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过后,人们正忙着重建家园,清理修复盐灶,忽然又刮起大风来。
风从不知什么地方远远地赶来,呜哇呜哇地叫着,好像很着急的样子,要急着继续往前赶,所以要把一切阻挡它的东西扫荡干净。有些被洪水泡软的房子经受不起这第二次摧残倒塌了,那些好不容易在洪水的浸泡中挣扎着活过来的树又被连根拔起,带着青枝绿叶含恨倒在地上被人踩出绿汁来。
猫们在屋顶走着走着,忽然就给刮到地上,反应快的及时扭转身子四脚着地,反应慢的摔个肚皮朝天,落个半身不遂。鸡们在风小时被吹得羽毛翻飞,如一团滚动的鸡毛球,风大时竟可以乘风飞翔。传说鸡曾经是会飞的,看到鸡在空中飞人们还不觉太碍眼,看到鸭鹅们带着一个笨重的身子伸长脖子声嘶力竭地在空中叫着,候鸟般一队队从头顶上呼啦啦地掠过,人们就不能不瞠目结舌了。
风一歇气,这些鸡鸭鹅们有些直挺挺地摔到地上,有些落到树上挂在枝上,好像是那树结的果实。有人想用竹竿去捅树上的鸡鸭,结果风只轻轻一带,那竹竿就倒向另一边,把对面屋子的窗玻璃给捅碎了。主人不依,出来正想骂两句,一看那人抱着竹竿兀自舍不得撒手,被风吹得陀螺似的滴溜溜直转,不禁嘿嘿乐了,一张口却吞进一口风,那风咕噜噜滚进肚子里,只觉一团凉气带得人往下一坠,一时有点犯愣,忘了自己出来要干啥。
藏春楼的花船因是两层,更是招风,在河里东摇西晃,把那些个本已喝得半醉的客人抛了好几个到河里,好在花船是固定在河岸的,水不深,这些人也多半会水,冷水一浸酒也醒了,跌跌撞撞地爬上岸去。
还有些人在铁索吊桥上走着走着,风一来人就掉下河里去了,也有人及时拉住了铁索,吊在半空打秋千。想翻上去吧风吹得人根本使不上劲,老吊着也没了力气,一松手还是落进河里。河中有一些岩石,水枯时游水的人游累了常在上面玩耍歇气,水涨起来就不见影了,但是落下去的人运气不好被水流冲到它面前,就会被撞得一身青紫,运气更差的一头撞晕,就再也爬不起来。
半边街上的店铺挂的灯笼、招牌什么的大部分都被吹掉了,灯笼在地上滚着跑得老远,幸好是白天,若是晚上恐怕会引发火灾。还有一些人家的瓦片被吹得掉下来摔碎了,摔得主人家心疼不已,摔的那都是钱呀!一些人本来好端端在街上走着,突然觉得后背好像被人猛推了一下,脚下生风腾云驾雾般往前飞奔了几步,还没来得及体会神仙的感觉就又停下来了,但停下来时却不是好端端地站着,收不住脚摔了一个狗啃泥。
胡铁匠和卖纸钱的熊老汉是邻居,大风把熊老汉家的一棵树吹倒了,倒向胡铁匠的屋子,把他的屋顶砸坏了。胡铁匠找到熊老汉说:“你的树把我的屋顶砸坏了,你得赔!”
熊老汉说:“树是风刮倒的,又不是我让它倒的,凭什么要找我赔?”
“可树是你家的树呀,不找你找谁?”
“那风还吹坏了我的树呢,我这棵树冬天能挡风,夏天能遮阳,现在没了,我找谁赔去啊,难道找风赔吗?”
“那我管不着,我只知道树是你家的,是你家的树砸坏了我的屋顶,你就得赔!”
“又不是我砸的,就不赔!”
胡铁匠发了蛮,招呼了铺里几个小伙计冲到树旁,要把树抬走,说:“好,你不赔我就把树拿走,你这破树当不了好木料用还不能当柴烧吗?”
熊老汉急了,跑到树边用身子挡住树说:“这是我的树,你不能拿走!”
“嚯,现在你自己也承认了这是你的树,那你的树砸坏了我的屋顶,你就得赔!”
