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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偷盐卤

  太阳升起来了,照着峡谷的上端,把它分成明暗的两部分。亮的地方是青翠的鲜嫩的绿,暗的地方是厚重的深沉的绿。还得有一会儿,阳光才会穿过峡谷,斜斜地照进这个沿河依山而建的古镇来,那时碧绿的河水,会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金色的波光,薄纱似的晨雾,会从萦绕的木楼间一缕轻烟般消失。

  一大早盐工蒲文忠就和父亲蒲临川出了门,他去盐灶熬盐,父亲去坡上看看种的几棵玉米。蒲文忠对父亲说:“爹,我现在当了盐工,可以养家了,您年纪大了也该歇歇,不要去种什么玉米了。那个破地,费半天力也不怎么长庄稼。”

  “我这把老骨头,动惯了闲下来怕要生病。在坡上转转,我心里也舒坦。”蒲临川乐呵呵地说。

  峡谷里少有平地,土质又贫瘠,耕种的人不多,一般只是在房前屋后种点瓜菜自己吃吃就算了。当地人多半当盐工或船工,或是成为手艺人,编织装盐的袋子、竹筐,当木匠造船什么的。

  要不就经商,本钱大的开饭店、茶楼、客栈,本钱小的开个小铺摆个小摊,外省来买盐的人多,也不愁没生意。就算没本钱,也可用扁担、竹篓背盐去外省卖,虽然被蔑称为“背老二”、“盐背子”,但还是能挣口饭吃的。河里一排排的船,除了运盐运煤,最多的就是运粮,只要有钱,还怕买不到粮吃?

  不过,熬盐是重体力活,只有年轻力壮的男子才能当盐工,年纪小的和年老的盐老板都不会要,所以有句话说:两头无人要,中间有一俏。

  其实,蒲临川还有个心思没对儿子说,他喜欢在坡上转悠,是想为自己找块合适的坟地。上了年纪的人,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后事,他要找块中意的地,以后躺在那里心里才舒坦。他还看中了一棵大树,盘算着什么时候让做木匠的夏子谦来打副棺材,每年漆它几遍,到时候保准人人都夸是副好棺材。这样一想,他心里挺美的。

  蒲文忠心里,盘算的又是另一件事:他想当熬盐的灶头。此地制盐多用烧垅法,需要照火工、踩炭工、扯水工、帮垅工、炕盐工等,踩炭和扯水算打杂,帮垅算技工,盐质的好坏由帮垅决定,帮垅不好盐就是稀的,老板就会换人。照火也需要一定技术,要掌握火候,加煤多了浪费,加少了不够。所有的人分成两批,十二小时一个对班,盐灶二十四小时都不停火。

  灶头一般由技术最好的盐工担当,手下要管十二个人,工钱是其他盐工的两倍。而且,其他盐工只能在一家老板的灶干活,灶头却允许兼职,可以去别的灶指导。当上灶头,不仅挣钱多,还有一定的地位,老板对技术好的灶头很客气。

  现在蒲文忠是扯水工,最低级的小工。他知道要想当灶头,得什么都会做才行,可是他一直当扯水工,没有办法换工种。因为老板不喜欢用生手,所以很多人照火就照一辈子,炕盐就炕一辈子。难道自己,也要扯一辈子水吗?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闷闷不乐起来了。蒲临川看在眼里,问道:“儿啊,有什么想不开的事?”

  “爹,我想当灶头。可是我说出来,其他盐工都笑我,灶头的脸色也很难看。”

  “就这事把你愁的?”蒲临川瞅着儿子说,“灶头首先得是一个好盐工,想当灶头就是想做一个好盐工,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现在的灶头他得老吧?总得有新的人来当嘛!”

  “灶头要技术全面,可我想去干别的工种也不行,要是只能一辈子当扯水工,怎么能当上灶头呢!”

  “人家不让你干别的,你偷偷在旁边看着不也能学会吗?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凡事多留心不就得了!”

