑暗和死者,按教规自幼除了族里的长老以外,不能与生人接触,只有在每年的鬼节这天夜晚游夜活动结束后才可以出来,替死者向月亮祈求安宁。她安静内向,圣洁得让人不敢产生非分之想。虽然因为教规她不能与生人接触,但是因为胡姬的关系,她被带到我们面前,那段时光,我们四人偷偷地在一起玩耍,夜氓教她们写字,她们则告诉我们山里的各种生物和矿产的知识,渐渐地我们都喜欢上了这个属于月亮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叶沅。”
这个名字虽然已在卓仙衣意料之中的,但当荣兰提起,他心里还是震动了一下。
“我与夜氓恰好也是一静一动的个性,因我好动,胡姬便总是拉着我到山里各处游玩,而阿沅则与夜氓呆一起,久而久之,阿沅便选择了夜氓。即使那时候我都从来没有想过要妒嫉他,而真心地希望阿沅能幸福!
可是,好景不长,花群英出现了。他在洪洲不过是个小小的帮派头目,高原王利用他在江湖中的人脉潜入郁金香王朝盗取‘神怒’的制造方法,由此得到了一个偌大的轻车港,结果却反而被他利用,得了轻车港之后,却没有交出‘神怒’!”他说到这里露出一个讥嘲的笑,“高原王正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是花群英光是有了‘神怒’的制造图还不够,如果没有‘神怒’的原矿,那这卷图纸便只不过是一纸空文。黑狐族历代只有明暗两位圣司知道矿脉的具体位置,而只有当先代圣司临死前才能告诉继任的圣司这个秘密,所以整个族里除了胡姬只有阿沅知道‘神怒’之源的矿脉所在。高原王打听到了关于圣司的消息,便强娶了胡姬,而阿沅则因为从来便居于暗处,就连族人都不太知道她而幸免,可是这时花群英却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暗圣司的存在!便在黑狐族内放出谣言说已经知道了矿脉的所在,是阿沅泄露了消息……族长信以为真将阿沅逐出了黑狐族!花群英便趁机反过来以救助者的面貌出现在阿沅面前,对她百般照顾,阿沅竟然天真地相信了他!当时我因玄黄教中有事而拉着夜氓一同去了羽幽国,等我们再回来时,一切已经物是人非,阿沅已经被那禽兽占了身子,甚至还被骗得说出了真正的矿脉位置。当夜氓知道这些时只来得及赶去毁掉矿洞,而花群英则趁机带着最后一块原矿和阿沅回了轻车港!夜氓为了救阿沅去了轻车港,花群英知道夜氓是天下间造物奇才,便又以杀死阿沅为要胁,要夜氓为他制造新的‘神怒’——冥花……”说到这里他几乎泣不成声,停了半晌才接着道,“为了阿沅,夜氓不得不替他制造冥花……但他也知道,只要阿沅在花群英手中一天,他就永远要被花群英掌握。冥花造成的那天他本想带着阿沅逃出轻车港,他千方百计才托人将口信送给我,让我去接应他……但当我赶到时,他却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阿沅也被花群英带回了轻车港……”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人露出一个扭曲的笑:“你们现在知道是为什么了吧?他毁了我最好的朋友和我最爱的女子!这一切都是花群英的错!是高原王的错!从那天起我就决定要报复!不计一切后果!江阴白找上我,邀我去轻车港偷冥花的时候,我立刻就答应了。我以李夜氓旧友的身份前去拜访花群英,假装不知道我那好友已经死去。他信以为真,又怕我发现真相,便带我进入地室,想在那里杀我灭口!却不知道,我早已准备好要杀他!他也不知道江阴白早已跟着潜进了他的书房。”
“江阴白要冥花做什么?他现在人在哪里?”花慕容问道,他偷偷看了一眼卓仙衣,见她脸色难看至极,想来这个故事的内容实在给她打击非常之大……
荣兰冷冷道:“他将冥花给了金绍堂,让金绍堂用冥花跟高原王朝换取燕南雨,我们说好在此交易,不想竟然被人发现了……那人也没死么?”
