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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哭嫁

  杨延光托媒婆来提亲,让蒲临川一家大出意外,又感到受宠若惊。他们恭恭敬敬地把媒婆请到家里最好的一把椅子上落座,急忙端茶倒水。

  媒婆一边喝着茶,一边说:“这杨延光就不用我多费口舌说了吧,他能看上你们家闺女,是你们家多大的福气呀!”

  “那是那是!”蒲临川连声说道。想不到青莲这个疯丫头,还能有这样的好命,平日还担心她嫁不出去呢!他老婆一听,已经激动得在抹眼泪了。

  蒲文忠也高兴坏了,心想本地最大的盐老板看上了自己的妹妹,那自己不就成了他的大舅子?既然是他大舅子,当个灶头那还不容易?

  真是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自己的愿望这么快就要实现了不说,今后的荣华富贵也是指日可待了。

  蒲青莲在里屋听到媒婆来提亲,犹如晴天霹雳般惊呆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盐老板会看上自己。她顾不得礼节,一头冲出去,对着媒婆嚷:“你回去对杨老板说,我们穷家小户,高攀不上他们家!这门婚事,还是算了罢!”

  “哟,青莲姑娘出来了,果然是长得水灵灵的,难怪杨老板动心呀!”媒婆不接蒲青莲的话,KUJIA自顾说道,还想去拉她的手。

  蒲青莲把手甩开,发急道:“你听到我的话没有啊?”

  “青莲姑娘,”媒婆不紧不慢地说,“我要是你,就赶紧去拜菩萨,谢谢上天给了这门好亲。杨老板既然托老身来提亲,就不在意你们是不是穷家小户,也不存在高不高攀一说。”

  “那你去对他说,我不愿意嫁!”

  “这丫头,说什么糊涂话呢?女孩子大了都得嫁的嘛,杨老板这样的人品家世,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蒲临川急忙教训女儿。

  “他都那么大年纪了,而且他娶了两个老婆都死掉了,一定克妻!”

  媒婆说:“人家杨老板正当壮年,多少姑娘想嫁还嫁不着呢!他两个老婆都是自己得病死的,怎么能说是他克死的呢?何况,杨老板事先已请算命先生合过你们俩的八字,算命先生说是天作之合,这一点青莲姑娘大可放心。”

  蒲青莲一时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说不嫁,只得说:“反正我不愿意嫁!”

  蒲文忠沉不住气,骂道:“别以为不知道你那点小心眼,不就是为了夏子谦吗?那个小木匠要啥没啥,穷得丁当响,跟了他不饿死就算你命大!”

  蒲临川连连给儿子使眼色,让他别提这事,但蒲文忠愣头愣脑地已经嚷了出来。

  蒲青莲哇地哭了:“我和子谦哥哥已经说好了,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的!”

  “小孩子间说着玩也当得真?婚嫁之事怎么也得由父母媒妁做主。”蒲临川急忙呵斥女儿。

  媒婆看一眼哭哭啼啼的青莲,说:“青莲姑娘仔细想好了,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可不是天天有,过了这个村可是没这个店。”

  蒲临川赶紧堆笑对媒婆说道:“您别理会小孩子的话,她懂个啥……那这事……这事就这么定了,烦劳您回去对杨老板说一声,他想什么时候办婚事都成。”

  “那好,我这就去回话。”媒婆站起身来,又看一眼青莲,撇撇嘴走了。

  “你这个傻丫头,这是天大的好事,你哭个啥呢?”母亲对蒲青莲说。

  “娘,我要嫁子谦哥哥,不愿意嫁杨老板!”

  “子谦这孩子老实,也不错,可他哪能和杨老板比呢?你嫁到杨家,就是落到福窝窝里了。他过世的两个老婆都没孩子,你要是能生下一儿半女,他还能不疼你?”

  “说你傻你还真傻,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过来,父母和哥哥我都是最疼你的人,难道还会害你?”蒲文忠也劝道。

  “你这么想嫁到杨家,那你自己嫁好了!”蒲青莲冲着蒲文忠嚷,推开母亲,冲出门去。

  她找到夏子谦,对他说:“子谦哥哥,杨延光找媒婆来提亲,我家里答应了,怎么办呢?”

  “啊,这……这怎么可能呢?杨延光怎么会突然看上了你?你以前认识他?”

  “这宁河镇谁不认识他呀,可是他并不认识我,怎么会突然来提亲,我也想不明白。”

  “你家里愿意你嫁他?”