  “爹,你说得有理。”蒲文忠说出了心事,又想想父亲的话,心里轻松了不少。

  “咱这眼盐泉呀,真是上天赐的宝泉,据说已经流淌了五千多年了,是人类最早的盐泉呢!两千多年来,咱这个镇子的人都靠制盐为生。不然这里又没什么地可种,可怎么活呢!”蒲临川望着远处的一座山峰说。那是座元宝形状的山,相传就是从那里发现盐泉的,所以那山的名字叫宝源山。

  “那是,咱这里的盐远近闻名,做腌肉放多久也不腐,泡萝卜又脆又香,还一点不变色呢。”说起盐,蒲文忠也很引以为骄傲,“这盐除了好吃,还能治病呢,有皮肤病什么的泡几次就好了,怪不得外省这么多人来买。爹,我琢磨着这又好吃又能治病的盐也只有咱这里才有吧?”

  “那是一定的!我活这么大岁数还没听说别处有这样的盐呢!”父子俩越说越高兴。

  临分手的路口,蒲临川拍着儿子的肩头说:“好好干吧,儿子,有这眼盐泉,就有你吃的!”

  和父亲分手后,蒲文忠独自走在去盐灶的路上。途中经过了龙君庙,相传龙是管水的,所以建庙供奉。庙正中门上方由青花碎瓷组合成“龙君庙”

  三个大字。前面为龙池分水孔,龙池壁刻有“白鹿盐泉”几个大字,一边刻有“黄金玉洞”,一边刻有“宝源天产”。

  相传盐泉是这样被发现的:很久很久以前,宁河一带还是荒山野岭,更没有宁河镇的存在。有一天,一个年轻的猎人发现了一头白色的鹿子。白鹿是很少见的,于是他仗着年轻力盛,穷追不舍。

  白鹿跑进一座两头高中间低形状像元宝似的山里。猎人犹豫还要不要追时,白鹿却停下来回头望着他。待他追时,白鹿却又飞快地跑走了。就这样跑跑停停,白鹿来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山洞,化做一道白光不见了。猎人没有捉到鹿子,跑得渴了,看到洞口流淌着一股清澈的泉水,便伏下身喝了一口,惊讶地发现那水竟然是咸的,喝过之后,很是神清气爽。

  猎人用竹筒装了一筒水带回家,却不小心被猎狗碰翻在地,洒在了门前的青石板上。不久青石板上就结了一层白霜,猎人一尝,咸味更重,用来抹在猎物上烤着吃,更加美味可口。于是猎人带领乡亲用竹筒把盐泉引下山来,洒在石板上晒干取盐,自己吃不完的,还可以拿去和外界换粮食。从此人们过上了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快乐日子。

  龙君庙里立有石碑,上面记录有这个传说,所以龙池壁上才会刻上“白鹿盐泉”和“宝源天产”。龙君庙建于汉代,已颇有年头,但维护得很好,一有破损,盐灶老板立刻组织人维修。每年还举办一次龙君会,所有从事盐业的人都要捐款做修复之用,新来的盐工和提升为技工的要加倍收费。

  庙的左边一为观音殿,二为火神殿,右边一为文昌殿,二为财神殿。在它们的两端,各有一幢两层的楼房,左为酒楼,名“观今”,右为茶楼,名“鉴古”。

  观今酒楼是当地最好的酒楼,鉴古茶楼是当地最好的茶楼戏园。不知是不是托了龙君庙的福,这两家的生意都好得不得了。如今在这两处吃饭喝茶听戏已经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来宁厂买盐的客商,如果不进观今酒楼吃喝,不进鉴古茶楼喝茶听戏,哪怕再有钱,当地人也不承认他是个大老板。

  盐泉就从龙君庙正中的龙头嘴里喷出,流进前面的一个龙池里。龙池的前方有一块铁板,有六十九个小洞,把盐卤分成六十九股。大的盐老板独自拥有一股盐卤,不能独占一股的,每灶接几天盐卤,按天数给钱。

  所以虽然大伙都熬盐,其实很不一样,有的既有盐卤又有灶,有的只有盐卤没有灶,有的有灶却没有盐卤。有盐卤水的卖水,有灶的出租灶房,按灶的大小、屋的好坏定价。多以三年为限,租银先付,锅等器具自备。

  能独自拥有一股盐卤,就等于是拥有了黄金万两,世世代代都不愁吃穿。但蒲文忠即使在梦里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的梦想只是当一个灶头就足矣。