“原来是你杀了宁长老……”花慕容总算明白为什么宁义会死在那山洞中了,“你们让燕南雨出来做什么?重振郁金香王朝?再与高原王大干一场?再让天下百姓经历一次二十年前一样的战乱?”
荣兰激动地叫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个世道给不出我们回答!你们明白么?”没有得到回答又颓然跪坐下来,“这些都与我无关了……让燕南雨去干吧!他会为我复仇……”
“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卓仙衣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听起来惨淡得没有一丝气力,却渗着令人害怕的情感。
荣兰苦笑:“若我能想出这种妙计,又岂会等到今时今日才动手?”
花慕容脸色有些僵:“是我师父?”他想到荣兰说起是江阴白找他去偷冥花的,便说出了这个猜测,而猜想到这个可能带给自己与卓仙衣刚刚建立的合作关系之间的变数,心里惊疑不定。
想不到荣兰还是摇摇头:“江阴白也不过是依计行事,他诈死这两年其实都是在替羽——”他再也没有机会将这句话说完,一声极轻的喷吐声后,他便直直地倒了下去……咽喉处被一支喷弩贯穿,露在外面的箭尾带着诡异的暗蓝色,泛着淡淡的腥味,显然有剧毒。
荣兰睁着眼,神情居然十分安详,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他闭上了眼……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花慕容与卓仙衣都措手不及,以至于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相互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人默默将荣兰埋葬在这曾经是他最快乐的居所外,默默地走出山洞……
“他们今天一定会在这里的什么地方交易……”卓仙衣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却仍然稳定。
花慕容看着他,勉强笑了笑:“我以为……”他并没有说完,因为卓仙衣的脸色实在不好看。
“你曾跟我说过燕南雨可能就在胡姬墓的地陵中?”她没有理会他,只是直接地问道。
“没错。”当他回答的时候,眼晴不由得也亮了起来,“去胡姬墓!”
卓仙衣点点头:“但愿还来得及……”
天色渐亮,金绍堂姗姗来迟。
“你迟到了。”狄飞冷冷看着金绍堂。
狄飞在说一个事实,而并没有希望得到金绍堂的解释,而金绍堂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看着狄飞身后的少女,黯淡的神色里又增加了一丝警惕:“我们说好只许你一人前来交易。”
狄飞回头看了一眼昙华,道:“她是黑狐族的明圣司,我们在此交易,她做见证。”
金绍堂皱了皱眉刚想再说什么,狄飞又道:“黑狐族与你们香党的渊源,想必你比我更清楚,请他们的人做见证足见我们的诚意,如何?”
金绍堂点点头:“好罢。”他亮出一只手掌大小的锦盒,“冥花在此,你带我去见我家王上,你们放人,我给货。”
狄飞爽快地点头:“好。”他转头示意昙华,昙华则走上前对着金绍堂行了一个黑狐族特有的礼,转身进入他们身后的胡姬墓。狄飞做了个请的手势,金绍堂跟着他们走进墓室……
卓仙衣与花慕容远远便看见卫幽的身影,他也看到了他们,正朝他们招着手。
“你在这里做什么?”卓仙衣问道。心里因为江阴白与荣兰的缘故对玄黄教已有非常重的成见,所以口气也难免生硬不已。
卫幽看看卓仙衣,再看看他身后的花慕容,后者叹了口气,做了一个手势,他便明白了,淡淡笑了一下:“如果你是来找冥花的,那不妨跟着我。”
卓仙衣打量着他,怎么看也并不觉得对方有恶意,便点了点头:“能尽快找到他们最好。”
卫幽道:“我们运气不错,金绍堂迟到,他们刚进入胡姬墓。”
“事不宜迟!”