“就不赔,也不许拿走我的树!”熊老汉依然不松口。
熊老汉和老婆有个造纸的小作坊,用竹子当原料造纸,工艺粗糙,做出的纸不能用来写字,当草纸都嫌硬,只能当纸钱用。平日靠卖点纸钱为生,谁家也不会常常死人,生意说不上好,只能勉强糊口,家里一贫如洗,所以把财物看得比命还重,树既是他的,那不能白送人。
胡铁匠是知道熊老汉的为人的,要从他手里拿点东西就如像在铁公鸡身上拔毛,但屋顶被砸坏了得花不少钱来修,心里也很窝火,熊老汉不仅不赔,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这火就更大了。
两人在那里绕来绕去说赔偿的事,一方要抢树,一方扑在树上叫嚷除非先砍死他。闹得动静大了,引来一群人围观,大家纷纷劝说。一些人对胡铁匠说:“熊老汉两口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哪有钱赔你,他也不是故意让树砸坏你屋子的,大家是邻居就算了吧。”
胡铁匠说:“没钱赔,把树给我总可以吧!”
有人又去劝熊老汉:“要不,你就把树给他得了?”
熊老汉呜呜地哭了:“这棵树我种了好多年,指望用它打口棺材呢,要是没了,我哪有钱去买棺材呀!”
这下人们为难了,又去劝胡铁匠:“要不算了吧?总不能让人家以后没棺材睡呀!”
胡铁匠仍然想不通:“那我屋顶坏了就白坏了?我就得白花这冤枉钱来修?”
人们就说:“洪水冲了多少人的房子呀,都找谁赔去呀,不也白冲了?你这屋顶其实也是风弄坏的嘛!”
其他人纷纷附和:“是呀是呀,想开些吧,你看我们不仅房子没了,连亲人都冲没了呢,不也得受着吗?”
“就是,你胡铁匠在洪水中没受灾,一家大小也平平安安,算是有福气了!”
大家七嘴八舌。胡铁匠一想也是这个理儿,气就顺了,不再追究这件事了。
宁河镇的第一座铁索桥也被风吹翻了。这座桥在建成之初曾请仙人来踩过桥,旁边还有题字:千年古迹万年牢。在人们心里,这是一座仙桥,它修在镇子的前部后溪河的上游,距离水面比较高,这次洪水没有淹过它,依然完好无损,想不到却被风给吹翻了。风把它铺桥的木板一块块拆散,扔进河里,好像不满洪水兄做事不彻底,既然把那些桥都冲散了,留着这座干什么?
其实所谓的仙人,可能只是过路的某个道长什么的,但人们心目中的印象已经根深蒂固,觉得它是一座与其他铁索吊桥不同的仙桥,它被毁代表着不祥,预示着将有更大的灾难。
龙君庙的外面有个青砖砌成的风火墙,雕着龙,能挡风挡火,由于支点起得好,平时刮风时左右摇晃,但不会倒。这次风火墙也被风刮倒了。人们更加惊恐不安,说仙桥吹翻了,风火墙也吹倒了,宁河镇要大祸临头了!盐卤也淡了,不能熬盐了,上天是要灭宁河镇了呀!
