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泉日日夜夜一如既往地流淌着,盐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又被源源不断地运到全国各地去。后溪河上,熙熙攘攘停满了运盐出去和运粮进来的船只,就这样川流不息地把几年时光无声无息地运走了。
这一年又到了夏天,刚一入夏,天就像漏了似的不停下雨。雨下得大的时候如瓢泼般,一瓢瓢地泼将下来,好像天上有人在不歇气地从天河舀水,要用这种方法把天河水舀干。人站在这样的雨里,只一瞬间就淋成落汤鸡,全身湿透。
雨声也特别大,哗哗地响着,吵得人说话都有点听不见。有时候刮起风来,雨就更厉害了,风往哪边吹它就往哪边下,打在窗上像要把窗纸打破,打在门上像有人使劲在敲门,打在屋顶上像一串奔跑的雷,呼啦啦地一阵跑过去了。打在树上,树立刻朝一边弯下腰去,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摁着鞠躬似的。打在河里水面像开了锅似的咕嘟咕嘟直冒泡,没有鸭鹅再敢下去游泳。打在人身上,如同瞬时中了无数飞来的石子,打得人生疼。
雨小的时候如银针般斜斜地一根根落下,插进大地里,插进河面上,好像在给它们做针灸。有时候雨又细密得蛛网一般,把整个天地都罩进里面,撞上去像什么东西在脸上轻轻地啄。
这样的雨悄无声息的,好像踮着脚在轻轻走路,生怕惊动了什么人,又像是要让人误以为它已经走了,可人们早起一看,雨还下着呢!它如顽皮的孩子,为蒙骗了人们感到很开心,越发下得大了,淅淅沥沥地笑起来。
雨时大时小,但就是不停,绵绵不绝地下了一个多月,土路都泡软了,整日淌着泥汤,行人抱怨着挽着裤腿走着,有些人心疼鞋,把鞋脱下来挂在肩头赤着脚走。小店里的草鞋、斗笠、雨披卖得很好,以至有些人都不编盐包改编草鞋、斗笠了。
在雨的浸润下,后溪河上吊桥的铁索上涂的桐油都被冲掉了,铁索也全生锈了,铺的木板本来就年久失修,立刻朽了好些,露出一个个好大的破洞来,不常走的地方生出绿色的青苔,不小心踩到会滑一跟头。行人从破洞里看到脚下原本碧绿清澈的河水变得昏黄湍急,都感到心惊胆战,生怕一失足掉了进去。
人们先还开开玩笑,说这天像是怨妇,哭起来没完没了。后来就都开始犯愁,说这雨要是一直下下去可怎么得了呀!有人担心半边街上几里长的一溜吊脚楼被雨泡久了会垮掉,那些木头房子都上了年头了,摇摇晃晃地悬空吊在后溪河石壁上,靠着几根木柱子支撑,歪歪斜斜地勉强站着。
但是更令所有人担心的,是盐卤会因雨而变淡。白鹿盐泉出自宝源山,从石灰岩缝里自然溢出,清澈透明杂质少,称为白卤。据说很久以前盐卤并无浓淡之分,后来因一场洪水使得盐卤与地下水混合,形成了冬春卤少而浓,夏秋卤多而淡的季节之分,生产也随之出现淡旺季。夏季本就是卤淡的时候,如果再这么不停地下雨,盐卤被冲得更淡,会直接影响到盐的生产。而这样一个以产盐而兴的镇子,只要盐的生产受阻,因之而生的各行各业都会受到影响。
雨下啊下啊,下得人们忘记了太阳的模样,天晴的模样,下得整个世界只剩下雨,下得人们心里起了毛,发了霉,猫抓似的难受。很多事被迫中断,人们空闲的时间多了起来,茶楼的生意变得空前的兴旺,每天都挤满了人在那里打牌的打牌,闲聊的闲聊,打架斗殴事件也时有发生,人们以这种方式发泄着多余的精力与心里的惶恐不安。
在下了整整四十八天之后,这场没完没了的雨终于在一个早上停了。虽然太阳还没有出来,天空依然阴霾,但人们仿佛已经看到了希望,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以为日子终于可以回复原样了。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熟睡中的人们被一种轰轰隆隆的巨响惊醒,开始还以为是在打雷,纳闷怎么雨都停了还打起雷来,难道又要下暴雨不成?不久人们马上意识到那不是雷声,是一种更巨大更可怕的声音——暴雨引发山洪,山洪又引起滑坡了!