三人跟着也进入了黑狐族这一代名姬的墓室。
地下陵,墓室中弥漫着腐败的气息,各处堆放着陪葬的器皿。
“吱呀”,一扇侧室的石门在机关启动下挪开了,内中“哗”地跌落几具枯骨,死者还保持着生前挣扎的动作,显然这是一间殉葬者的墓室。
狄飞始终死死地拉着昙华的手,不肯放开,一路往里走,漠然地踢开尸体,走向石室的尽头,那里安放着胡姬的石棺。狄飞绕过石棺在墓室的壁上一推,“喀啦……”一阵生涩的机关转动的声音响起,石壁缓缓挪开,而最终出现一个更阴暗的通道。
往里走,不过百尺已然不是人力所造的境地,竟然是进入了一个天然的地下溶洞,幽冷的空气中也不再有腐烂的味道,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证明这里还有别的入口。潮湿的洞中单调的水滴声和着三人的脚步声颇为诡异,松油火把偶尔发出“噼啪”的轻炸声,但在这深洞中并不能照亮太大的地方。不知道行进了多久,前方隐隐有了光,狄飞回头看了一眼金绍堂,向那光亮走去,从那里开始是一道又一道的铁门,竟然有十重之多。
铁门的尽头是一间只做了简单雕琢的石室,燃着一点荧荧的壁灯,光就是从这里透出来的。而借着灯光可以看到一个人倚靠在墙角,纷乱灰白的发低垂着挡住了脸,残破的衣物显然是不足以御寒的,而他的双手与双足都被锁着镣铐。这个人就是天下间传闻的魔头郁金香王——燕南雨么?
“王!我王!”金绍堂激动的叫声证实了他的身份。一瞬间这倨傲的第一楼前主人变成了一名苍老的臣子,悲怆地叫着向石牢奔去。
狄飞挡住他,示意他退后,取出一串铜钥匙在手中晃了晃:“金老板,人你已经看到了,这是钥匙,换你手中的东西。”他将钥匙交给了昙华。
昙华虽然一路走来吓得脸色苍白,但仍显得很是镇定,接过钥匙转而双手递给金绍堂,金绍堂也如约将手中的事物递给了昙华。
昙华将那件并不大、以锦缎包裹的事物交给狄飞。接过这传说中的冥花,狄飞的脸上也禁不住显现激动的神色来,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裹,看着眼前的东西又沉了脸:“这就是冥花?”
狄飞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那事物只是一只不甚起眼的水晶盒,盒子里盛着满满一盒状似清水的液体,里面浸泡着一颗黝黑泛着乌光的花形物质。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
金绍堂冷冷道:“这就是冥花了。盛花的水是重水,花若出水则以此地为中心百里以内皆成死地,将军不信可以试试。”他阴森森地说,令狄飞心头一寒,想了想将那水晶盒收了起来。
“哗啦!”金绍堂抖着手中的钥匙走向铁门。铁锁在几声生涩的转动之后打开,他走进去,仔细端详着颓然坐在石椅上的人,突然跪倒在地,凄楚地叫道:“臣金绍堂救驾来迟,害我王受十年黑牢之苦,实是罪该万死!”
男人动了动,细长的眼微微睁开,声音沙哑着道:“是金绍堂么?”
因为多年未曾有人与他说话,连发音都颇古怪。
金绍堂匍匐于地颤声应道:“臣正是金绍堂……”
这郁金香最后的王轻叹了一声:“你,起来。”
金绍堂一愣,随即叩头道:“我王在上,臣不敢!”
燕南雨的声音在这幽深的地洞中听起来诡异无比:“金绍堂,你就像我的父亲一样,很久以前我就对你说过,不用对我行跪礼,你称我为王,却不听命于我么?”
第一楼的前主人只是伏地道:“臣知罪,只是此时此刻,臣请王上即刻随臣离开此地!郁金香王朝不能就此完结啊!”
燕南雨淡淡道:“若我想离开,这世上什么人能关得住我?郁金香王朝早已灰飞烟灭,我只是徒有虚名的王,你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的臣,你走罢,我意已冷。”
金绍堂万没想到燕南雨竟然会作出这样的决定,抱着万丈雄心而来的他一瞬间愤怒了:“王上乃是我朝唯一的王,王上有难臣民相救是义务,就如同臣民有难,王为臣民出战一样是义务!如今郁金香王朝的臣民在高原王的城池下被欺凌,在江湖中被追杀,身为王者怎可言及意冷?请王上三思!”