  “是啊,他们高兴着呢,认为是天上掉的大好事。”

  “谁说不是呢,谁不想和他攀点亲……我真蠢,还问这种问题……”

  “你别只顾唠叨这些事,想想怎么办呢?”蒲青莲发急道。

  “你家里都答应了,我能怎么办?”

  “你也找人来提亲吧!”

  “别说现在提亲晚了,就算以前咱们定了亲,现在有杨延光想娶你,只怕你们家也要和我退亲。”

  “要不,子谦哥,你带我走吧!”

  夏子谦吓了一跳,连连摇头说:“私奔?我们能逃到什么地方去?何况就算你舍得下父母兄弟,我上有年老的娘和奶奶,下有年幼的弟弟妹妹,全靠我养活,要是我走了,他们怎么办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就甘心看着我另嫁他人?我们在云台观的菩萨面前、在信泉发过誓的,要永远在一起。常福生和胡铁匠比试那天,你也曾对我说当有别人想抢我时,你会为我拼命……这些你都忘了?你说过的话都当不得真?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夏子谦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半晌道:“青莲妹妹,你以为我愿意你另嫁他人?可要娶你的是杨延光,不是另一个和我一样的小伙子,你让我拿什么和他争?如果和常福生争阿秀的是杨延光,常福生又能有什么办法?”

  “那常福生也一定会带着阿秀逃走的!”

  “也许吧,但常福生孤身一人,没什么牵挂,不像我……”

  蒲青莲不再说什么,一把抓住夏子谦的手,拉着他一路狂奔,爬上山去。

  他叫:“你干什么?你要带我去哪里?”她不理不睬,只一个劲爬山。他也不再说什么,任她拉着自己走。

  她带着他爬上了鸡心岭,这个地方号称一脚踏三省,是陕西、湖北、四川三省交界处,此处山路崎岖,人烟稀少,万峰攒聚。陕西界多树林,湖北界产茅竹,四川界尽生茅草,这里是天然鸿沟,四周皆山,只有一条小路通湖北竹溪县。

  站在高处向四周望去,尽是连绵不绝的大山,薄薄的雾气萦绕在山间,使得人感到一丝神秘和恐惧。

  蒲青莲指着山下说:“子谦哥哥,别的地方我没去过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一脚踏三省的鸡心岭就通向三个地方,你要是愿意带我走,至少有三个地方可以去。”

  夏子谦叹一口气,往地上一蹲,抱着头不说话。蒲青莲发急地踢了他一脚,哭道:“你说句话呀!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你再不吭声,我就从这鸡心岭上跳下去!”

  夏子谦忽地站起来说:“你别跳,我跳好了!我死了你就能安安心心出嫁了!”

  蒲青莲吓得拉住他。他反身抱住她,哭了:“青莲妹妹,别怪我,我真的没有办法……”

  “你想想啊,一定有办法的!”她拼命摇着他,叫着。

  “也许这就是命吧,老天爷不要咱们在一起……”

  “不,我不信命,我不相信我的命是这样的!”她嚷着,然而也无计可施。

  山上的风很大,呼呼地吹着,吹过这一对抱头痛哭的情人,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互相依靠着对方,指望对方能消除自己心里的无助。然而这风带不走他们的悲伤,带不走他们的无助,它只是带走了他们身上的暖意,使他们从里到外都透心地寒冷。

  下山的时候,夏子谦说道:“青莲妹妹,我认识一个观花婆,要不,我带你去观观花,让她看看你的命里是怎样的。”

  “那有什么用?”

  “如果知道命里就该嫁给他,也许心里会好受些……”

  “如果不是呢?”

  “那也可以让观花婆指点一下迷津,让她说说我们该怎么办好。”

  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她,她说道:“好吧。”

  夏子谦带着她回到镇上,找了个鸡蛋铺买了个生鸡蛋,然后穿过一些七拐八拐的小巷,来到一间木房子前。那房子已经快要塌掉了,整个向一边斜去,木板之间有很大的缝隙,还破着一个个的洞。

  走进屋子,只觉眼前一暗,里面黑得看不清东西,因为屋子里并没有窗户,只是从一条条缝隙和一个个破洞里漏进来一些光线。那些一条条的光线在木板地上交织,留下斑驳的光影。

  过了好一会儿,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才看见屋子里空空的,只有一张床,床上盘腿坐着个老妇人,花白的头发垂下来遮了半边脸,闭着眼嘴里正喃喃地念叨些什么。