山洪夹杂着泥沙,以排山倒海之势从两岸的山上奔腾而下,沿途摧枯拉朽,把一切卷得干干净净。宁河镇原本就是夹在两山间依山而建的,房屋多修在山脚下,因地势有限,吊脚楼众多。盐灶也修在山脚下,位置比对崖的木楼稍高,位于临河的半坡上,以防后溪河涨水被淹,但对从山上倾泻而下的山洪,同样毫无办法抵挡。
很多年以前,后溪河两岸原本生着茂盛的森林。后来因熬柴盐需要大量的木材,这些树木都被盐灶老板雇人砍伐光了。那段日子可真是盐老板们的好时光,不要钱的树木只管请人就地砍下,顺着山滑下去放入后溪河里漂到自己的盐灶,连运费都省了。
后来暴雨之后时常发生滑坡,人们才意识到两岸的树木不能砍,改为从外地购买。平日里后溪河常停有一船船装木柴的船只,盐灶的小工在下工之后被老板要求去码头搬柴,亦是分内的活儿。那些柴灶旁边,码着几堆和屋子一般高的柴垛,是宁河镇最常见的风景。但木柴比炭贵,虽然熬出来柴盐也比炭盐贵,但毕竟需要垫资更多,所以只有资金雄厚的盐老板才有柴灶,一般都多为炭灶熬盐。
可惜人们意识得还是晚了,留存下来的森林在那些高高的远远的大山上,后溪河的两岸已经没有树木了,只有一些低矮的小灌木丛,这些灌木丛是无法阻挡如此汹涌的山洪的。滑坡在宁河镇是常有的事,夏天一下暴雨就有可能引起滑坡,但像这么大规模的滑坡还是很少见的。
夹杂着大量泥沙的山洪涌入后溪河,立刻使原本清澈碧绿的河水变得泥汤似的浑浊不堪,溪水陡涨,不少盐灶被冲毁,有些人还在睡梦中就被山洪冲走。更可怕的是,有一些房子被洪水整个抬了起来,在水里漂走了。看到此时此景的人都目瞪口呆,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到天明的时候,整个宁河镇已经乱成一片了,一些人失去了亲人,在那里呼天抢地地哭着,一些人在变成一地瓦砾木片的房屋废墟上欲哭无泪,更多的人站在面目全非的后溪河畔发愣,熟悉的家园一夜之间消失了,让人半天回不过神来。
每隔几百米就有一座的铁索桥被洪水淹了,铺着木板的桥面已经完全看不见,只剩下铁索在风中摇晃着。那些木板只有少数还留在桥上,大部分被洪水冲走了,一块块地漂浮在河水中,顺着水流永远地离开了这座小镇。
一些人想去捞这些木板,结果不慎掉入河里,虽然小镇的人从小泡在河边,少有不会游水的,但此时的后溪河早就不是平日温驯秀美的模样,咆哮着把他们吞没了。
受灾的不仅是山下的人家,山上的也未能幸免。镇上有一个叫郑三的人,腿有残疾不能做工,穷得没法在镇上生活,只好跑到山上去住岩洞。他老婆是个从外地来讨饭的女人,疯疯癫癫的,神志不是很清楚,却特别能生,给他生了一窝小崽子。一家人没衣服穿,孩子大多光着,冬天只有一件棉衣,也没有被子,挤在一堆稻草中取暖。郑三在山上开了一片地,种了些土豆,常年吃土豆为生。这次山洪,把他的土豆全给冲下山去了,滚入沸腾着苍黄河水的后溪河中。山下的人看到这些从天而降的土豆,一时都反应不过来,半天才想起山上还有这么一家人,这是他们的主要食物。
没人去捡那些从坡上骨碌碌滚下,漂在河水中翻滚的土豆,他们都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惊呆了。只有郑三朝着山下痛哭,哀悼他的土豆,他唯一的食物,那是他和家人活下去的希望。
更糟的是,位于山上的孝感泉也浑水了,不知是不是混入了地下水,有了一股怪味,无法饮用。那原本是常年清澈甘甜的泉水,大旱不竭,淫雨不增,人力负运的盐背子,去山上打猎的人路过时都爱在那里歇歇脚,喝上一口清冽的泉水解乏。
这个孝感泉相传是一孝子感天地而生。传说孝子的母亲病亡后,葬于山上。孝子常去坟上祭奠,坟墓离水源远,无以洗涤祭器,孝子深觉不便。后一日坟侧忽涌甘泉,人们都认为是他孝心所感,故称为孝感泉。连孝感泉都浑水了,人们更觉有大祸要临头。
郑三没办法,只得下山去找杜善人杜存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
“杜老爷啊,您是镇上最有善心最仁慈的人,您救救我吧,没活路啦!连孝感泉都浑了,水都没法喝了!我郑三原本指望把几个小崽子拉扯大,让他们替我养老,可这山洪把我的土豆都冲没了,全家都得饿死啦,我看我是等不到他们长大的那一天啦!”