更糟的是,后溪河的河滩发生了岩崩,山坡上的土可能是被雨水泡软了,无力支撑地面上的岩石,岩石纷纷松动垮塌,滚下山来堆积在一起,堵塞航道二百多米,落差达三四米,河水在石缝窜流,过往的盐船必须转滩,换船装运。
据说垮的时候大块大块的岩石一路翻滚下来,被撞成好多小石块,但就是这样砸到河里都击起几丈高的水花,把一艘运盐的木船掀翻了,虽无人伤亡,那一船白花花的盐却掉进水里溶掉了再也捞不起来。船老板湿漉漉地从河里爬起来,坐在河边放声大哭。人们心惊肉跳地看着,强撑着开玩笑说:
“幸好只翻了一船,要是都翻了,那么多盐倒进河里,这河里的鱼还不都得咸死,可以直接吃咸鱼了。”
这段路是从宁河进入后溪河的必经之路,是水运的唯一通道。转滩重新换船装运很费事,要人把盐或米一袋袋背上坡,绕过塌方处再背下河岸,装到另一条船上去运走。这极大地增加了运输的成本,阻碍了宁河镇与外界的往来。
盐卤变淡无法熬盐对盐老板已经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了,航道堵塞更是雪上加霜,不仅盐老板,盐商和镇上所有的人都很着急,一旦航道不通盐运不出去,粮和其他货物运不进来,宁河镇的人就没法过日子了。
后溪河以前是险滩恶水的河流,原本不能行船,是盐商疏导使之通航,因此地盐泉开发得早,航道也比秦蜀开辟南北栈道还早。这次航道一堵,盐商和盐老板立刻召集所有的人开行业会,盐运署也出面参与,商量大家共同集资,赶紧治理疏通航道,以便恢复运输,并计划疏通后在岩崩的山体处用块石和水泥筑起长一百多米,宽四米高两米多的梯形坝,以防再次岩崩或滑坡,使前功尽弃。
大部分盐商和盐老板为了共同的利益都是愿意尽快疏通航道的,但有部分受灾较重的盐老板或是规模比较小的盐老板,已经没有了流通资金,拿不出钱来。经商议,这些人暂时欠着或拿盐来抵,由尚可出资的盐老板先行垫付。杨延光由此也出了不少资,他家资雄厚,原本承受得起,但盐灶受灾太重,一时元气大伤。
杨延光身心疲惫地回到家,却发现家门口聚了一堆人,围着蒲文忠在那里嚷嚷。这些人见到他马上丢下蒲文忠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原来这些人是盐灶请的外地工人,闹着要工资好回家去。
按当地规矩,外地来盐灶打工的人只供吃,不给工钱,辞工离开时才给;本地的盐工却要当天给,做一天发一天的工钱。这是因为盐老板们不太相信外地来打工的人,才兴的这种规矩,多年来长期沿用,虽然有外地盐工觉得不平,但也只能接受。
这次杨家的和瑞祥灶被洪水冲垮大半,幸存的也被泥沙堵塞需要清理,盐卤又淡得开不了工,盐灶不再需要这么多工人,外地的工人们就想趁此结账回家去,谁知灶头蒲文忠不让领工钱,所以工人们跑到杨家门口来闹事。
蒲文忠虽然只是个灶头,但和杨家是亲戚,对杨家也是当自己家般尽心尽力维护,这几年越来越得到杨延光的器重,所以这些事都是交由他来经办的。
听盐工们吵吵嚷嚷地说了半天,杨延光向蒲文忠问道:“是怎么回事?”
蒲文忠答:“我是想咱盐灶受了灾,又要修灶又要应付各项开支,账上没什么钱了,工人的工钱迟些再发,何况等卤水浓了还不是要再开工。发了工钱他们也还不是乱花掉了,未必能回家去。”
那倒是,就算给了工钱,这些工人也常常马上就用得精光,回不了家,只好继续打工。有顺口溜说:宁河好挣钱,一去两三年,回家没有路费钱。这里的赌场、妓院、鸦片馆都是销金窟,这些外地来打工的又多半是单身汉,没啥拖累,一拿到钱,心想玩几天再走吧,难免不到这些地方去把血汗钱花掉。
工人们说:“这次我们是真的要回家了。盐卤冲淡了开不了工,我们留在这里也没意思,不如回去看看,等明年再来。”
杨延光挥挥手说:“算了,你把这些人的工钱发了,让他们回家吧。”
蒲文忠应了,带着工人走了。杨延光叹口气心想:这蒲文忠倒是忠心耿耿,只是人不够机灵。他一片好心替自己省钱,却不知就算省下这点钱来对盐灶的起死回生也没太大用处。
上天真是不公平,宁河镇上三大盐灶,张天禄的天禄灶被损不到三分之一,赵源清的广宁灶几乎没受太大影响,只有自己的盐灶被毁掉大半。即使再重新弄起来恢复生产,自己拥有的宁河镇第一大盐灶的名头,恐怕也是很难保住了。