  夏子谦说明了来意,送上观花的费用和那个鸡蛋。观花婆就把那个鸡蛋放在手心里,凝神望着它,嘴里叽里咕噜地念起了咒语。

  说也奇怪,随着她的念咒,本来倒着放在平摊的手掌上的鸡蛋一点点立了起来,最后竟完全自己站直了,稳稳地立着,看起来十分诡异。

  观花婆看着那个鸡蛋说:“这位姑娘会嫁给一位贵人,生下贵子,如果顺天意会一生荣华富贵,如果不顺天意,恐有血光之灾。”

  听着这样的预言,夏子谦脸色惨白,蒲青莲几乎要哭了。贵人,还会有谁是贵人呢,难道命里注定真要嫁给杨延光?如果不嫁给他,会有血光之灾,难道他会派人来杀害夏子谦?

  观花婆又对蒲青莲说:“这位姑娘身上长着反骨,煞气太重,容易招祸,过来我替你消一消。”

  蒲青莲犹豫着不敢走近观花婆,夏子谦把她往前一推。观花婆拉起她的手,把鸡蛋放到她手心,然后顺着她的手臂一直滚动到头顶,再从头顶滚动到另一只手臂,一边仍喃喃念着咒语。

  这样重复几次后,观花婆放开了她,拿出一张红色的符放在一个碗里烧掉了,然后倒进一点水,用长长的指甲蘸着那符的灰在鸡蛋上画了一道符,对她说:“好了,把这个鸡蛋拿回去用清水煮来吃掉,小心不要把符弄掉了。”

  说完这些话,观花婆好像累坏了似的,重又盘腿坐回床上,闭上眼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走出观花婆的家,蒲青莲把那个鸡蛋放在自己手心里,仔细端详了一阵,突然一扬手把鸡蛋扔进了脚下的后溪河里。夏子谦急忙扑上去,哪里还抓得着,那蛋画出一道白色的弧线落入碧绿的河水里,溅起几点水花,消失无踪。

  “你……你怎么把蛋给扔了!”

  “既然我都只能接受这样的命了,还要它来干什么?”

  “观花婆不是说了,要把它煮来吃了好消灾。你看你,把它给扔了,要是出什么事怎么办?”

  “消灾?消什么样的灾?嫁给我不愿意嫁的人就是我最大的灾了,它能替我消吗?如果不能消这个,别的消不消又有什么关系!”

  “青莲妹妹,你别这样说,你这样我心里好难过……我知道,是我没用,让你失望了……”

  “你知道就好!”她冲他嚷道,眼里一下子充满泪水。

  “青莲妹妹……你别太伤心,你就算嫁了,也还在这镇上,以后……以后我们也还是能见面的……”他说着这些话,自己也觉得这些话苍白无力,是的,他们是还能见面,但是那样的相见能和以前一样吗?他们已注定要成陌路人了。

  她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失魂落魄地走着,感到自己的泪水滑落,雨滴一般洒落在青石板路上。

  婚礼定在一个月后,杨家不想等,蒲家更不想等,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两家一拍即合,立马就把婚事操办了起来。

  蒲青莲对夏子谦的表现非常失望,伤心之余心想早嫁早了,自己也好不再对那个懦弱的冤家抱奢望,因此也就听从了家里的安排。

  人们川流不息地在蒲家进进出出,有裁缝店送来衣物布料,有酒店送来整坛的酒,有干货店送来干果腌货,有银匠送来金银首饰,有日杂店送来日用品……还有盐茶米豆等,无一不全。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杨延光派人送来的聘礼。

  蒲临川本想倾其所有置办些嫁妆,无奈家里太穷,也置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反倒让人笑话。杨延光很善解人意地事先送来些妆奁,嘱咐说到时候就说是蒲家的陪嫁。蒲临川觉得攀到这门亲真是天大的福分,杨家不仅有钱,还这么顾及他们家的面子。

  一天,夏子谦突然来了,送来了一个精美的梳妆柜,说是特意为蒲青莲出嫁做的,当做贺礼。蒲青莲在屋里听到,拿起一把斧子冲出去就想往梳妆柜上砍。蒲临川慌忙拉住她,骂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数!”

  “我不要他假惺惺地来送什么贺礼!”