  所有的盐工都要拜龙君庙,虽只是经过,蒲文忠也合掌拜了一拜才继续往前走。

  到了灶房,正在换班,上一班的人把捞杆放在熬盐的大灶里烧红,然后放到盆里,冷水就被淬热了,盐工们便用淬热的水洗澡。灶房里火一直燃着,温度很高,干完活一身汗,不洗澡不行。

  蒲文忠爬上高高的架子,开始扯水,浇一次垅要三千多吊水,得扯一天,可不轻松。但哪样活儿又是轻松的呢?踩炭工每天要踩四五个船的煤,约有六七吨,煤、黄土都要从炭坑挑到灶门前,和炭的水也要从河里挑,还要除炉渣,每天要挑一百多挑。不过干活吃饭,理所当然,盐工们视为平常,也从来不吝啬自己的力气。力气嘛,睡一觉不就又生出来了。

  蒲文忠所在的灶名叫天禄灶,老板名叫张天禄。天禄灶是当地三大灶之一,另两个是赵源清老板的广宁灶,杨延光老板的和瑞祥灶。其中又以杨延光资本最厚,他的和瑞祥灶是一个柴灶。在宁河镇,以前柴灶多于炭灶,后来附近树木砍伐尽了,炭灶就渐渐多于柴灶。柴盐色白味美,价高于炭盐的一倍,如有眼疾可用来洗眼,会不药而愈。炭盐色味稍减,成本也要低一些。

  如果是柴灶,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盐工交班后,还得利用自己的工余时间去义务码柴,把大柴、柯子柴十多斤一捆堆起来。这样等于又得多干一样活儿,比在炭灶干活的盐工更加辛苦。

  大伙儿各就各位,热火朝天地干开了。干到中午,灶头招呼大家吃饭。

  他们五天吃一次肉,俗称打牙祭,每个人有半斤肉,过年或节气时有一斤肉。平时的饭菜很简单,饭是糙米煮的,菜通常只有一个:咸菜、白菜帮子或豆花中的一样。

  天禄灶的老板娘很刻薄,给盐工们吃的咸菜都舍不得给好的,尽是放臭了的或是弄脏了的,而且不给他们吃辣椒,说“辣鲜辣鲜又吃一碗”,怕他们吃了辣椒开胃,又要多吃饭。

  这天的菜是豆花。豆花本来蘸辣椒吃很香,但由于不准吃辣,作料只是一点酱油。那酱油还不是纯的,加了许多的盐,准确地说只是在一碟盐里滴了一些酱油,让那个盐有点酱油的颜色而已。酱油要花钱买,盐却要多少有多少,这样的豆花调料,吃起来当然只有一个咸味。

  一个踩炭工把碗一丢说:“吃豆花没点辣子,吃起来真是不痛快!”他姓邓,因为踩炭工称为炭老官,所以盐工们都叫他邓老官。

  其他盐工纷纷附和:“就是,吃起来寡淡无味的,真是没劲!”

  “连点辣子都舍不得给吃,太过分了!”

  “老板不厚道,老板娘也刻薄,真是天生一对。”

  “昨天我看到老板娘做了豆瓣酱正在晒,要是能有点豆瓣酱下饭就好了。”

  听到这话,邓老官说:“有了!我有个主意,能让大伙吃到豆瓣酱!”

  “得了吧,老板娘这么抠门,你能有什么办法让她舍得把亲手做的豆瓣酱给我们吃?”众盐工都不信。

  “你们就看着吧!”邓老官一边说,一边拿了个空碗,放了点饭进去,又放了些带酱油的盐,使劲把它捣成糊状,找来一根小竹筒放进去,出门去了。

  大伙纷纷猜测,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说着邓老官回来了,一脸得意地说:“等着瞧吧,明天就会有豆瓣酱吃了!”

  蒲文忠忍不住问:“你到底用的什么方法呀?”

  “说穿了也不稀奇,我把捣成糊的饭用小竹筒挤到晒着的豆瓣酱上,黑糊糊的一摊就像是猫屎。老板娘一看以为弄脏了,自己不能吃又舍不得倒掉,就会拿来给我们吃。”

  大伙恍然大悟,都称赞他这个主意高。蒲文忠也由衷地说:“邓老官,你真聪明!”