回到家,他去母亲屋子问安。儿子杨元锦高兴地跑来抱住他,爸爸爸爸地叫个不停。他疼爱地捉着儿子狠狠亲了一口,只有看到孩子的时候他心里的烦乱才稍稍好一点。
母亲翻着瞎掉的眼睛说:“门口乱哄哄的在闹什么?我想出去看看,管家不让,说让我歇着有蒲文忠在呢。”
“没什么,外地的工人来要工钱,我已经让蒲文忠打发他们去领了。您只管带好孙子就是,其他事不用操心。”
“哦,我也知道我操心不上,连问问你都不耐烦……”
“娘,您又来了,我在外面诸事都要操心,已经够乱了,您就不要再添乱了。”
“这次三大灶就咱们受灾最重,我看哪,都怪蒲青莲这个丧门星进了屋,把晦气带给了咱家。”
杨延光皱起眉头,说道:“娘,您不要乱猜测。”
“那你说,为什么偏偏就只咱们家最倒霉?我看人就是分个灾星吉星的,人家都说那个沈玉林就是吉星,自他当了赵家的上门女婿,赵家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红火。”
“娘,你不要再说了,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那您说这宁河镇突然发了百年不遇的洪水,也是蒲青莲带来的?我看她哪有这本事。再说了,她虽不讨人喜欢,好歹也为杨家生了孙子,您就不要瞎想了。”
大风过去后,镇上一片狼藉,洪水已经把这个小镇摧残了一次,风又把它蹂躏了一遍。房屋倒了好些,露出一片片的空地来。看着那空旷的景象大家都觉得很眼生。树也少了好些,没被吹倒的那些树虽然还在,叶子却所剩无几,光秃秃的枝干让人仿佛觉得冬天到了。最不习惯的是那些吊桥没了,只有光溜溜几根铁索悬在河上空,不仅看着别扭,更是带来极大不便,以前过河只需走过吊桥,现在得到河边坐小船渡过去。
好在雨停了风住了,太阳终于出来了,人们赶紧治理河道,抢修吊桥,清理盐灶,搭建房屋,办理丧事。但天虽然晴了,却又一日热过一日,一下子升到四十多度,太阳仿佛不满前段时间被水和风抢了统治地位,此时要变本加厉地夺回来。毒日头天天热辣辣地煎烤着忙碌的人们,把他们晒得一层层地冒油汗,晒得头上冒青烟,吱吱的快要燃起来。人们感叹说:真是落雨一包糟,天晴一把刀呀!
镇子以前很热闹,路上不通,河里也不通,半边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排排的店铺,小贩们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回响着他们的叫卖声,孩童的笑闹声。河里挤满了船只,一船船的盐运出去,一船船的米面、布料、山货等运进来。各船为占地方停靠争吵,船工只穿着短裤站在船头,和河边洗衣的姑娘调笑。茶馆里坐满了喝茶听戏的人,饭店里一张桌子一晚上得轮番使用几次,藏春楼的姑娘个个漂亮,个个不闲着,两层的花船上灯火与笑语欢声通宵达旦……
而今路上也热闹,河里也热闹,不过路上是抬着棺材出殡的人群,天天都有几拨,哭声伴随着凄凉的乐声,一阵阵地响过来,又渐渐地响过去。河里是抢修河道的人们,两人一组抬着那些从天而降的大石头,他们从水里抬起石头运走,有时还得潜到水里先把石头弄到岸边。他们使力时喊着号子,汗水雨点一样从身上滴下,虽然被烈日晒得皮肤发烫,心头却是一片冰凉的疼痛。
熊老汉这段时间的生意是空前的好,来买纸钱的人络绎不绝,以前做好一批很久都卖不掉,现在他和老婆天天晚上都在小作坊里忙碌,不然几天不做就供应不上。虽然他也并不想看到镇上这些熟悉的乡亲死去,但不管怎么说,他的生意是好起来了。
这天一早起来,他发现做好的纸钱少了一大摞,觉得很蹊跷,谁还会偷这玩意儿?不值几个钱的东西,办丧事的人家也不至于想省这点钱吧?想来想去,他怀疑是胡铁匠因上次树砸坏屋顶的事怀恨在心,现在看他生意红火,故意指使人拿了,好让他没得货卖。
于是他走出门,站在那里破口大骂:“哪个龟儿子偷了我的纸钱不得好死!”
他在那里跳着脚骂了半天,胡铁匠实在听不下去,出门一看,这个讨厌的家伙一大早朝着自己家门口大倒污言秽语,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上次没跟你计较,这次又无端端地来挑衅,便也回骂道:“我还以为哪只乌鸦一大早在这里聒噪呢,原来又是你!你不好好做你的死人生意,在这里吵个啥!”