燕南雨笑了,笑声如哭:“臣民?郁金香王朝还有臣民么?若是有,也都是鬼魅,它们就在这里向我诉说他们的恨意,恨先王仁慈没有先动用‘神怒’灭了高原王朝,恨我无能败在楚随风之手……全都是恨意!恨意……”他夜枭般的笑声让旁观的三人心头都是一震……久久不能散去。
半晌,他停下来瞪着金绍堂:“这些让我发狂,让我想杀戮,你能解得开这种恨意么?”眼中尽是疯狂。
金绍堂被他那充满恶意和疯狂的眼神吓住了,呆了半天,突然一咬牙:“王若是想杀便杀了老臣,只是请王杀了老臣以后能放下心中的恨意,重整郁金香王朝!”
燕南雨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跪在眼前的老人笑道:“真是顽固不化,你当真不怕死么?那好,我便如你所愿!”
他说话间突然出手,多年不曾修剪的十指,如鹰爪瞬间扣上金绍堂的咽喉,渐渐收紧,老人没有反抗,只是一脸虔诚,悲壮得窒息。
“够了!枉费人家一番心血来救你,少造孽了吧!”随着这声音出现的是一缕金光,凝住时便让人看清是一缕金线,一端紧紧地勒住燕南雨正扣住金绍堂咽喉的手腕,勒得青筋暴起,另一端则牢牢地握在花慕容的手中,隐蔽在暗处的三人这时都现了身。
昙华看到卓仙衣时不由脸上一阵燥热,惊道:“你们怎么……”她没有说完,因为她发现卓仙衣此时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
他看着狄飞,道:“高原王朝与我轻车港交好多年,想不到却在暗地里做这种勾当!还我冥花!”
狄飞一愣,旋即冷笑一声道:“原来你是轻车港的人,看来是留你不得了。”言下竟有要灭口的意思。
卓仙衣心中一惊,蓦然发现轻车港竟然有着这么多强敌,原以为父亲为高原王朝夺下郁金香王朝,使得轻车港从此自治一方,一定是会帮着自己的,却没想到收购冥花的竟然便是这明里的盟友!高原王朝是什么居心?
燕南雨看了看手上的金线,冷笑:“你很有胆量,不怕我杀你么?”
花慕容回以冷笑:“不要再演戏了!这出戏高原王早就猜到了!你就算装得再颓废也打消不了他对你的顾忌,就算你杀了金绍堂也改变不了什么。”他斜看了一眼狄飞,“荣兰与江阴白从轻车港盗取冥花,再将冥花给金绍堂。随后金绍堂向高原王提出用冥花换取燕南雨,可是他其实却是无法证明这冥花是真是假!高原王精明过人又怎么会同意?可他却同意了,不但同意还派自己手下最得力的助手狄飞前来交接,为了什么?”他环视了一下四周,“郁金香王朝一心想要复国的残党旧臣,依附在高原王朝下却千方百计想独立的黑狐族女祭司,算是意外却又是意料之中的为追查冥花而来的轻车港少船王……看看在这里的人,无不是对高原王朝有威胁的角色,却如此巧合地聚在一起。高原王想得很周到,这场交易引来的人必定都是有心与高原王朝作对的人,冥花到手后难分真假,此刻正是试验的好场所。如是真的,那么这些人正好一网打尽;就算是假的……出去以后只怕这地牢外百里以内已被飞驼军团团包围了吧?”
卓仙衣被他这样一说,心里没来由地恼怒,对花慕容道:“为什么说我轻车港也会对高原王有威胁?家父在位之时,每年我们轻车港都不少给高原王朝各种供奉,从未听说有触怒高原王上的事发生过。”
花慕容淡淡道:“令尊不会没有告诉过阁下,轻车港本是高原王朝名下的港口吧?当年花群英带着一帮手下苦于找不到一个安身之处,高原王便以灭郁金香王朝为要求,答应事成后将轻车港给花群英。卫幽那天所说的洪洲侠义之士中可不包括令尊在内啊。”他的的言语中带着浓重的嘲讽之意。原来当时他并没有睡熟,原来他什么都听到了……“花群英心思深沉,不但得了轻车港还想要‘神怒’,甚至已经几乎得到了‘神怒’,或许照我们现在的说法——冥花。高原王怎么可能等着让轻车港变成下一个郁金香王朝呢?”