  “那是,我们炭老官还能不聪明?”邓老官得意洋洋地说,“你可知道我们踩炭工为什么会叫炭老官?”

  “不知道,是为什么呀?”蒲文忠问。

  “这里面呀,有个故事。传说很多年前宁河镇来了一个外省人,在一家盐灶打工,当踩炭工。他不爱说话,整天闷头儿干活,谁也不知他从什么地方来的,来之前做过些什么,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有一年龙君庙维修,原来的字坏掉了,要重新写,找了许多人来写都写不好。这时正好这个踩炭工经过,见了说:我来试试吧!众人一听,哄堂大笑,根本不相信一个踩炭工会写出什么好字来。踩炭工也不多话,拿起笔就在纸上写下‘龙君庙’三个大字,个个字刚劲有力,大气磅礴。围观的人见了,啧啧赞叹,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这件事传了开来,引起了官府的注意,派人去打听这个踩炭工的身世。结果才发现,这人不是一般小民,是另一个省的官,由于受上司陷害,不得已杀了人才逃到这里来打工,隐姓埋名过日子。”

  “身世暴露后,这个踩炭工就不见了,想必是又逃亡到别处去了。宁河镇的人得知他原来是个当官的,更是敬重他。由于他当的是踩炭工,所以从此就把踩炭的人都叫做炭老官。”

  听了这个故事,蒲文忠更加佩服了:“难怪你也这么聪明呀!你知道的事可真多!”

  “这算什么,我还知道白鹿盐泉的另一个传说呢!”听到蒲文忠夸赞自己,邓老官来了兴致,又说道:“那白鹿引着猎人来到盐泉后,并没有化做一道白光不见了,而是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和猎人成了亲,过上了幸福的日子。咱们宁厂姑娘的漂亮远近闻名,为什么会这么漂亮?就因为是白鹿仙子的后代呢!”

  蒲文忠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很是羡慕猎人的好运。大家围在邓老官的周围,正听得起劲,突然灶头进来,大声喝道:“干什么干什么,一顿饭要吃几个时辰啊?还不都赶紧干活去!”

  大伙急忙爬起来干活。灶头走到蒲文忠身旁,低声说:“你到老板那儿去一趟,老板找你。”

  蒲文忠应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拿不准是好事还是坏事。说是好事吧,他想不出来无端端有什么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说是坏事吧,自己天天老老实实地干活,又没做错什么事,难道会被开除?

  他忐忑不安地来到老板张天禄家里,见张天禄正躺在床上抽烟。他小心地问道:“张老板,您有什么吩咐?”

  “你来了呀,坐吧!”张天禄指指一旁的椅子。

  老板这么客气,他更猜不透是什么意思了。他走到一张太师椅旁,小心翼翼地把半个P股放了上去。

  “文忠啊,听说你想当灶头?”张天禄似乎很随意地问。

  他立刻吓得站了起来,急忙解释:“那是小人白日做梦,做不得数的!”

  “有这个志向也没什么不好嘛!”

  听起来老板倒是没有恶意,他揣测不到老板的心思,只好闷声不响。只听老板又说:“想当灶头可得技术全面才行啊,只会扯水可不成……这样吧,明天你去给帮垅师傅打下手,跟着他学学。”

  帮垅是熬盐最关键的一道工序,要想当灶头,自然也得精通这个才行。

  他没想到天上突然掉下件好事来,很是惊喜,连连说:“谢谢张老板,谢谢张老板!”

  他人老实,但脑子却不笨,转念就想到老板专门把他找来,许下这么件他盼望的事,只怕不是白给的,因此立刻又说:“张老板有什么吩咐,小的一定照办!”

  “哦,有件小事,你替我做了吧!”张天禄还是用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晚上你带把锉刀,去龙君庙找到龙池分水铁板,把属于我的那个泉眼锉大一点。”

  他愣了,下意识地说:“您要我去扩大泉眼?那不是……偷盐卤吗?”

  “那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一股盐泉,什么偷不偷的!”张天禄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指着他骂道:“我看你人老实,才让你去做的。你再敢这么乱说,当心我找人割了你的舌头!”