“这生意没法做啦,有人眼红啦!”
“你说清楚,谁偷了你的破纸钱?”
熊老汉哼一声,眼睛朝天,说道:“谁搭腔就是谁偷的!”
胡铁匠朝地上呸了一口,骂道:“呸,你那破玩意儿谁看得上去偷?也不嫌晦气!你放心,没人眼红你发死人财!现在是上天成全你,你不用装死来卖纸钱了,你个熊装死!”
熊装死是熊老汉的外号,源于一次他别出心裁的装死。他做的纸质地不好,很厚。做纸浆要打得细才做得薄,一斤能有七八十张,他做出来一斤只有三四十张。那阵子生意不好,纸钱做得多卖不动,他就突发奇想自己装死,让老婆来烧纸钱,说烧三十六斤纸钱就能活过来。
于是他往家门口一躺,装着已经过世,老婆就在旁边烧纸钱,向周围的人宣称烧三十六斤就能活过来。如此稀奇的理论引来一大帮人观看,耐着性子等着她烧掉那么多的纸钱,然后熊老汉果然呻吟了一声“活”了过来。
有些人不信,觉得他装神弄鬼;有些人半信半疑;也有些人觉得好歹试一试,万一亲人真的能活转过来呢?费这点纸钱也是值得的。当真有不少人纷纷来买,积存的纸钱果然一抢而空。
但是熊老汉并没有得意多久,这些人烧掉三十六斤纸钱后亲人并没有因此活过来,他自己又在一次喝醉之后把装死的事说了出来,于是名声就臭了,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熊装死”。人们一见到他就这样叫,叫得他灰溜溜的好久都抬不起头来。后来过了几年,人们渐渐淡忘了这件事,这样叫的人才少了。
此时胡铁匠突然这样叫他,触到了他的痛处,他心想你要翻陈年旧账,我也不客气了,于是也骂道:“你个外地佬,定了亲的媳妇都跟人跑了,还有脸在宁河镇混!”
阿秀和胡铁匠定了亲又去跟了常福生,两人为此还进行了三场盛大的比试,宁河镇的人像过节一样去全程观看了,此事也是人尽皆知。胡铁匠为人豪爽,过了也算了,但毕竟视为生平奇耻大辱,此时被提及,马上就疯了,一把像抓小鸡一样把熊老汉揪起来,挥起蒲扇般大的巴掌,给了他左右两嘴巴,骂道:“我让你再敢乱说!”
胡铁匠常年打铁,臂力无人能及,这两下立刻打得熊老汉两边脸肿了起来,杀猪般惨叫。胡铁匠把他往地上一丢,朝着他P股又踢了一脚,骂道:
“滚!再敢在我门口胡说我用烧红的烙铁把你的嘴封上!”
熊老汉连滚带爬地逃回去,在床上躺了三天不敢出门,从此倒真收敛了,不敢再去招惹胡铁匠了。
有些盐灶老板清理完盐灶后,就想开工熬盐。当然,这是受灾不太重的,而有些盐灶一时难以修复,有些则根本就冲没了,无力再建起来重新生产。
盐卤被洪水冲淡后始终没有恢复以前的浓度,夏季卤水原本就淡,是熬盐的淡季,现在就更淡了。判断盐卤的浓度有几种方法,最直接的就是用鸡蛋放在盐水里,浮起的部分越多,漂得越高就说明含盐度越浓。或是取石莲十枚置于卤中,全浮者全收盐,半浮者半收盐,如浮起的在三莲以下,则卤不能熬制。也有放饭粒于卤中,饭粒浮起为纯卤。
开工前要通过试卤来确定卤水的浓度,决定是否可以熬盐。取十斤卤水,用小锅熬干,成盐达五六两,才可开工。此法稍微费事一点,但比较准确。
想开工的盐灶老板取十斤卤水一熬,连二两都不到,不禁都大失所望。自古以来的“饮食便给,不忧冻馁,不织不耕,持盐以易衣食。无需狩猎,鸟兽也欢乐群处”,因盐而无忧无虑的日子中断了,所有的人都忧心忡忡,不知不熬盐的日子该如何过下去。
然而到了收盐税的时候,盐场公署仍然派人前来收夏季的盐税。盐灶老板们哪还拿得出钱来,纷纷找到杨延光,说:“你是盐业公会的会长,你得出这个头替大家去要求免税呀,不然没法活了呀!”