  “青莲,我不是……我是……”夏子谦惶恐地搓着手,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她不再理会他,丢下斧子,哭着跑回屋子,只听得父亲对夏子谦赔礼道:“我家青莲被惯坏了,脾气大点,你别介意啊。”

  夏子谦诺诺连声地应着,留恋地望了一眼青莲的房门,转身走了。他曾经问过她喜欢什么样式的床,什么样式的桌子椅子,打算在他们成亲的时候,亲手打全套的家具,全都要合她的心意。而今,他却只能为她打一个梳妆柜做出嫁的贺礼……

  这个梳妆柜也是按照她的喜好做的,用上好的楠木做成,漆过很多遍,闪着温柔细腻的光泽。下面是一排带铜扣的抽屉,放置首饰用品,上面镶着一面椭圆的镜子,围绕镜子的是一圈镂空的雕花。那雕花刻的是喜鹊和梅花,团团的花叶枝枝蔓蔓,非常精美。当时她说,她喜欢喜鹊,因为喜鹊是代表吉祥的鸟,每次看到它她都会很开心,认为那一天会有好事。要是把这种鸟儿刻到家具上,天天看着,就好像天天都会有好事似的,让人心里很美。

  自从得知她要出嫁后,他就没日没夜地做着它,精雕细凿地刻着它,把心里的悲愤与无奈,以及对她的眷恋都刻了进去。

  夏子谦刚一走,蒲青莲就出去对父亲说:“把它放到我屋子里来。”

  “咦,你不是不想要它吗?”

  “我现在又要了,不行吗?”她板着脸说。

  杨延光一来提亲,蒲青莲在家里的地位就变了,家里人都小心地看她的脸色,生怕她想不开,生怕这一场全家指望的富贵没了,所以都顺着她。

  蒲临川一边急忙动手去搬那个梳妆柜,一边说:“行行行,有什么不行的,它本来就是你的嫁妆嘛!”

  在等待出嫁的剩下的日子里,蒲青莲每天什么也不做,睡醒了起来就坐在那个梳妆柜前,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像发呆。

  婚礼是繁琐而劳累的。成亲的头一日,男方家父兄率家人告祖,择亲友家子弟未娶者四人作为伴郎。女方家也先一日告祖,为女束发加笄,择亲友家未嫁之女四人相陪,称伴娘。

  迎亲之日,先要“开脸”。蒲青莲开脸就是对着那个梳妆台做的。由一个年长的姑母给新娘开脸,用一根细细的线绞尽脸上的汗毛,并把眉毛绞得如一弯新月。然后是“上头”,就是把辫子打散,重新梳成发鬟,绕上红头绳,插上银簪,戴上银饰。这样一打扮,就和少女时判若两人,镜子里是一个少妇的形象了。

  蒲青莲看着镜中自己陌生的形象,感受着脸上细细的疼痛,觉得心里也一揪一揪地疼痛着。她曾经想象着出嫁这一天的盛况,想象着夏子谦张着嘴呵呵傻乐的样子,却不曾想到,这一天到来时,却是另嫁他人。

  姑母把她打扮妥当,唱道:“金花银花不见藤,只见金花不见人。金花银花头上戴,头上响铃闹沉沉……”

  经过开脸和上头,由蒲文忠把蒲青莲背出了闺房,照规矩只能由兄嫂或叔叔、姑姑来背,父母是不能背的。穿过堂屋时,他们让她站在事先安放在堂屋的一个方斗上,踩上一双脚印,名叫踩斗,然后再背出大门,给她穿上一双由婆家带来的绣花鞋,这时才可以双脚着地。新娘踩斗,意味着把富贵也留给娘家,祝福娘家年年五谷丰登。

  突然耳边响起“辟邪”的噼噼啪啪的声音,这是娘家人点燃葵花秆和柏香树皮做成的火把,向新娘的身前身后抛去,洒下满地的火花,预示新娘未来前程灿烂。这时,新娘需将预先准备好的两把筷子,也向身前身后撒去,祝福兄弟姐妹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一边撒,一边要说道:

  一把筷子十二双,冤家出门鸟飞散。

  筷子落地有人捡,哥哥捡到把福享,弟弟捡去压书箱,妹妹捡去配鸳鸯。

  表姐表妹捡到去,一生一世都吉祥。

  家里的亲友都围上来,哄抢这些筷子,以抢到为吉祥。

  按照习俗,这时候该哭嫁了。哭嫁并非只是一味地哭泣,而是哭的内容十分丰富,有对亲人的辞行,对媒人的咒骂,对未来生活的担心和希望,哭中有唱,唱中有哭。唱的曲调很多,哭的腔调也很复杂多样,有低吟抽泣,有有声无泪,有有泪无声,有号啕大哭,有快哭慢哭,哭得有腔有调,拖腔悠扬宛转。