杜善人是有求必应的,马上吩咐管家盛米给他,安慰道:“天灾人祸是难免的,这镇上也有许多人家受了灾,房子也没了,大家都得熬过去。你不要灰心丧气,上天不会绝人之路的,等过了这一段时间,等水退了,看看能补种点啥,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杜善人说着就叫仆人拿了些明矾来,让郑三把孝感泉的水镇一镇再喝,又说道:“河水一涨,把垃圾粪便都泡进水里,这镇上的水也不干净了,大家的日子不比你好多少。”
打发走郑三,杜夫人忧心忡忡地说:“平时你心善做些好事也罢了,咱们也给得起,可是这次受灾的是整个镇子,你帮得过来吗?要是人人都来求助,咱们再大的家业也应付不了呀!何况咱家杂货店的生意也受了影响,那些木耳香菇受潮霉了好多呢。”
“都是街坊邻居的,人家受了灾也是没办法,求上门来总不能见死不救呀!比起别人来,咱家那点损失根本就不算什么。”
“我不是不让你帮,只是你也要量力而行,不能像平日那样大手大脚的了。”
听了这话,杜善人站起来说:“如果大家都在挨饿,让我一个人天天山珍海味,我能吃得下去吗?如果见死不救,我杜存厚还配叫杜善人吗?”
杜夫人叹口气,摇摇头说:“郑三只是个开头,你就等着把家产散尽吧!”
果然,从此每天都有人上杜家门前来讨要食物衣物,杜善人一如既往地有求必应,还在门口架起大锅熬粥,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施一锅粥。
夏子谦家也受灾很重,房屋虽然没被冲走,但被冲塌了,整个屋顶几乎都垮下来,只剩几面摇摇欲坠的墙,难以避风雨。更不幸的是,七十多岁的奶奶被淹死了。其实洪水来的时候,奶奶是可以逃命的,但她舍不下养大了的母猪,还有刚下的十几只猪崽,这么一耽搁,洪水涌来就把她冲走了。她被冲到岸边一堆岩石中卡住了,才被家人找到,可惜已经回天无力。她恋恋不舍的猪和猪崽们也未能幸免于难,也被冲进河里祭了河神。
在宁河镇,人人都知道夏子谦是个大孝子,上对奶奶和妈妈非常孝顺,下对弟弟妹妹也是十分疼爱。母亲有病,常昼夜呻吟。他为减轻母亲的痛楚,昼夜背负母亲在屋子里走动,让经脉舒展,痛苦稍减,直到天明母亲入睡他才稍微休息一下。
他对奶奶也是极尽孝道,奶奶牙不好,爱吃甜甜的白米糕,他只要有点钱便给奶奶买。镇上有什么红白喜事请他去,席上他也宁可自己不吃,把好的肉菜带回来给奶奶。他对人说,奶奶年纪大了,能多吃一口是一口,自己还年轻,有的是吃的时候。
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就他一个顶梁柱,都十分依恋他,所以他也尽量不离开镇子,有时候必须要进城办事,也总是当天返回,没办完的事第二天再去办,宁可多往返百余里。他的孝顺被人称道,如某人不孝,镇上的人必举他的例子来使那人羞愧。
这样一个孝子,自然很难为了心爱的人抛弃家人,所以他才忍受着蒲青莲另嫁他人的痛苦,忍受着她对自己的埋怨和指责。这样一个孝子,自然更加难以接受亲人的离去,他抚着奶奶的尸身哭了几天,不停责骂自己竟不能给奶奶一口薄棺。
杜善人得知后,派人送了一口棺材给他。杜夫人私下又念叨:“这次镇上死了这么多人,你都要送棺材的话,咱们家得改棺材铺了。”
“夏子谦是咱镇上有名的孝子,我能不成全他的孝心吗?”
“我看哪,你是想成全自己善人的名声罢了。”
“妇道人家知道个啥?以后你别管这些事!”杜善人发火道。其实平日他给钱给米,夫人也不说什么,这次实在是看灾情太重,上门讨要的人每天络绎不绝,不免忧虑。
蒲青莲得知,也送了些钱给夏子谦。站在没了屋顶、积满了水的屋子里,蒲青莲很震惊。她望着空空的四壁,惊讶地问道:“屋里的东西呢?”
“没了,都没了,都被水冲走了……”夏子谦一边用勺舀着水往外泼,一边伤心地说。然而屋子再破也是祖祖辈辈居住过的屋子,一家人还是舍不得离去,就算狠得下心舍弃这破屋,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青莲妹妹,你不该到这里来……你跑出来家里又该骂你了吧?”