杨延光心想此事也关乎自身,加上自己也担了个会长的职,于公于私都得出面说句话,于是答应下来。
见到署长,杨延光提出大家的免税要求,说:“以往收税都是按每锅盐来收,现在都停产了,这季能不能免掉盐税,让大家尽快渡过难关。”
谁知署长一听,根本不予理睬,说道:“发洪水就要免税?再发洪水政府机构也是要办公要吃饭的,不收税这些人怎么办?”
“我们盐老板也是人,也一样要活,受灾这么重,多少盐灶老板都破产了,多少盐工已经在饿肚子了!何况现在军队混战,今天你打过去,明天他打过来。各个驻军都来征收盐税,不仅收本年的,还要预收明年后年的,大家实在是难以承受呀!”
“呵,宁河镇的盐灶老板都活不下去了,谁信呀!谁不知道你们平日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就算这次受点损失,也只是暂时的,该缴的还是要缴嘛。”
“署长,这次真的不一样,洪水百年不遇,又遭了风灾……盐灶老板们要清理自家灶,要出资修复航道,修被风吹垮的吊桥,方方面面都要钱,哪应付得了,到处都在卖跳岩盐了呀!”
谁知署长一听,更觉有理了,“你们说没钱,那还去管什么修河道修吊桥的?交税是分内的事却说没钱了!”
杨延光耐着性子说:“话不能这么讲,航道不治理,不仅盐运不出去,米粮也运不进来,这镇上的人吃什么?吊桥不修复,人们出行极大的不便,连去对岸清理盐灶都过不去,怎么能不修呢?”
“总之你们有钱用在别处,没钱交税是不行的!”
杨延光也火了,说:“你怎么不讲理呢?大家受了灾,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我们只是要求免这季盐税,等缓过一阵恢复生产了再照缴。我们需要重建盐灶……还不仅仅是盐灶,还有整个受损的镇子!你不能目光短浅,只看到眼前利益,杀鸡取卵!你这样会毁掉宁河盐业的!”
“嚯,给我扣这么大罪名!我告诉你,抗税不缴就是犯法!你说什么都没用,到日子不缴,别怪我不客气!”署长不再听他申诉,叫卫兵把他赶了出去。
杨延光回去一说,盐灶老板们都气坏了,骂盐场公署不体谅他们的难处,还要雪上加霜。大家越说越激动,都决心坚决不缴,集体到盐场公署门口去抗议。
大家群情激愤,说走马上就想走,杨延光挡住大家说:“不忙,得先回去准备准备,写点标语,再召集些盐工一起去,人多些好。”吩咐下去,各自准备。
第二天一早,杨延光带头,一群盐灶老板带上各自的部分盐工,打着标语,浩浩荡荡地围住了盐场公署。盐场公署派出了税警队镇压,开枪打伤了几个人,并把带头抗税的杨延光抓了起来。
知道消息,杨延光的瞎眼老母直挺挺地往后一倒,晕了过去。她醒过来后放声大哭,哭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来,叫人把蒲青莲找来,拿起烟杆就朝她没头没脑地一阵乱打,骂道:“都是你这个扫帚星,自从你进了门,我杨家就霉运不断!现在延光也被抓进牢里了,都是因为你克夫才会这样的!”
仆人们想来劝,被她喝住,打得蒲青莲头破血流。蒲青莲一边哭,一边骂道:“你骂我是扫帚星,我就是扫帚星。你杨家自己要娶我进门,你自作自受,活该倒霉!”说完也扑上去厮打起来。
两人都发了狂,纠缠在一处。人们好不容易才把她们分开。蒲青莲被关进了柴房,她在那里破口大骂,直骂得声音嘶哑。
晚上,一轮明月照着牢里的杨延光,也照着柴房里披头散发的蒲青莲。
杨延光作为宁河镇第一大盐灶老板,平日里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关进牢里。他更加想不到的是,在同一轮明月下,他的老婆蒲青莲正望着月亮咬牙切齿地咒他杨家从此走背运,永世不得翻身。