  有些姑娘从十一二岁就开始学哭嫁,慢慢才能哭得悲戚,唱得动听。像蒲青莲这种从小爬树下河,满山遍野乱跑的野丫头,自然是没有经过这种训练。何况,她此时满心烦乱,事先临时抱佛脚背的一点哭词也忘得干干净净。

  不过也不要紧,既然不是谁都会哭和能哭出水平来的,那就可以请人代哭。蒲家人对蒲青莲肯嫁已经是阿弥陀佛了,哪还敢烦劳她亲自哭嫁,所以事先已经请好了代哭的人。

  代哭的姑娘在新娘出门时开始哭:“长大成人要别离,别离一去几时归,别离总有归来日,能得归来住几时?”

  接下来要数娘生养的恩情:“我的妈呀我的娘,韭菜开花九匹叶,我娘怀我十个月,十月怀胎受苦难。十月一到临盆降,我娘分身在一旁,嘴巴咬得铁钉断,双脚踩得地皮穿。醒来一看儿的身,是女非男娘伤心,娘的好处千千万,十天半月数不完。”

  唱词很长,“十月怀胎”要从一月唱到十月,临盆要从一更唱到五更,“养育之恩”要从一岁唱到十八岁。

  哭时一大群人围观,一边陪着流泪,一边评头论足,议论哭的水平如何。蒲青莲虽不会哭嫁的词,也一直在不住地流泪。她是真心实意地悲伤,除了为嫁给不爱的人悲伤,她也对未来的生活怀着深深的恐惧。离开熟悉的环境,离开从小在一起的亲人,要进入另一个家庭,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生活,她不知道会是怎样。

  然而围观的人们哪知道她心里的苦,全都羡慕地说:这姑娘嫁得好啊,一下子掉进福窝里!有女儿的人家,只恨自己没那好命,妒忌着蒲家的好运。蒲家人这一天真是意气风发,扬眉吐气,荣耀至极。

  听了女儿的拜别,母亲回唱道:“我的心儿我的心肝,你到婆家要小心,只能墙上加得土,不能雪上再加霜。婆家的人大声讲,你的话儿要轻声。金盆打水清又清,你的脾气要改九分。铜盆打水黄又黄,你的脾气要改光。亲生爹娘不要紧,婆婆的跟前要小心。”

  哭完娘要哭爹:“我的爹呀我的爹,可惜我生就女儿身,养老送终不沾边。我今是你下贱女,养儿的恩情哪时还?我今喝了离爹酒,我今吃了离爹饭,如今伢儿父女要分散。”

  哭完爹娘哭兄弟姐妹:“哥呀妹呀兄妹呀,往日喊我喊得甜,挨到哥哥十八年,竹笋跟着竹子长,哥哥疼妹十八年。”

  哭完这几样,新娘被扶上彩帛装饰的轿子,代哭的人继续哭上轿。唢呐、锣鼓、鞭炮齐鸣,彩旗与伞在前开道,迎亲队伍抬着嫁妆走在花轿前面,送亲队伍在花轿后簇拥着,一路吹吹打打而去。

  一帮小孩子跑前跑后地看热闹,嘴里唱着:“哥哥背上轿,嫂嫂送到八角庙。吹唢呐,放大炮,哩哩啦啦好热闹。”

  蒲青莲坐在摇摇晃晃的花轿里,哭得两眼红肿,被鼓乐鞭炮吵得耳朵嗡嗡直响,心里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在一个梦里,好像这一场热闹和自己无关似的。听到小孩子们的笑闹,她悲伤地想:子谦哥哥也会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吗?