  “是是,小人一时失言,绝不再乱说了!”他吓得立刻跪下来连连磕头。

  张天禄放缓了语气,又说:“龙池前铸铁板用的年头久了,被盐水剥蚀,生了些铁锈,我只是让你去把它锉一锉而已。”

  “小人一定办得让您满意!”

  “对了,别太早去,晚上晚一点再去,放机灵点!”

  “是是!”

  “好吧,你起来去吧!”张天禄挥一挥手,打发他离开。

  蒲文忠起身走出屋子,才发现刚才这一喜一惊的,身上已经被冷汗打湿了。怀着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心事重重地回到盐灶继续干活,盘算着怎样才能既完成任务又不被人发现。

  换班之后,蒲文忠回到家里,躺到床上想先睡一觉,等半夜再爬起来到龙池去。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怕得要死,想着要是有人发现了该怎么说。要不,就说最近皮肤老痒痒,到龙池来洗洗?可龙池里的盐卤是要分到各灶的盐卤储水池,不准许在里面泡澡,怕弄脏了,一般人们皮肤有疾,也是接些盐水用木盆泡的。

  哼,明明是要把泉眼锉大好偷盐卤,却不承认!要我来做这缺德事,万一发现了,还得是我背黑锅!他在心里骂一句,不禁又想:就算只大一厘米,一天二十四小时,也得多流不少盐卤,一个月、一年下来就更不得了了。妈呀,这一年下来张老板得比别人多熬多少斤盐呀!

  要是被盐场公署知道了,会怎么样呢?张天禄肯定会推说不知的,让自己当替罪羊。还有,其他盐灶的老板要是得知了,激起公愤,自己不成了过街老鼠?蒲文忠越想越怕,拿不准该不该做这事,想告诉父亲呢又不敢,怕父亲不让自己去做,又怕多一个人知道,万一哪天说漏嘴传出去。

  就这样左思右想,熬到了夜深人静时分。听着巷子里更夫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远去,他一骨碌爬起来,还是决定去做。他本是个胆小的人,不会做这些事,但也正因为胆小,他不敢违拗老板的吩咐,何况还有一个让他学帮垅的诱惑在那里。

  管它呢,不做肯定要被开除,做了也不一定会被人发现嘛!这样一想,他的胆子壮了一点儿。

  这天没有月亮,天色很暗。他大喜,心想真是天助我也!他摸黑来到龙君庙的龙池分水孔,从左边数到第十七个泉眼,正想下手,又不放心起来,从头又数了一遍。这眼数可不能搞错,搞错了就白白便宜了别人家的了。

  龙池分水铁板上的六十九眼盐泉,哪一眼是哪家的,哪些是没主的公用的,大家都了如指掌,蒲文忠自小在宁河镇长大,一天在龙君庙来来往往,自然也清楚得很。

  他数了两遍,确认没错,才取下引盐卤的竹笕,用锉刀扩大孔洞。盐泉从龙池上方的龙头嘴流进龙池,水花飞溅,哗哗的声音掩盖了他锉铁板的吱吱声。

  锉好孔洞,他换上更粗的引卤竹笕,大这一点只凭肉眼是不容易发现的。忙了半天,不知是汗水还是盐水打湿了他的衣服,他浑身都湿淋淋的。

  谢天谢地没有人发现他的举动。他抹一把头上的汗,把锉刀放进怀里,急急忙忙地跑开了。

  后溪河边,停着一艘两层楼的木船,船身披红挂绿,船头上挂的一长串红灯笼在风里微微飘荡着。那是藏春楼的花船,不能行驶,只是停在岸边供客人和姑娘们在船上饮酒赏月。听着船上隐隐传来的嬉闹声,看着纱窗上透出的衣香花影,蒲文忠喃喃地对自己说:“都是为了找口饭吃,没办法呀!”

  说过这句话,仿佛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理由,他的心踏实下来,大踏步地向家走去。他要回去睡觉了,一觉醒来之后,他就会把今天夜里的事忘掉,该忘记的事就要赶紧忘掉,不然装这么多无用的记忆是很辛苦的。明天他将依然像往常一样,高高兴兴地走向盐灶,开始他第一天的帮垅——而不去想这个帮垅是怎样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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