卓仙衣点点头,道:“原来是为怀璧之罪。”他看着狄飞,随时戒备。
花慕容笑笑,回头也看向狄飞道:“你刚才说如果冥花爆发,你也难以幸免的说法,我可以提醒你一下,高原王朝中精通玄奇之术的人不少,据说有不少奇人能造出可在瞬间将人传送数十里甚至更远的传送阵,想来这里一定也有吧,否则怎么十年中黑狐族的人从来没有发现过有人进出这地牢?而如果没有人送来粮水,这位郁金香王只怕早已饥渴而亡了。”
狄飞脸色数变,终于还是笑了:“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我知道你这样的人是留不得的……”他还在笑着,人却如一道灰色的闪电般朝花慕容扑去。
花慕容的金丝还缚在燕南雨的手腕上僵持,狄飞来势如风,要收丝回防已是不及,他猛力一拉,燕南雨竟借力直向狄飞扑去,两人在空中相遇,狄飞心中暗骂一声,与燕南雨错身而过之间已过三招。卓仙衣见花慕容脱险,喝一声:“冥花还给我!”伸手向狄飞心口抓去,一招极普通的黑虎掏心,取的却是狄飞刚刚放入怀中的冥花锦盒。
狄飞暴退两步朝昙华叫道:“莫让燕南雨跑了!”
昙华闻言,看了一眼朝狄飞追击的卓仙衣……他竟然看也不看我一眼——心中一痛,我为什么要为他难过?转而挡住燕南雨的身形,一抬头,却被燕南雨的气势震慑住了:这个人浑身泛着一股死气……
燕南雨轻轻一瞥,掠过昙华直奔狄飞,这时卫幽如鬼魅般冒了出来:
“郁金香已亡,你还要在死路上走么?”
燕南雨看了看卫幽,皱皱眉,低哑的声音一字字念道:“挡我者死。”
他出手,卫幽叹了口气,身影乍淡,竟然如烟一般瞬间幻然消失。
狄飞见燕南雨正因卫幽的消失而发愣,立刻扑上来,一掌打在燕南雨胸上。
这一掌正中燕南雨的胸口,他震了一下,没有动,淡淡地看了一眼狄飞,抬手对着狄飞的胸口拍出一掌,速度不算太快,狄飞却躲不开,两人各受对方实实的一掌,狄飞感到一阵腥甜,血自口鼻中喷溢出来。
他不服地看着燕南雨,被幽禁十年!他的武功竟然不但没有减弱还更强了!
燕南雨退了一步,轻轻地咳了两声,显然也并非全胜,但伤势终究没有狄飞严重。他看着狄飞道:“你输了。”
狄飞突然笑了起来,他呵呵地笑,全不顾身边人们投来怪异的眼光。
“你走不出这里的!”他笑着从怀中取出冥花。不能让这高原王朝的大敌离开这里!交易完成后杀燕南雨是王上的旨令,如若杀不了他,便与他同死是狄飞自己对自己的约束。
“不——”
“住手!”
昙华的尖叫声和卓仙衣的惊吼同时响起,几乎所有的人都意识到狄飞想要做什么了,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能快过冥花……
水晶盒在空中翻滚着发出强烈的光芒,内中的黑色花朵似乎在不断膨胀变大,最后一道刺眼的紫色光芒爆发出来,随着光,一股剧烈的灼人热浪涌来——卓仙衣前所未有地感到了一种绝望……随之而来的是地牢里再也承受不住热气的压力而轰然炸开,地动山摇……轰鸣声久久不曾散去,浓浓的烟尘遮住了天,不久开始下雨了,黑色的雨水带着扬起的尘埃回到地面,于是地面上除了雨声再没有了别的声音……
神怒了……
生灵涂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