  此时夏子谦没有跟在围观的人群中,而是爬上了高高的山头,在那里注视着蜿蜒的迎亲队伍。那队伍远看如一群红红黑黑的蚂蚁,在狭窄的半边街上拥挤着慢慢爬行,并发出一些喧哗的声音。那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在寂静的山上回荡,不再是热闹的反而显得无比凄凉。

  这一刻,他后悔了,后悔没有带着自己爱的人逃走,后悔因自己的懦弱而永远地失去了心爱的青莲妹妹……他想要冲下山去,把她从花轿里一把拽出来,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带着她远走高飞……

  但是,他已经错失了时机,不可能再这样做了。他知道自己有着许多的束缚,这样任性的行为,只能是想想而已。要是他无牵无挂,早就这样做了,又何必等到今天,孤独地爬到这高高的山上,来看这令他心碎的场面。

  他看不见花轿里的她,想象着她今天一定被打扮得很漂亮,但盛装下她一定也是悲伤的面容吧!他想象着她被众人簇拥着和那个人拜堂,送入洞房,从此成为那个人的老婆……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想起金盆映日,想起在那天她已把自己给了他……要是洞房之夜,杨延光发现了这件事,她的命运会怎样呢?

  花轿来到杨宅,新郎杨延光在门前迎轿,新娘跨进婆家大门前,要用脚踏一下门槛,以示自己来到了婆家,从此是这家的人了。

  堂屋设鼓乐彩饰,备香案,供五谷盐茶。新人进了堂屋,拜家神,拜尊长,拜天地,夫妻对拜……蒲青莲只觉头都磕晕了。她不习惯穿长裙,几次踩着差点把自己绊倒,更不习惯头上顶着个红盖头,看不见路,只能被人扶着走来走去。

  各种仪式很是冗长,蒲青莲无聊地低着头,透过盖头的缝隙向四周看——只能看见各式各样的腿和鞋,哪一个是她丈夫呢?仪式一完,这些人都将成为她的亲戚……

  突然,有人塞到她手里一个红包,那是长者受拜后所赠。有人把她扶了起来,送入了洞房。按习俗新人应该抢着先去坐在床上,男左女右,以正中为界,名为坐床。据说谁先坐到床上,就意味着将来谁当家。有些有心计的姑娘还故意坐到界线上,但男方也会坐上去,尽力把女方挤出界线去,或者,猛然把盖头揭开,这个坐床的争夺也就结束了。

  蒲青莲不是不知道这个习俗,但一整天她都晕晕乎乎的,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待见到杨延光快步上前去坐到床上,才想起有这么件事来。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并不想去和他抢,心想抢到又有什么用,她是永远也不可能来当这个家的,她也不想当,她压根就不想嫁到这个家里来……

  有人轻笑一声,把她拉到床边坐下。杨延光揭开了她的盖头,她仍低着头不去看他。有人又拿来两杯酒,让他们互挽着手臂饮下。有人笑道:“好啦,交杯酒也喝过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走吧!”

  脚步声和笑声远去,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身边一个男人粗重的呼吸。突然间蒲青莲害怕起来,这个男人是如此的陌生,但他已是自己的丈夫,接下来,他会做什么?

  杨延光看着这个穿着红嫁衣的女孩,只为那天他一眼相中,她就成为了他的老婆……她和他在绞虹节上看到的生动活泼的样子很不一样,她惶惶不安地坐在那里,拼命把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像个受惊的小动物,显得楚楚可怜。他知道她在不再害怕时会重新成为他所喜欢的充满活力的样子,活泼可爱,整天蹦蹦跳跳……

  他转过身对着她,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的脸对着自己,看到她一对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他柔声对她说:“你别害怕,我会好好疼你的。”

  说着,他一件件脱去她的衣衫,把她推倒在撒满花生、红枣的床上。她顺从地任他动作,脸上带着一种做梦般的恍惚神情。这就对了,第一次承欢的处女就该是这样子的……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还是个小女孩的女人已经被别人抢先采摘过了……此时,蒲青莲也记起来了这件事,怀有的恐惧又多了一层。她想,要是他发现这件事,会怎么样呢?是不是会勃然大怒,觉得自己受了骗,一刀杀了她?或者,立马宣布休掉她?那样倒好,她就可以离开这里,去找子谦哥哥了……

  然而,当他从她身上起身离去,她的身体里突然涌出血来。她惊讶地看着被染红的床,手足无措。他拿来白丝帕替她擦拭,看着那鲜红满意地笑了。

  在他的抚慰中,她突然醒悟过来,是她的月事来了!上天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帮了她一个忙,让她安然渡过了这一关。然而什么是幸什么是不幸呢?

  也许让他发现,不要她了还更合她的心意呢。

  他睡着了,疲惫而心满意足地睡了。这个男人从此就要天天睡在她的身旁了,她感到非常的不真实。她饿了,只有这饥饿的感觉是真实的,提醒着她自身的存在。她抓起床上的红枣吃起来,不管怎样,这漫长的艰难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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