“你家遭了灾我能不来看看吗?你奶奶也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就跟我自己奶奶一样,我总得来送送她……你不用担心,杨家的盐灶被冲毁不少,杨延光正忙得焦头烂额,顾不上管我。这些钱你拿着买些吃的,添点东西吧,日子总得过下去。”
“青莲妹妹,我知道你虽然嫁入杨家,其实也没什么钱的,我怎么能要呢?”
“子谦哥哥,我好歹还能有口饭吃,还有些首饰,咱们从小就一家人似的,你不用跟我客气。我走了,免得别人看到去杨家说闲话,你自己多保重啊!”薄青莲踩着淹到脚踝的水走出门去了。说是出门,其实也没有门了,只剩一个空空的门框而已。
受到致命打击的是宁河镇的盐业,小盐灶被冲毁的不计其数,连三大盐灶老板都不同程度地受了灾,其中镇上第一大盐灶老板杨延光受灾最重,盐灶被冲毁了一半以上,连盐灶储存的炭和木柴都冲没了,炭沉在了河底,木柴漂满了河面,但再也没人敢去打捞了。
一时宁河盐业几乎陷入瘫痪,各盐灶几乎都停业了,大部分盐灶已经无法生产,残存的完好盐灶开不了工,因为盐卤被大水冲淡得不能熬制成盐。
宁河镇夹在两山之间,少有整块土地可以耕种,土地也多沙石十分贫瘠,不适合农作物生长,长期以来就不靠种庄稼为生,粮食几乎都从外地运来,仗着盐业的兴旺不织而衣,不耕而食。盐业一受损,几乎百业跟着受影响。宁河镇的各行业都是围绕着盐业而生的,盐业一停顿,盐包盐篓卖不出去了,船运业没生意了,靠人力负运的人失业了,不用说,许许多多在盐灶打工的工人更是没法养家糊口了。
不仅如此,茶楼、饭馆、妓院、百货铺等等生意都前所未有的冷清,许多人家忙着重建倒塌的房屋,许多人家饭都吃不起了,哪还能下馆子、去商店买东西。盐老板们面对被毁掉的盐灶也正焦头烂额,根本没有心思进茶楼饭馆。
许多盐商没有了流通的资金,小本经营的盐商被拖垮掉,大些的盐商为了尽快修复盐灶,早日恢复生产,也不得不低价卖出积存的盐,当地人称卖跳岩盐。
人们都说,连宁河镇第一大盐灶老板杨延光都开始卖跳岩盐了,这次宁河盐业真是元气大伤呀!也有些受灾较轻的,或是资金雄厚的,趁机收购这些低价盐来囤积。
作为大盐商,沈玉林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个机会,不仅自己大量收购,还鼓动赵源清也尽量买下一些,甚至情愿出比其他盐商更高的价。赵源清开始不明白,说:“我赵家的盐灶损失不大,等水退了、盐卤恢复浓度就可以继续生产,干吗要去和盐商争着买别人的盐,还要主动加价?”
沈玉林胸有成竹地说:“各盐灶受灾减产,要到明年才有可能恢复,而各地对盐的需求却不会减少,物以稀为贵,宁河盐一定会涨价!抢先买下再伺机卖出,定能大挣一笔!何况跳岩盐这么低的价,直接买下不比你费力熬盐出来卖更省事,成本更低?”
听得赵源清连连说:“有道理,有道理……”
“盐卤什么时候能恢复可以熬制的浓度还不一定,闲着也是闲着嘛,其实倒卖货物有时候比直接生产更能挣钱的。我看哪,洪水过后必有饥荒,您要是不愿意囤盐,囤米也是一样的,我正打算最近进几船大米来放着。”沈玉林继续说。
赵源清笑道:“这你也想到了?看来我迟早要被你说动成为一个商人不当盐老板了。”心里对沈玉林做生意的本事还是很佩服的。自从沈玉林进了门,他赵家的盐就总能卖到更高的价,这几年来财源滚滚,家资更加丰厚。沈玉林好像是个吉星,不仅让他事事顺利,连这次洪水赵家的盐灶都没怎么受损。
洪水淹了半个多月才退去,原有的存谷尽数腐烂,米价果然上涨,远远超过盐价,镇上大部分居民都无力购买,饥荒不可避免地到来了。后溪河里运盐运粮的船只依然来来往往,运走的是盐老板们饱含无奈的跳岩盐,运来的是同样令人们万般无奈的高价米。后溪河上仍然是热闹的,但这热闹和平日不同,是一种虚假的繁荣,充满了乱哄哄的、努力挣扎的、末日般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